第11章 粉皮球
-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
- 驢子的眼睛
- 3047字
- 2010-12-07 00:52:17
我遠遠的看見一個粉氣球在金色的樹林中飄蕩,它飄過黃玉一樣的小楊樹林,和一只迎面飛來的藍鳥擦肩而過,在寶石一樣的天空里悠然飄蕩,飄向云端,若不是一棵更高的樹枝攔腰將它抱住,它是能飄進云中的,此刻,它哀嘆了一聲,就變成碎片從空中紛紛散落,樹下的娃娃“啊——”一聲哭了,寂靜的秋日樹林中充滿了她悲傷的哭聲。
我也有過一個粉皮球……
她把它交到她手里的時候,說這是個好看的粉皮球,拿去和弟弟一起玩,別往煙囪里扔,別往石頭上砸。她雀躍著,他也雀躍著,和那個粉色的小東西一同雀躍著。肉粉色,上面有雞皮疙瘩那樣的小凸點,粉白的一團,像春日杏花林的顏色。他拿著錐子輕輕的扎了她一下,問她疼不疼,她說怎么不疼,他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粉皮球上,他說你覺得它疼不疼,她說它又沒有生命。他把錐子放在那些小凸點上,猛往下按了一下,就那一下,他和她神色黯淡了,都后悔了,史前的后悔,他們看著它一點一點癟下去,都不說話了。媽媽說,扎壞一只好皮球對你們到底有什么好處,抱怨著從箱子里又拿出來一個西瓜皮紋的紅皮球,他們都說他們不想要了。媽媽驚詫的問,咋了,說兩句的都不行,脾氣還大得很。他們都不說話,他們能指望他們的媽媽理解他們嗎?他們的心依舊替粉皮球內(nèi)疚呢,他們都覺得他們從此以后不配耍任何的皮球。
紅皮球最后成了花貓的玩具,花貓總是把它從院子里滾到屋子里,從屋子里滾到灶火里,其樂無窮。那個停電的晚上,鼓風壞了,只好用多年閑置的一架老風箱燒火,為了湊合一頓飯,臨時搭起了風箱臺,她只是站起來下面條的功夫,風箱倒了。小花貓嘶啞的慘叫把我們都嚇壞了。我們費勁的從地上扶起老風箱,它抱著它的皮球倒在地上,它和它的紅皮球都被老風箱壓的扁扁的。弟弟“哇——”一聲哭了。媽媽一個勁的罵自己,都怪她騷情,把皮球拿出來,她的兩個碎祖宗都看不上耍,倒是把個可憐的貓娃子壓死了。
他那天打電話說,姐姐你知道嗎?媽那時候都覺得咱倆不可救藥啦。拿著錐子見啥扎啥,剛包的新沙發(fā),啪扎一個眼,啪再扎一個眼,扎成一個字,扎成幾個字,往電視墊子上扎,往鎖線機上的絨布上扎,往茶幾上的一塊磚茶上扎。媽說她快發(fā)瘋啦,她要走的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爸說拎起來抽一頓看聽不聽話,媽說打屁股打屁股,打頭打傻了,爸把擎在空中的手放下來,蹲下脫了鞋往屁股上抽,弟弟說他那時候疼死啦,早知道我那么皮實竟然沒哭,他就說所有的錐子眼全是我一個人扎的,說著我們都想起了粉皮球和花貓。農(nóng)村不缺少鮮艷的顏色,紅色的枸杞,金色的杏子,黃艷艷的金針花,綠油油的麥苗,紫色的苜?;???墒俏已壑械淖钇恋念伾褪悄请p綠雨靴和粉皮球。眼睛閉上,眼前就是模糊的一團綠色或者粉色,色澤柔和,寧靜,無限溫暖,無邊的記憶。
我穿過密密匝匝的黃樹林,尋著哭聲走去,那張被淚水浸的臟臟的臉好奇的看我,我拉起她的手,告訴她,我——也——曾有過——一個——粉皮球,可是——我——故意把它扎壞了。我的皮球——它恨我,可——可是你的粉氣球——它愛你,因為你看,你——讓它飄的那么高,那么遠。我本來還想給她講個好故事,可是我難以組成一個完整的句子。我已經(jīng)好多年不怎么跟陌生人說過話了。我把娃娃丟在夕陽里,轉身泄氣的離開了。
他在雨中等我,蒼老的臉越來越近,這是四月初的一場雨,冰冷冷的,他都想不起打傘,帽檐上噠噠著往下滴水,等我走近時,他遞給我一把老黑布傘。
“你帶傘了,怎么不打,瞧你淋的渾身濕漉漉的,多難受!”我看著他凍的發(fā)紫的嘴唇,此刻的內(nèi)疚和往日的內(nèi)疚一起涌上心頭,像蟲豸一樣噬咬我的良心……
有一個時期,她變得裝模作樣,她在本子上畫出一系列扭曲的少女,她說那是《亞威農(nóng)的少女》,她又拿那種劣質的水粉,畫好多向日葵,線條又大又粗,焦黃的一團,歪著頭欣賞半天,她坐在窗前,故意露出她的側影,故作羞怯,故作純真,她迎著風走在大路上,偶爾在某個地方坐下來,畫一天的護欄,護欄邊上的杉樹,樹縫里篩出來的太陽光。她說她喜歡鄉(xiāng)村,她說她真希望永遠生活在泥土里,樹叢里,山腰上的木頭房子里。
有一個時期,她不再跟他并肩走了,她看著他舊舊的發(fā)白又發(fā)黃發(fā)青的藍帽子,她看著他嘴唇上粘著的沒擦掉的旱煙絲,她看著他骨節(jié)突出的兩雙勞動的手,她不愿跟他并肩走了,她要么快速走在前面,要么遠遠落在后面,他喊她,讓她等等他,說他好不容易來趟縣城,他不想這么急急忙忙的,或者他回頭喊她,他說她這娃年紀輕輕的還不如他腳步靈便。
有一個時期,他若無其事的問她,這半學期收到她的信怎么越來越少了,是不是狗日的郵局人又扣了,她漫不經(jīng)心的說可能吧,那些人拿錢不干事是經(jīng)常有的事,他半信半疑的嘀咕:果真是郵局扣了的話,等他活忙完了他要去郵局跟狗日的算賬。她靠在炕沿上,看著他蹲在地上數(shù)錢,他把一千塊錢翻來覆去的數(shù),她是一點都不耐煩了,她甚至開始抱怨她的出身,她抱怨她為什么有這樣一個羅嗦又吝嗇的父親,她抱怨為什么她不能出身在別的家庭,一千塊錢不用來回七八遍的數(shù),可是她受了高等教育的嘴臉又不便說出,她只在內(nèi)心嘀咕,在內(nèi)心報復,暗自想著下一學期純粹不寫信了,他送她到大路上,在一遍遍叮囑她路上如何小心如何注意身體時。她頭也不回轉身走了,她寒鴉一樣生于斯,長于斯,臨了她帶著仇恨和殘忍的嘲弄走出了這片鄉(xiāng)村。
后來在一個冬日,所有人都帶上行李回家時,在宿舍鬧鬧哄哄的樓道里,她淚雨滂沱,她問她自己這是怎么了,她迷失了嗎,她跟魔鬼簽約了嗎。她拎著箱子走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的院子里時,煙囪里斷斷續(xù)續(xù)冒出一縷青煙。屋子里老風箱“啪嗒啪嗒”有氣無力的響著。她進屋站在炕頭邊,他看見她了,“他說你不是不回來了嗎,你個碎慫,你不是不回來了嗎,你個碎慫”,他以為就剩下他跟他小兒子兩個人過年了呢,結果她反而比他早回來啦。
她看到他被柴禾熏的眼淚汪汪的眼睛,問他停電了嗎,怎么用起風箱來了。他說他為了省電,就用風箱湊合著。他說你回來了,咱就把鼓風按上,好好過個年。炕上她一年半前給他寫的信好像又重新被掏出來看過,還沒來得及裝進信封里。三年前她上大學走的時候二姐給他買的收音機上落滿了灰塵。她問還能聽嗎,他說,怎么不能聽,他每晚幸虧它陪伴他,有點說話聲在屋里響動著,人也能壯壯膽。她看到炕上被子和床單都拆洗過了,疊的整整齊齊的,她說爸你現(xiàn)在這么講究啦,他瞪著她說,你以為你爸生來就是個魯事款、窩囊慫嗎,他也愛干凈,他也想穿的整整齊齊體體面面的,他也想走在人前頭,他只不過太忙了,活太多了,他沒時間沒條件收拾。他讓她去大房里看看,他說他打臘月二十三就開始收拾了,他冬天沒羊,沒豬,沒什么活,他閑下來就打掃屋子,他以為就他小兒子回來,不管誰回來,他得收拾的像個樣。
吃過晚飯,他背了一大籠柴禾添進炕里,把炕燒的熱熱的,讓她上炕學習或者看電視,愛干嘛干嘛,他要去把院子里雪推干凈,他天辰說不定明天或者后天就回來了,掃干凈了晚上好放炮。她堅持要跟他一起鏟,日光照在雪上,映的人眼睛生疼。他說他去郵局問了,郵局人說他們沒扣他的信,他不信,罵了一頓,他們都說他是個老瘋子,這些狗日的哎……她低著頭一個勁鏟雪,她真想告訴他,郵局人確實沒扣他的信,這一年半她壓根沒有給他寫過信,可是她最終沒有勇氣說出來。
后來他告訴她,你別說,罵一頓還是管用的,這半年他狗日的乖乖的把該我的信都給我送到了,一封也不敢扣了,你爸是好惹的嗎。她想就讓這件事成為一個謎吧,反正她已經(jīng)拒絕再次和魔鬼簽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