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風族大長老折云就在外面等自己,北山胡亂穿好衣服,一把推開了木屋的門。
冬天難得的晴朗天氣下,直射的陽光讓北山瞇了瞇眼睛,折云正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和他爺爺赫柏正在聊些什么。
兩個老人看見他走出來,同時朝這邊揮了揮手。
北山快步上前,不好意思地說道:“大長老,讓您久等了。”
折云微微頷首,還沒來得及說話,赫柏就在一旁開口道:“還叫什么大長老,他又不是閃族的長老,以后我看你就叫他折云爺爺,不然總覺得沒來由我比他矮了輩分。”
一句話,讓北山噎在原地,有些尷尬。
折云對此倒不在意:“聽你爺爺的,本來你之前回去閃族后也該改口了。”
北山看了下赫柏,對方朝他挑了挑眉,這才點點頭:“折云爺爺。”
折云臉上浮現出北山熟悉的笑容:“年輕人就是好,不像我們這些老骨頭,天還沒亮就睡不著了。”
北山臉上有些發燙,自從回來后,他確實沒有睡得這么沉了,這段時間以來接連而起的事情,也讓他常常在深夜輾轉。
“大……折云爺爺,您來了就應該直接讓人叫醒我的。”北山謙遜道。
折云擺擺手道:“沒什么,我瞧你睡的香,才沒讓洛天去叫你,這些日子你的事情不少,能有機會多睡一會兒總是好的,再過些日子,怕是你想睡也睡不成了。”
北山知道折云是指今后出兵北上,那時候他的確是大概每天都難以入眠的,而說到他最近的事情,他也不覺得廢除貴族制度這件事能瞞住折云。
畢竟,不說是銳明看押那些舊貴族前往迷途森林,就是風族自身的情報網絡,說不定在他還沒回到林科蘭爾之前就清楚了。
這一點,早在兩年前第一次進入迷途森林時,他就深有體會。
“折云爺爺,那些貴族沒給您添麻煩吧?”北山客氣詢問。
折云呵呵笑道:“一到迷途森林,他們乖得跟兔子一樣,不過剛好可以讓他們去教導孩子們識字,倒也不白養他們。”
北山聞言不禁莞爾,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往日趾高氣揚的貴族老爺們,如今戰戰兢兢教風族孩童識字的滑稽場景。
“這樣最好,沒讓他們在迷途森林這邊浪費糧食。”北山也笑了起來。
隨即,他對折云又問道:“您突然過來,是專程找我的?”
折云的目光投向迷途森林的南方:“我要帶你去個地方,有些事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了。”
北山心頭一動,折云的語氣有種他從未聽過的鄭重,那雙總是藏著秘密的眼睛此刻異常清明。
他又看向赫柏,卻發現自己爺爺臉上并無驚訝,看來折云提到的事情,赫柏是已經知道了。
赫柏瞧北山看過來,朝他揚了揚腦袋:“反正你今天之內就能知道,我就不提前說破了,不過可以告訴你,絕對是個讓你震驚的驚喜。”
北山挑了挑眉,心中的好奇愈發濃烈,卻也按捺住性子,沒有繼續追問赫柏。
他轉頭看向折云,目光里帶著幾分期待:“折云爺爺,那我們這就出發吧,我爺爺這樣一說,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折云卻沒邁開腳步,而是看向了赫柏,引得北山又看過去。
赫柏哈哈一笑:“你這次跟折云過去,知道了是什么事情后,就直接返回林科蘭爾,我和你外公還有舅舅,今天就會動身過去。”
“至于‘新永冬堡’這邊,反正建設的都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需要時間才能慢慢成為一座完整的城市,你也不用在這里久留,早點回去和我們一起過新年。”
北山想了想,覺得也是,他這次來本來就只為了看看威戈,瞧瞧遺民們的生活怎樣,接下來的事情,他在或不在都沒有影響。
因此,他點點頭,對跟在他身后的洛天吩咐道:“你替我告訴尼爾和威戈他們,要是還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傳信給我,修斯他們應該給這里留了傳送石板。”
“還有,告訴尼爾,讓他等過了年,從遺民的青壯里挑選一些合適的戰士出來,具體人數由他決定,和我們出兵前能擁有的燧發槍相等就行。”
“之后你就跟我爺爺和外公他們一起回去,不必特意等我,只用在塔克斯把戰馬留一匹就行。”
洛天認真地點了點頭。
北山這邊吩咐完,折云就在一旁說道:“那我們這就走吧。”
說罷,折云轉身向南方走去,北山快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后,很快沒入茂密的森林中。
哪怕是風族常年住在迷途森林,也有許多地方人跡罕至,就像是北山跟隨在折云身后走的這條原始路徑,從“新永冬堡”一路向南,除了兩人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腳步聲,就再無其他聲響。
大概走了大半天,折云在前面一直沒說過一句話,北山偶爾抬頭,看向陽光透過樹冠灑下斑駁的光影,心里的好奇越來越重。
“折云爺爺,我們這是要去哪里?”他終于忍不住問道。
折云沒有回頭,聲音在林間回蕩:“你上次去過的圣地。”
北山恍然,他想起了上一次來迷途森林時,和折云通過魔法陣傳送進入的那棵參天巨樹,他沒有再問去那里做什么,看起來不到地方,折云是不會開口的。
但既然話匣子已經打開,一路行進的沉悶讓北山挑起其他的話題:“我來‘新永冬堡’的時候,從風族新建的那座‘自由城’路過,似乎那會是一座足以容納十幾萬人的城市。”
折云腳下不停回應道:“如果要從飛龍帝國時期算起,風族已經在迷途森林中躲藏了兩千年,實在太久了。”
北山沉默了一下,他知道折云的意思,在他宣布風族自由之后,風族也該和外面的世界再度建立起聯系。
“我還看見了那面不同以往的旗幟。”北山又提道。
這句話讓折云轉過頭,看向了他笑道:“你覺得怎么樣?那是我親自定下的,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北山笑了笑,“只是折云爺爺,如果風族愿意以藍亞斯河為界,在迷途森林中建立屬于自己的國度,我想沒有人會不同意的,包括諾伊他也不會反對什么。”
折云明白北山話里的意味,但他搖了搖頭:“你之前離開克爾伊目山后,我和赫柏動身南下,先去了一趟科威比特,和雷族那些老家伙們聊了聊。”
“他們讓我發現,四大古族或許不應該把自我的身份,擺在和外族的對立面上,是上神親自創造的也好,還是眾神的子民也好,說到底都是上神血脈的延續。”
“現在風族和閃族,也該是時候改變某些觀念了,就像雷族,他們隱瞞住自己的身份,反而在大陸上成為四族中過的最好的一支,甚至還能建立一個王國起來。”
北山微微一怔,他沒想到折云會有這樣的想法,而從對方的口中,似乎他爺爺也有同樣的看法。
“難道風族不想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王國嗎?”他反問道。
折云并沒有直接回答,仍舊拿科威比特舉例子:“你看,就像是雷族他們,隱瞞身份一事是數千年前的事情了,現在要是被人知道,大概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更重要的是,科威比特這個王國,可不是全由雷族一族掌控,在西南那片土地上,還生活著許多外族人,雷族和他們之間,相處的并無問題。”
“當然,這的確和雷族人丁稀少有關,但科威比特之所以能成為科威比特,不是還有眾多外族魔法師所在的大陸魔法公會總部嗎?”
北山聽著,心中不禁泛起層層漣漪,他完全明白折云想說的是什么。
從上神離世后,人類之間戰爭的開端,就是四大古族和外族人之間的隔閡所導致的,雙方不斷深化的恩怨,成了一段無法停止的悲劇循環。
一方認為自己是上神直系的血脈,瞧不起被眾神創造的外族人,另一方卻憑借著人口優勢,認為神的時代都結束了,四族還憑什么自認高高在上。
再后來的這數千年中,大概除了如今七國建立之后的戰爭,都是因為七國為了各自利益而發動,剩下的無一不是四大古族和外族之間的沖突。
第一紀元的一千年“聯盟歷”,四族和外族分割了大陸,然后互相攻伐。
四族憑借著自身血脈,能夠一度占據上風,可外族憑借著龐大的人口基數,不斷發起反擊,雙方陷入了膠著。
第二紀元的兩千年“神圣歷”,外族勢起,四族節節敗退,戰亂更加擴大。
同時期,四族內部卻因為長期的戰爭和封閉,逐漸失去了創新的活力,而外族的軍隊卻如潮水般不絕,四族的防線一次次被突破,曾經輝煌的城池一座座淪陷。
第三紀元的一千年“飛龍歷”,以龍族英雄出現為標志的四族最后輝煌的時代,卻也是外族和龍族產生戰爭最兇猛的時代。
甚至第三紀元的最終結局,是以龍族不知所蹤,風族成為真正奴隸,閃族躲藏北方,雷族隱姓埋名,作為了四族和外族之間戰爭的慘痛注腳。
到了如今,第四紀元的“王歷”也過去一千兩百多年了,大陸早已是外族所建立七國的爭斗場,哪怕科威比特的王室是雷族,但他們的根基卻也是外族。
“我和赫柏去科威比特后,爐石他父王弗恩有句話說得好,四族如果還像以前一樣,把自身和外族隔絕開來,或許下一次的結局,就是大陸再沒有四族的存在了。”
折云最后無比感慨的這樣說,不知道是因為懷念曾經的輝煌,還是在認同四大古族最好的路徑,就是和外族人融合在一起。
“折云爺爺,我會讓捷斯亞人和風族好好地一起和平生活下去的,甚至在未來,還會有拉爾比斯人,有亞尼法特亞人,有東北沼澤的狂戰士,有西北沙漠的沙族。”北山語氣堅定地給出了自己的保證。
折云笑著點點頭:“我相信你,不然的話,我也不會讓族人們去建造‘自由城’了,從你上次來迷途森林后,我就知道終會有那樣的一天。”
北山聞言,愣在了原地,他隱隱聽出了折云這話里的意味,但又不敢相信。
不,不能說不敢,而是他不愿意去相信。
就像曾經他偶然有過的感覺一樣,他身邊的人,似乎都想把他推到一個不敢相信的地位上去。
“你怎么了?”折云發現北山突然停下了腳步。
北山回過神,裝作無事道:“沒什么,只是走了這大半天,有些累了。”
折云露出懷疑的眼神,但他沒去詢問,只是笑道:“我忘了腳下還有圣物‘追風靴’,不過你現在的實力比以前強上太多,雖然我沒全力趕路,但這一路下來,你竟然還能跟的上,不愧是擁有‘完全血脈’的人。”
北山指了指自己的腿:“其實已經快到極限了。”
折云看著北山,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那這樣的話,我們就先歇歇吧,反正也快到地方了。”
說著,他走到林中一塊大石頭旁,坐下來,從樹木的枝丫縫隙望向高聳的圣山。
北山也走到折云旁邊,坐在對方身側,他的目光雖然也看向了圣山,但思緒卻已飄遠。
他回想起這一路走來的經歷,從最初那個憊懶的家伙,到如今肩負起許多人寄予的厚望,似乎這一切變化得都太快了,快到讓他措手不及,快到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北山,”折云的聲音忽然響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害怕現在的自己辜負大家的期望,對嗎?”
北山一怔,他沒想到自己的心思會被折云看穿,沉默片刻后,他緩緩點頭。
“折云爺爺,其實從離開南疆那天之后,一路遠行讓我想過很多,有時候會自我懷疑,有時候會堅信我能帶給大家想要的未來。”
“特別是從極北回來之后,我總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可總會有新的事情,讓我再度陷入迷茫,就像這次回來面對諾伊時,我怕我會對不起林克對我的囑托。”
“我知道我自己該做什么,我也沒有像之前那樣,想過要逃避,可是,每當我聽見或看見某些東西后,我又會忍不住想,我真的能做到嗎?”
“南疆,風族,科威比特,拉爾比斯,還有狂戰士他們的卡伯爾魯尼,許多人都把希望押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萬一有一天我失敗了,怎么再去面對所有人的眼睛。”
一陣風吹過,帶起林間的枝杈搖擺,折云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皮質水囊,遞給北山。
“喝點水,能緩解疲勞。”折云等北山喝了口水后,才繼續道,”你知道圣地那棵巨樹是怎樣長成現在的模樣嗎?”
北山搖搖頭,不明白折云為什么問起這個。
“它原本只是一粒種子,是從當初風族在北方草原的母樹上摘取下來的,那棵母樹在三千年前就因戰爭被摧毀了。”
折云的目光仍在望向巍峨的圣山。
“我們風族的先輩,只留下了那一粒種子,后來輾轉來到迷途森林后,把它種在了那片湖泊的湖心島上。”
“可是,它知道自己終將成為參天大樹嗎?不,它只是順應本能,吸收雨水陽光,一天天成為了我們如今的圣地,讓風族能從它的枝丫上獲取魔弓的材料。”
折云轉過頭,直視北山的眼睛:“你就像那粒種子,自從那場叛亂之后,就開始一天天的成長,而我們,風族或者雷族,拉爾比斯還是東北沼澤,我們都是讓你更加高大的雨水和陽光。”
“你的成長,離不開我們,我們的價值,離不開你。”
北山緊握水囊,指節發白:“但如果……如果我最終沒能成為大家期望的樣子呢?”
“那不是你的問題,”折云的聲音極為溫和,“就像雨水和陽光,它們也不只是為了巨樹而灑下,只是因為有巨樹的存在,讓它們更加擁有了證明自己的意義而已。”
“我希望你明白,不論是誰,我或者你爺爺,還是其他那些人,沒有誰能替你決定該做什么,你最終會成為怎樣的人,是你自己的選擇。”
北山喃喃自語:“我自己的選擇?”
折云點點頭:“是的,我能理解你的自我懷疑,以及你的那些迷茫和混亂,哪怕未來它再出現無數次,我都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問題。”
“因為,這是每個人成長的必經過程,你有,我也有過,其他人也是如此。”
“但就像你說的,你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再也沒有逃避的念頭,這不就是你自己的選擇嗎?”
“既然決定了,就走下去吧,哪怕最后的結局沒那么好,但你已經付出了自己的全力,那樣的話,你應該也就沒什么遺憾了。”
折云說完,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北山,沒有再出聲打擾。
北山則抿著嘴,半低下頭,沉思起來,回溯起他這么久來的心路歷程。
一開始的懷疑自我,是在諾伊登基的時候,他成為了攝政,那讓他心里一陣慌亂。
后來,當南疆光復,他又成為了親王,但那時他已經接受了掌握攝政的權力,為了那些跟隨他奔向未來的人們,為了南疆能不偏離設想的路途。
然而,好不容易接受了這一點,他又在圣庭之塔上,聽到了那段說他是命定之人的古老預言,那時他又產生了逃避的想法,還用反正后續的路是他要走的,預言是真是假都與他無關來作為逃避理由。
直到去過閃族駐地,見到了拉爾比斯王室奪權的一幕,他才接受了預言,認為或許他就是那個能夠拯救大陸的英雄。
不過隨之而來的,則是更多的責任壓在心頭后,他難免覺得為了自己的命運去犧牲無數條生命,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這一步步走下來,他有過迷茫,又解決過迷茫,穩固了內心的波動,卻又迎來新的波動。
直到此時此刻,隨著那場絕意取消貴族制度,讓他和諾伊之間產生裂痕,他便再度陷入了茫然無措的漩渦。
特別是看見風族新建中的“自由城”,看見遺民們開拓出來的“新永冬堡”后,這種茫然無措的自我懷疑就更加深刻。
但是,折云剛才的那一番話,讓他忽然感到頭腦里有股清泉涌動,那些混沌的思緒也仿佛被這股清泉緩緩沖散。
他突然明悟,走到這一步,已經不簡簡單單只是為了林克的遺愿,他要做的,他需要完成的,已然是屬于他個人的道路,是無數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未來。
這就像之前在船隊,還沒有抵達極北冰原之前,他和爐石在甲板上談過的那場話一樣,那時他就對爐石說過,他覺得自己好像只是林克遺愿的執行者。
那時經過爐石的勸導,他以為自己消散了那些心結,但結果直到和諾伊產生那不可見的裂痕后,他才發現根本沒有消散。
但現在,他終于能真的確認,林克的托付只是起因,但絕不會是結果,他的結果不僅僅是南疆的未來,而是承負起更多人的未來。
他用不著擔憂,用不著害怕,當許多人把未來托付給他之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奮力去完成,任何的阻礙都將被他推倒,所有的困難都會被他堅定走過。
“我明白了,謝謝您,折云爺爺。”北山再抬起頭時,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折云擺手笑道:“明白了就好,我只不過是嘮叨幾句,那現在,我們繼續走吧,你爺爺提到的那位驚喜,可不喜歡等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