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無去處情難斷,夢到驚魂夢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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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醒來竟然已日上三竿,就聽見屋外吵鬧的聲音。我穿好衣服,來到外屋,珠璣正在給火盆加炭。
我見狀便作揖道:“姑娘,辛苦了!”
珠璣抬起眼,明媚的眼眸與我對視一眼,馬上低下眉頭,對我回禮道:“先生言重了,此事乃奴家分內之事,何來辛苦一說?還請先生往后莫要對珠璣這般客套了,奴家汗顏,愧不敢當!”
看著他這般,我也不好再說什么,故意岔開話題,問道:“這外面出了何事?今日為何這般吵鬧?”
“聽說是京兆尹府參軍,蕭公子的族兄——蕭賜蕭參軍,帶著夫人來府上看望母親。大概是因為同族之人,所以沒有下人那般規矩,這便吵鬧了些。”珠璣跟我解釋著,像是已經跟仆人打聽過了。
“哦,是他們······”我還以為是蕭秀在讓鄧屬將上官柳兒昨天送的禮物派發出去呢,便自言自語道。隨后我又問珠璣:“那蕭公子呢?他們這樣,若是蕭兄在,定是不允,我想是蕭兄出門了吧?”
“如先生所料,蕭公子一大早便領著鄧領衛出門了。說是先生昨日吩咐將門主送來的禮物,拆成幾份,送去幾個官員的府邸了。”珠璣答道。
看來這話是蕭秀故意留給珠璣的,我想蕭秀大概是去找蕭澤商量事情去了吧,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折戲,看來蕭秀已經開場,我也得配合好才行,便裝作不經意地說道:“昨日只是隨口一說,想不到他這么快就送去了······”
“什么?”珠璣看著我,問道。
大概是我聲音太小了吧,也許他聽到了,只是想弄明白為什么,于是我便解釋道:“這禮物放我這里,本就用不上,蕭府也不差這些。我便想著送給新近提拔的幾個官員,讓他們同沐恩澤,將來為公主謀劃的時候,也好差遣。于是昨日下棋的時候,便跟蕭兄提了一口。沒想到他真上心了,行動如此迅速。我本還想著,今日與姑娘商量一下后,再做決定呢。”
“先生折煞奴家了,奴家豈敢妄議先生的決定!”珠璣一邊行禮,一邊謙卑地說著。
兩彎半緊半舒柳葉眉,一雙欲言欲止含羞目。看著他素樸而干凈的臉上,一臉的恭敬,我此刻倒是真的想蕭秀快些將他收服了。他這般模樣,真是讓我心里不是滋味。于是,我便準備出門,去吃點東西。一來肚子有些餓,二來也不想再這樣扭捏作態下去。
于是我問道:“不知今日外面天如何?要不姑娘隨我一起出去走走?”
“陰沉了這些日子,今日好容易晴朗起來。先生出門活絡一下也好,珠璣自當隨侍左右。”珠璣低眉對我說著。
隨后我們便推開門,一束日光迎面刺入眼,好生炫目。大概是我在屋內呆的太久,也是這些天都沒見到日頭,所以才這樣不適吧。或許世間的事都是這樣,越是習慣了陰暗和寒冷,在光明來臨的時候,越會不適應,甚至抵制。可光明終究會來,就像天不會一直陰沉,太陽終究會出來,而我們也必須適應,學會享受陽光照在身上的溫暖。
我慢慢睜開迷離的眼,定了定神,就見遠處園內幾個仆人拿著掃帚,圍著一對夫婦,一邊吃著什么,一邊有說有笑。好奇心驅使我向他們走去,邊走邊問珠璣:“今日可還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早些時候奴家去總院,聽門主說已按先生昨日謀劃,找了一人,今日去京兆尹府告發。至于別的,就沒什么了。”珠璣在我身后答道。
“嗯,且看結果如何吧。”我一邊走,一邊回著珠璣。走近了些,才聽清楚那群人的說笑聲:
“慢些吃,別噎著,還有呢······”
“你們少吃點,給我娘留點!”
“嘿嘿···少夫人的手藝這樣好,我們也是忍不住呀。”
“對呀!想著以前少掌柜那般頑劣,現在不也被少夫人的手藝治地服服帖帖了?”
“你說什么?我可是惡霸······”
聽到此處,我倒是覺得有趣,于是想聽聽他們還會說些什么,便停下了腳步,仔細看著他們。那幾個仆人都是平常園內常見的,那夫婦卻從未見過,一個是故作兇狀的俊俏公子,一個是溫婉大方的嬌美娘子,這大概就是蕭賜夫婦了吧。
“誒!說你們呢,看你們站在一旁看了半晌,是不是也想吃了?”蕭賜對我說著,我對他微笑點頭。
眾人見他這樣說,便都向我看來,他接著說道:“在那傻笑什么呀?還不快過來,一會兒他們可就搶光了!”
那幾個仆人趕緊恭敬地向著我,作揖行禮道:“先生!”
我和珠璣也走到他們跟前,對仆人點點頭,而后向著蕭秀一邊行禮,一邊說道:“尚風月見過蕭參軍,見過夫人!”
然而卻不見他們回禮,只見蕭賜盯著我,看了又看,隨后問道:“你就是他們口中的先生?我還以為是個老頭呢!”
“蕭參軍說笑了,聽說今日有人在京兆衙門擊鼓鳴冤,蕭參軍怎會得空來‘萬金齋’?不需要去查驗一下實情嗎?”我問著蕭賜。
“還查驗什么呀,都已經打死了。”蕭賜不屑一顧地說道。
“被打死了?”我又驚又喜地問道。
蕭賜依然那種語調說著:“對呀,我來的時候就已經被打死了。那柳府尹的脾氣,估計你也有耳聞。這毆打生母是多大的忤逆,只要有人證和物證,哪里需要我等參軍去查驗什么。柳府尹沒等上訴就直接打殺了,甚至都由不得那人辯解!”
“那···”我聽他這般說,心里覺得可樂,便一邊瞥向珠璣,一邊笑道:“脾氣是有些大!”
“嗯···倒是省了我不少事,否則哪有時間陪娘子來這兒呀!”蕭賜一邊說著,一邊看向他夫人。而此時我們才留意到身旁的仆人們,都拘謹地一手拿著點心,一手還握著掃帚,一動不動的。于是蕭賜又沖著仆人們說:“怎么他一來,你們都這般模樣了?是不是那個臭小子教的?”
我一想,大概真是蕭秀教仆人們這樣做的吧,便跟他們說道:“二公子不在,各位不必如此。我雖不是府中人,但這些日子,承蒙各位照料,尚某不勝感激。還請諸位莫將我看做是客,只當是各位的朋友,自在些便好。”
“諾!”仆人們異口同聲地回道。
蕭賜見狀,長吁一口氣,無奈地干脆不看他們了。我也略感尷尬,只好換個話題,于是對他們說道:“方才看你們吃地津津有味,不知吃的是什么呀?”
“當然是我娘子做的點心了!怎么?小先生也想吃了?”蕭賜打趣我道。
我摸摸肚子,答道:“嗯···今日起的晚,沒吃朝飯,有些餓。”
“來···娘子,讓他嘗嘗什么是天下第一等好吃的點心!”蕭賜對他夫人說道。
只見那小娘子羞答答地不肯過來,撒嬌道:“相公!”
再看蕭賜,開心而得意地笑著看他夫人,讓我這旁觀者都甜到羨慕嫉妒。珠璣見狀,便主動向他夫人走去。
蕭賜趁著珠璣去取點心,將我拉到一旁,低聲說:“貴夫人心事重重,我看你也不愛搭理他,你是不是對他不滿呀?”
見他這個樣子,我知道跟他可以不必一本正經。但這關乎珠璣聲譽,于是我壓低聲音,回他道:“珠璣可不是我夫人,你別亂說。他身份特殊,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釋。”
“什么身份特殊,不就是麗景門的嗎?只要人不壞,趕緊收房了吧!看人家愁眉不展,大概都是被這事兒給急的。”蕭賜繼續壓低聲音,悄悄地說。
“你怎么知道是麗景門的?”我不禁好奇地問他。
他得意的說道:“我是誰呀···麗景門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要么趾高氣昂,要么哭喪個臉,跟家里人都死絕了似的。”
“你厲害呀!哎···可惜就算知道他心里苦,我也幫不了什么,畢竟人家心里有別人了。”我繼續壓低聲音跟蕭賜調侃道。
蕭賜卻認真地說:“那就是你的不對了!趕緊換一個得了,干嘛還把人家留在身邊?”
哎···蕭賜如何知道我也是被逼無奈呢?我只好繼續打趣他說:“我也想換了。我看你娘子就不錯,要不···你讓給我呀?”
“你休想!”蕭賜生氣地壓低聲音,跳起來對我喝止道。隨后便跑到他娘子身邊,一邊護著他娘子,一邊用憎惡的眼神看著我。珠璣見他過去,便拿著兩個點心,朝我走來。我見蕭賜那般模樣,差點從心里笑出聲來。
隨后我吃著珠璣拿過來的點心,看著蕭賜的模樣,在心中偷笑。這點心確實很好吃,后來午飯也是蕭賜夫人掌勺的,的確比以往吃過的都可口。聽說蕭賜的夫人乃是宮中方御廚的女兒,看來是打小就跟著學的。
蕭賜和他夫人倒是般配得很,都沒什么約束,也不拘于禮節,而且長得都還俊俏,又各有所長,彼此相愛,著實讓我羨慕得緊,大概蕭賜的父親都沒有他這般悠然自在吧。
神仙眷侶,呵···約莫也如這般擁著小幸福,過著小日子吧。不去看窗外的紛紛擾擾,不去管天下的是非對錯,沒有生離死別的愁斷肝腸,也無需體會愛恨情仇的喜怒哀樂,而是只要彼此在身邊,眼里只有你我。無需天天琴棋書畫詩酒花,卻樂得時時柴米油鹽醬醋茶。愛即是卿卿我我的枕旁,笑也有打情罵俏的尋常。也不用一品端莊的上得廳堂,卻總會滿身歡喜的入了廚房。當牽起手就知心有所依,當分開時也會念念不斷;當相望總是怦然心動,當相擁又能平靜如常。
這樣的愛情,這樣的日子,大概很多人都會羨慕吧,可卻沒多少人能夠得到。即使得到了,也會因為自身的欲望或者眼界而拋棄掉。卻不知,只有真正用心去珍惜的,才是真正擁有的!
我和珠璣,大概都很難得到這樣的愛情和這樣的日子。我是不愿,珠璣是不能,我們都是被支配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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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劉詡被柳仲郢殺了,我也就沒必要出門。沒過多久,蕭秀回來了。吃過午飯,我們一起送走了蕭賜和他夫人,接著又用下棋消磨時光。這一下就下到了半夜,如昨日一樣,待珠璣去睡了,我跟蕭秀、鄧屬才開始聊了起來。
“先生、二公子,右軍那邊依然沒有動作。已如公子吩咐,傳話給樞密使。他們鼓動了幾個北司的官員,此刻正在陛下面前上奏譖語,針對柳仲郢。饒陽公主那邊的御史,今日接到消息,讓在朝堂上跟著幫幫腔。還有,里面說珠璣姑娘沒有將先生是舒州人的消息透露給上官柳兒。”鄧屬跟我和蕭秀說著。
蕭秀聽完,對鄧屬說道:“很好!魚弘志果然老謀深算,不過饒陽公主好像按耐不住了。”
“要的就是他們按耐不住!明日還要告訴珠璣,讓上官柳兒去阻止饒陽公主,但我料定上官柳兒不會聽。”我放下一顆棋子,一邊笑著一邊說道。
鄧屬不解地問道:“為什么呀,上官柳兒不是公主的謀臣嗎?”
“因為他太過急功近利!若是當年的上官昭儀在,即便沒人提醒,也會去阻止饒陽公主。但是上官柳兒,即使提醒了,他也不會去阻止的。雖都姓上官,卻有天壤之別。”我對鄧屬解釋道。
說到這里,鄧屬和蕭秀都一臉吃驚的表情,我便問道:“怎么?我說的不對嗎?”
“沒有,尚兄說的在理。”蕭秀趕緊接過話,而后轉移話題,說道:“珠璣姑娘既然沒有告知上官柳兒,看來可以開始了。”
蕭秀指的,應該是收服珠璣吧。只是我擔心珠璣會受到不必要的傷害,也不想他因此而內心為難,便囑咐蕭秀道:“還請籌劃的穩妥些,時機和尺度要把握好,以免不必要的波折。”
“諾!”蕭秀和鄧屬異口同聲地答道。
我見狀,心里雖不習慣,但卻無奈,只好轉移話題,問道:“對了,聽說了幾次‘里面’,這‘里面’是?”
“哦···尚兄大概沒看過麗景門的卷宗,所以不知道。‘里面’指的就是安插在麗景門里的人。”蕭秀對我解釋道。
“麗景門里也能安插進人?”我既詫異又驚喜,接著問道:“是何人?竟能知道的如此詳細?”
蕭秀喝了一杯茶,接著答道:“說起此人,尚兄也是見過的,正是麗景門執事——連薏。”
蕭秀這樣一說,我便回想起連薏的樣子。那個玲瓏身段丹鳳眼的女子,披著紫色斗篷,性情潑辣,想不到竟然是蕭府安排進去的。突然想起昨日上官柳兒來的時候,正是他提出的劉詡毆打生母之事。當時還以為真的是麗景門在軍中的眼線告訴他的,現在看來,倒像是鄧屬和蕭秀安排好的。只是如此八面玲瓏的人,為何會聽命于蕭府呢?這蕭府到底使出了什么手段,能收服這樣的人?一連串的問題,不斷的冒出來,于是我繼續問道:“連薏?他為何會聽命于蕭府?這···難道他背叛他的門主了?”
“倒也算不得背叛。”蕭秀看著我,見我不解,便接著跟我解釋道:“既然尚兄好奇,那便聽我細說。他本就是我蕭府中人,故而做這些不算背叛麗景門。當年他父親擔任柳州刺史,因牛李黨爭,被麗景門所害。那時候他父親就是聽命于我蕭府的,可惜事發突然,蕭府未來得及妥善施救,只帶回還在襁褓中的連薏。于是便將連薏養在府中,待到他懂事以后,告知了他真相,讓他自己選擇是去是留。卻不想他竟然決定深入麗景門,伺機報仇。有了這層關系,于是他才會相助于蕭府。一來感念蕭府的養育之恩,二來也想借助蕭府的力量,畢竟他一個人是撬不動麗景門這座深宅大院的。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從小就受到嚴苛調教,自然知道忠于誰,所以尚兄可放心使喚。”
蕭秀這樣一說,我也就明白了。但對于麗景門,我卻生出好奇來,便又問道:“原來是這樣!不過,既然有麗景門的卷宗,那日在‘千機閣’為何沒見到呢?”
“請尚兄見諒!麗景門的卷宗,只有老堂主和父親都同意以后才能取出。那日老堂主不在,便無法取出。后來老堂主回來,我也曾問過,他也同意了。可尚兄那時候已經回到蕭府,我就沒有再提及此事。”蕭秀愧疚地對我答道。
這樣倒是讓我更好奇了,于是接著問道:“那···不知可否差人送來?”
蕭秀看了看我,恭敬地說:“自然可以!原本這卷宗是不能出幽園的,但既然尚兄要看,那便讓人摘抄一份,送過來。”
“可是······”鄧屬準備說什么。
“沒什么可是的!用千機鎖,三發一至,到長安后再拼湊起來。”蕭秀打斷鄧屬的話,對他說道。
“諾!”鄧屬應道。
竟然如此麻煩,看來這麗景門真是一個非凡之所在,讓蕭府這般保密。本還想問問,有沒有其他我沒看到的卷宗,讓他們一并弄過來我看看。不過看到他們這個陣仗,想來也不是容易就能看到的,便就此作罷。心想等日后若是遇到了,再跟蕭秀要吧。
隨后我讓他們離開了,獨自一人躺在榻上,一邊想著蕭府,一邊想著珠璣,加上身體的燥熱,難以入眠。不知不覺間,望著月光,心中有感而發:
床前缺月生涼意,簾外猶聞不解風。
自問天涯何處是,三千厚雪阻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