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了宮,封了妃,卻連那幽王的臉都沒看清楚,還被賜居在離他十萬八千里遠(yuǎn)的和鳴殿,在幽宮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種折磨,只要一靜下來,我滿腦子都是仇恨,我只想盡快殺了他,如果早一天殺了他,我就可以早一天結(jié)束這種煎熬。
不知為何,這幾日,我發(fā)覺和鳴殿好像新來了些許陌生的面孔,殿門內(nèi)外值守的人也多了些。不由得問起甘棠:“和鳴殿仿佛新添了些許宮差。”
“王妃英明,確有此事,奴婢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這是太王太后為王妃的安危著想,特意選送來的。王妃剛?cè)雽m不久,和鳴殿先是南院失火,后又沉香溺亡,太王太后擔(dān)心王妃受到了驚嚇,便讓內(nèi)務(wù)監(jiān)加派了人手,凡事多些照應(yīng)。”甘棠婉聲道。
“我雖初來幽宮,但畢竟是這和鳴殿的主子,眼皮子底下接連發(fā)生狀況,我也難辭其咎,本還想著如何去向太王太后請罪,卻不想反過來還要勞煩太王太后為我操心,實在是罪過。如此,更要親自去一趟壽康宮了。”我伸出右手輕輕拂了拂左手的衣袖,那鴉青色底子的袖子上繡著的一只褐色絲雀,仿佛“撲騰”一下要從那深邃里跳脫出來,連帶我的心臟也隨之突突地劇烈跳動著。
甘棠嘴角一抹淡笑,一面替我添茶,一面似有猶疑道:“請恕奴婢多嘴,王妃……好像未曾向奴婢們問起過南院之事?”
我淺淺一笑,抿了口茶,淡淡道:“既來之,則安之。如你所言,我初來這和鳴殿,本就陌生,生性又不是愛熱鬧的,有些事不問也罷。”
“王妃圣明。”
“只是發(fā)生那樣的事,怕是我想不知道也難,近來偶爾也能聽到宮人們私下談?wù)摯耸隆D悄显鹤≈氖亲筚t王的母親——雨滴夫人吧。”我淡淡道。
“回稟王妃,正是。內(nèi)務(wù)監(jiān)的總管昨日已查明,是值夜的小宮娥一時貪睡,燈籠隨手?jǐn)R在了草地上,被野貓子掀翻了,才著了火的,那小宮娥已去領(lǐng)罰了。”甘棠低眉垂首在一側(cè),雖鎮(zhèn)定,目光卻不看我。
“原來如此。”我佯裝大悟,接著道:“只是雨滴夫人為何會禁足在南院?”
甘棠仍是垂首在一側(cè),頓了頓,緩緩道:“王妃有所不知,當(dāng)年雨滴夫人觸犯了幽宮的規(guī)矩,先王在世時不忍處置,只在臨終前留下遺詔,命人將其終身禁足在和鳴殿南院。”
我淡淡地點了點頭,便不再問下去。這甘棠和云夕所言相差甚遠(yuǎn),甘棠言辭閃爍,自不可信,而云夕所言也無從證實。那日誤入南院,與雨滴夫人寥寥幾句,便覺得事情絕非這般簡單。只是按理說,雨滴夫人算是太王太后的親侄女,太王太后又如此偏愛左賢王,以當(dāng)時今日太王太后在朝野中的勢力,即使左賢王沒有登上王位,雨滴夫人又何以淪落至此呢?
“替我梳妝吧,已來了這幾日了,早該去給太王太后和太后請安了。”我放下手中的玉碗,淡淡道。
甘棠應(yīng)了聲“諾”,便起身攙著我徑直朝著梳妝臺移步。
先是去了壽康宮給太王太后請安。一進(jìn)壽康宮,綠庭生葳蕤,菊意滿庭芳,想必太王太后甚愛賞菊,滿院子上品的菊花開的恣意而自得,香氣清冽,色彩繽紛,襯得整個壽康宮寧靜祥和、威儀不凡。
一入外殿內(nèi),便有凝息香的氣息細(xì)細(xì)蔓延而來,這凝息香是用薄荷、香草、富麗菊、竹葉、石斛配制而成。從前,西虬宮中對焚香極為講究,宮中一等一的制香高手是代夫人,但比代夫人更勝一籌的不是別人,卻是我已故的母后。
此時,左右兩個紅衣宮女上前打起了步入中殿的簾子,三面紫檀木框白玉支腳屏風(fēng)映入眼簾,繡的是一位穿著戰(zhàn)袍的女子騎馬帶兵征戰(zhàn)圖,畫中女子貌美而矯健,神姿英發(fā),栩栩如生。對太王太后的智勇早有耳聞,昔日曾親自帶兵出征坐鎮(zhèn)指揮,想必這畫中女子便是昔年太王太后的樣子,當(dāng)真是位有著英雄膽的美人。繞過屏風(fēng),中殿陳設(shè)十分簡單,卻極其講究。大約每一盞青銅燈盞上,均特制了八棱四角鎏金燈罩,四角下皆有玉葫蘆流蘇墜子做陪襯。
太王太后正斜倚在六腳軟塌上閉目養(yǎng)神。
“狐璽給太王太后請安,愿太王太后鳳體康健,歡愉常在,容顏永駐。”我微微低著頭跪在地上施禮,不知為何,久久未得到太王太后應(yīng)允,便只得一直跪著。
太王太后這兒的凝息香里薄荷的比例頗重,薄荷有提神醒腦祛頭風(fēng)之效,看來太王太后定是時有頭風(fēng)之癥發(fā)作。離得近,軟塌茶幾上的凝息香的薄荷氣味令我有些不適,險些失禮,眉間微蹙,換作淺淺地呼吸,極力維持儀態(tài)。
“起來吧。”
不知何時太王太后已起身站在我身側(cè),一旁的甘棠趕緊攙著我起身,膝蓋有些酸麻。剛剛站穩(wěn),便見著云姑帶著一眾宮人全部退到壽康宮殿外。
太王太后背對著我而站,發(fā)尾梳著郁蔥髻,一只連環(huán)扣式翡翠釵斜插在左側(cè),一襲絳色緞面銀線滾邊的長袍,系著玄色腰封,身姿依然娉婷。
“倘若要論起輩分,你本該管我叫一聲姑祖母的。”
“是。”我溫聲應(yīng)和道。
“所以啊,這于情于理哀家都得令你多跪一會兒。這幽宮不比別處,我們西虬的公主一旦嫁入他國,就注定只有兩條路可走。”說到這兒,太王太后頓了頓,接著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多事情不必哀家多言,你理應(yīng)明白。”
不知為何,見到太王太后今日這般氣勢,我心中深感恐惑,此刻手心里已出了些許汗,恭恭敬敬地立在一側(cè)溫聲道:“狐璽不敢,請?zhí)跆蠼陶d。”
只見她慢慢踱到我面前,兩顆明亮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我,一字一句道:“要么成為這后宮之主,要么甘做階下死囚。”
心下猛地一驚,惶恐至極。細(xì)細(xì)想來,這偌大的幽宮上下,真正能令雨滴夫人落得如此境地的,怕是也只有太王太后一人。
沒準(zhǔn)兒,太王太后大約已料到了我入幽的動機(jī),此番話語許是試探,又許是拉攏。太王太后不是一般的女人,此時若是輕易暴露了自己的需求感,不僅得不到她的幫助,他日定會淪為她翻覆天地的工具,下場也絕不會比雨滴夫人好到哪里去。可是,我若不表現(xiàn)出想要向她靠攏的誠意,怕是日后也別想有好日子了。
我屏住呼吸,緩了緩,悵然道:“狐璽7歲那年父王母后先后離世,幸有叔父叔母念及手足親情,待我視如己出,然而叔母后卻在我入幽前離我而去。如今又只身在異國,狐璽心中的孤苦,旁人怕是不能理解的。狐璽本是為了兩國百姓能免于水火,才自愿嫁入幽國的。既不曾想過要成為這后宮之主,也不愿輕賤自己隨便就丟了性命。這幽宮之中,狐璽無依無靠,日后還請?zhí)跆蠖喽嘟陶d。”
說罷,我便屈膝向她跪拜行禮,手心里全是汗,低著頭心里不停地告誡自己要保持鎮(zhèn)定,不能露出一絲驚惶之色。
太王太后隨即喜顏悅色,十分慈愛地雙手扶著我起身,溫聲道:“好孩子,快起來。我從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是個不一般的孩子,聰明懂事識大體。你自幼就是長在宮里的,在西虬那也是備受寵愛的長公主,跟其他幾位嬪妃那是有天壤之別的。往后你只要肯聽哀家的教誨,哀家保證,這整個幽宮都將會是屬于你的。”
太王太后一面說著,一面輕拍著我的手背,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慈祥又暗藏鋒利的雙目,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看得我不由得低下頭去,心下有些驚慌,趕緊謝恩道:“狐璽謝太王太后垂憐。”
此時心里已十分清楚,眼下我是逃不出太王太后的手掌心的,只有將計就計,假裝向她靠攏以自保。太子傅曾教導(dǎo)說:善于借力者善成。倘若真能借著太王太后之力除掉幽王,待我大仇得報,已然無憾,哪里還會在乎這條性命?
從壽康宮出來,就沒見著甘棠的身影,這甘棠屢屢行蹤不定,其中必有問題。一想到她是太王太后派來的人,便覺著由她去吧。
一路上心中不停碎念,莫非叔父王所說的西虬內(nèi)應(yīng)是太王太后?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這似乎不太可能。太王太后雖是西虬公主,可她當(dāng)年遠(yuǎn)嫁西虬可是迫于家族遭難。想當(dāng)年,她娘家作為西虬王室的一脈,在一場內(nèi)亂爭斗中,死的死,貶的貶,流放的流放,她當(dāng)恨毒了西虬才是。何況她已在大幽把持朝政多年,因此她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幫助西虬。而若以當(dāng)今天下大勢來看,如果我猜的沒錯,她應(yīng)想要滅掉西虬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