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科負責人楊老師對前一天發生在自習課上的那一幕,心里是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學生會干部找學生談話,這本身沒什么,但哪有在正常上課時間跑到教室里去“執行公務”的?這不合規矩,也太張揚了。他們隱約覺得這事兒背后不簡單,又想起上次那位校董譚曉龍輕描淡寫定性的“學生私事,紀律教育”,心里便有了計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有“大人物”定了調,他們這些負責看門巡邏的,何必去蹚渾水呢?于是,“幾個學生的私事,不參與”便成了他們內部心照不宣的共識。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通過學生之間的傳播,老師私下里的議論,管元興繞過班主任、動用學生會、試圖依據涉及隱私的材料給卓韜強行定性的做法,還是很快在教職工群體中傳開了。相當一部分老師,尤其是那些有些資歷、看重程序和規則的老教師,都意識到管元興這種做法有多么冒進和出格——這不僅是越級操作的問題,更是將正常的師生矛盾,甚至可能是私人恩怨,強行升級為一場“違紀風波”,手段粗糙,用心也過于明顯。
學校內部對管元興近期一系列操作的議論和質疑,終于不再僅僅是私下里的嘀咕。霍、向、穆三位在校董會中以持重、嚴謹著稱,且隱約承擔著監督教職工風紀職責的老資格成員,在經過短暫的內部溝通后,決定直接介入。
他們選擇了一個下午,在行政樓一間小會議室,“請”逄萱瑤老師過去“了解一些情況”。氣氛從一開始就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嚴肅。
“逄老師,”霍校董坐在主位,目光平靜地看著對面略顯不安的逄萱瑤,開門見山,“近期學校有些不太穩定的情況,尤其涉及高一(三)班的一些師生。我們想聽聽你的看法。以你對情況的了解,你認為,矛盾的根源到底在哪里?”
向校董接著補充,語氣更直接:“管元興主任最近針對卓韜同學的一系列舉動,意圖很明顯。我們想知道,這背后,到底是卓韜同學確實存在嚴重違紀行為,必須由年級主任親自、甚至越級處理?還是……管主任有其他的個人因素在里面?或者說,是公報私仇?”
穆校董則將問題聚焦到了具體事件上:“尤其是前兩天,你和學生會兩位干部在自習課時間,去教室對卓韜同學進行質詢。這種做法非常不妥,也引起了很不好的影響。逄老師,是誰讓你這么做的?還是……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這連番直接而尖銳的問題,像三面不斷收緊的墻,逼得逄萱瑤幾乎無路可逃。她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在一起,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這三位校董的分量,也知道他們問出這些話意味著什么。她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找到一個既能應付過去,又不至于徹底把管元興供出來的說法。
“我……”逄萱瑤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聲音有些飄忽,“關于卓韜同學……他可能、可能是在一些方面表現得不太……符合學校的期望吧……但具體的違紀……好像、好像也確實沒有明確的證據……”她避重就輕,隨即話鋒一轉,試圖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至于上次去教室……可能、可能是我考慮不周,方法欠妥。當時想著盡快了解情況,處理問題,沒太注意時間場合……是我的問題,算是個……餿主意吧?!彼靡环N近乎自我貶低的方式,試圖將焦點從管元興身上移開。
三位校董看著她這副樣子,眼神里沒什么波瀾,只是霍校董緩緩開口,語氣不帶情緒:“逄老師,是不是你的‘餿主意’,我們會調查清楚。但既然當時是你帶頭出現在現場,并且宣讀了‘擬處分意見’,那么,如果后續調查證明處理方式存在嚴重問題,恐怕……你需要承擔相應的責任?!?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逄萱瑤身上。她明白了,她的那點小聰明根本沒用,對方已經將她鎖定為關鍵責任人之一了。
從會議室出來,逄萱瑤失魂落魄,第一時間就沖向了管元興的辦公室。她把剛才三位校董的話(尤其是最后那句關于責任承擔的警告)一股腦地倒了出來,聲音里帶著哭腔和無法掩飾的恐懼:“管主任!他們……他們直接問我了!還說……還說要是我處理不當,就要我承擔責任!怎么辦啊?這可怎么辦?”
管元興聽完,臉上沒有絲毫動容,甚至連一點驚訝都沒有。他只是抬起眼皮,冷冷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八麄冋夷懔私馇闆r,不是理所當然嗎?”他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殘忍,“那天去教室處理事情的人是你,宣讀意見的人也是你。誰在場,誰負責,這不是一直以來的規矩嗎?”
逄萱瑤徹底愣住了,她看著管元興那張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臉,一股寒意從心底直竄上來?!澳恪愕囊馑际恰?
“我的意思很清楚,”管元興打斷她,語氣里帶著一種不耐煩,“這件事,既然是你出面處理的,后續有什么問題,自然也該由你來解釋清楚,承擔起該承擔的責任。難道……你還指望我替你出頭嗎?”
巨大的委屈和被背叛的痛苦瞬間攫住了逄萱瑤。她想起了過去管元興對她的種種“提攜”和“關照”,那些曾經讓她感激涕零的“好處”,此刻都變成了嘲諷她愚蠢的證據,變成了將她推向深淵的那只手。她明白了,自己從頭到尾,都只是他手上的一顆棋子,一顆隨時可以被犧牲掉的棋子。
看著逄萱瑤慘白著臉,搖搖欲墜的樣子,管元興似乎也意識到逼得太緊可能會適得其反。他站起身,走到她身邊,語氣又放緩了一些,像是在施舍最后的“恩惠”:“當然,你放心。就算最后真的需要你出來承擔一些……名義上的責任,我也不會讓你吃虧。等風頭過去,我會幫你安排好出路,找個清閑體面的工作,檔案里也絕不會留下任何不好的記錄。這一點,你可以絕對相信我。”
他輕輕拍了拍逄萱瑤的肩膀,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下達最后的指令。逄萱瑤渾身冰涼,麻木地站在那里,最終,在巨大的恐懼和無力感面前,她像是認命般,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
然而,答應歸答應,良心上的譴責卻像毒蛇一樣開始啃噬她。尤其是在校園里偶爾碰到牧云、鐘曉鈞那些眼神清澈、還帶著少年人執拗和正氣的學生時,那種強烈的自我厭惡和羞恥感就讓她無地自容。替管元興頂罪,用謊言去構陷另一個無辜的學生……她真的要做這種事嗎?她感到極其為難,一種想要掙脫、想要自由的渴望從未如此強烈。不,她不能就這么毀了自己。她必須……必須再去向管元興說明白,她做不到,這太違背她的良心了!
幾天后,她寫好辭呈,到管元興那里表明離開的決心。
“管主任,”逄萱瑤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下定決心后的疲憊,“我想……辭職。”
管元興正端著茶杯,聞言動作一頓,抬起頭,中斷計劃的失望寫在臉上,不悅道:“逄老師,你這是什么意思?”
逄萱瑤破釜沉舟的決絕道:“我只是覺得……我以后可能幫不了你了。以后你的事情,我不會再參與了?!?
“哦?”管元興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背著手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當初你找我幫忙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是,我承認我當初也有求過你。”逄萱瑤的忙不迭地周旋,“可這不代表我以后就要一直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事。”她的語速逐漸加快,積壓已久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管主任,我主動要求辭職了,你放心,我也不會到哪里對你說三道四的。我自己的職業發展,以后,自己負責?!闭f完,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不等管元興再說什么,帶著一種逃離般的急促,留下管元興一個人陰沉不語地坐在原地。
學校異常迅速地批準了逄萱瑤的離職申請,也沒有什么磕磕巴巴的為難還是處分,這讓逄萱瑤感到久違的開心。就在她正式離開學校的那天下午,趙珉珂、鐘曉鈞和牧云在教學樓后門那條相對僻靜的小路上,正好撞見了她。
“逄老師,聽說你要離職?”趙珉珂開口,語氣盡量平和。
逄萱瑤停下腳步,看到是他們兩個,有些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是啊,以后你們也要多保重了。”
鐘曉鈞與牧云對視了一眼,斟酌著用詞道:“那……祝逄老師以后的前途更加順利……”
“逄老師,雖然我們接觸也不多,但是你也挺關心我的,謝謝你?!蹦猎谱呱锨罢嬲\地說,在她看來,逄萱瑤只是個身不由己的無奈的人。
逄萱瑤輕輕搖了搖頭,“不用謝我……”她目光掠過他們年輕而略帶急切的臉龐,眼神復雜,“哎,成年人的世界,你們現在不懂才是最好?!彼е埾涞氖志o了緊,像是在掩飾著什么。
忽然,她語氣變得柔和了一些,帶著羨慕和悵惘說道:“你們現在這個年紀,真好……朋友,信任,自由……?!彪S后她微微嘆了口氣,“這才是珍貴的?!?
說完,她步履緩和地漸漸遠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他們若有所思的視線里。雖然這可能是永遠的離別與割裂,但她對他們的期望和祝福,仿佛是另一種開張的剪彩。
逄萱瑤的離去,并未讓風波徹底平息,反而像抽掉了一塊本就松動的積木,讓整個局面顯得更加搖搖欲墜。接下來的一小段日子里,學校真正感受到了來自外部的、實實在在的壓力。
起初只是零星的電話,很快就變成了接二連三的問詢。數位在本地頗有影響力的家長——他們不僅關心自己孩子的成績,更在意學校的聲譽和環境——措辭或委婉或直接地向校領導辦公室打聽,為何近期校園內頻頻出現“異常事件”?是不是學校的管理重心有所偏移,過于“愛找事”,而忽略了教學本身?更有大約十來位家長,在不同的時間點,不約而同地提出了一個讓校方最為頭疼的問題:如果學校不能保證一個穩定、清朗的學習環境,他們將不得不考慮為孩子辦理轉學,并要求退還相關學費。
“轉學”和“退費”,這兩個詞像警鐘一樣,在校領導層的小圈子里敲響了。這不再僅僅是學生紀律問題,而是直接威脅到了學校的聲譽和生源。
又一次閉門會議之后,譚嘯龍的臉色相當難看。他直接在走廊上攔下了正要匆匆離去的管元興,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跟自己去辦公室。
校長辦公室里,厚重的窗簾過濾了陽光,室內光線柔和卻帶著壓抑。門關上,譚嘯龍回到辦公桌后坐下,身體微傾,手指不輕不重敲了兩下桌面,“叩叩”聲在靜得出奇的房間里格外清晰。他目光直視管元興,那種審視像要穿透人心底。
“管主任,”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談話。”
管元興筆直站在桌前,像根不肯彎曲的木樁。他微微低頭,沒說話,只是嘴角向下撇出幾乎難以察覺的褶皺。
譚嘯龍往椅背一靠,語調不變,話語卻像小錘敲在他身上,點出了問題的核心和風險:“你這次處理卓韜,手法過了界,程序也不對。越過班主任,動用學生會去課堂……外面怎么傳的?權力濫用,針對學生,捅到上面,對誰都沒好處。”
辦公室陷入短暫寂靜,只有窗外隱約的學生喧鬧。管元興呼吸微促,肩膀繃緊,克制著什么。他知道所有辯解都蒼白無力,但內心仍涌動著不甘。
“譚主任,我做的一切,”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壓抑,試圖抓住最后一絲合理性,“都是為了維護校園紀律?!?
“夠了。”譚嘯龍抬手打斷,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斬斷力。他的目光銳利,直接宣告了最終的裁決:“紀律不是靠你這種方式維護的。你的方法,學校不認?!彼Z氣沒有停頓,直接給出了不容置喙的命令:“立刻停止。這件事到此為止?!?
兩人的目光交鋒,像兩把無形的劍瞬間碰撞。管元興臉上的僵硬笑容徹底消失,抿緊唇,下頜緊繃,細細青筋在太陽穴跳動。他喉結上下滾動,像咽下苦藥,所有不甘和辯駁都被這句強硬的“到此為止”堵回喉嚨。最終,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好。”
當管元興轉身離開辦公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虛浮而沉重。臉上強裝的平靜瞬間瓦解,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快步穿過長廊,每一步都帶著無法釋放的怒火,遇到的老師紛紛避讓。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他走到窗邊??粗鴺窍骆音[的學生,陽光和青春在他眼中只是一片刺眼混亂。他用力握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管元興深吸一口氣,緩緩松開拳頭。他拿起桌上的紙杯喝了口水,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中的火。他拉開抽屜,里面放著一份學生會的名單,和幾張被圈出名字的學生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