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一個青衣少年,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手中提著長劍。烏黑的長發只用一根紫色的發帶束起,任意地披在肩頭,說不出的飄逸。白皙的面龐輪廓分明,高挺的鼻梁上是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在那兩道利劍般的濃眉映襯之下顯得分外有神。他顯然也看見了坐在桃樹底下的君韶歌,似乎是因為驚詫而遲疑了一下,之后加緊腳步向前走來。
這片終年盛開著桃花的樹林不是沒有人來過,但是不知為何,君韶歌卻惟獨因這少年的到來產生一絲不安。直覺告訴他,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將會使他再一次卷入到江湖的風浪中。為什么會這樣覺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來的這個少年使他想起當年的那個叱咤風云的自己。不過,隱居了這么久的他真的會“脆弱”到重新回到那片血雨腥風中嗎?
如果……
思索間,少年的身影已經佇立在眼前,清澈明亮的雙眸緊緊注視著依舊靠坐在桃樹下的君韶歌,銳利的眼神掩蓋不住內心流露出的激動之情。那是一種只有在初入江湖的少年身上才會出現的堪比火焰般狂熱的神情,是一種得見成名人物并能向之挑戰的極度渴望。雖然少年還沒有開口說話,但是君韶歌通過這樣的眼神已經基本能判斷出這少年的來意。于是他
微微一笑,不語。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在這片平靜、美麗的桃花林里沉默著。
良久,少年終于忍不住第一個打破了沉寂,問道:“你就是君韶歌?”
君韶歌微微頷首,算是回答,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話的人。
“錚——”,伴隨著唇邊的一絲笑容,少年眼中的那份熾熱也越來越強烈,他緩緩地拔出了手中的長劍,劍刃鋒利,
寒光閃閃,顯然是一柄好劍,“那么,亮出你的劍,我要向你挑戰。”
不出所料,果然是來挑戰他的。
少年一抖手,長劍直出,指向君韶歌。
可是,君韶歌并沒有動,他仍是靜靜地坐在桃樹下。風又一次吹過,花雪再一次飄落?;ò昙婏w之間,他的目光也追隨著這些花瓣,看著它們上下翻飛,看著它們隨風而去,絲毫不在意身旁的少年和他手中的劍。這一次,風過的時間特別的長,以至于桃花林里下了好大的一場“雪”。
當最后的一片“雪”落在地上化為殘花時,君韶歌的目光才漸漸地轉移到少年的身上,他淡淡地道:“你走吧!我不會和你動手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少年一怔,隨即像是明白什么似的,不滿道:“莫非你覺得我不配與你交手?”說這話的同時少年的雙眉也逐漸地緊鎖,似乎在為自己受到輕視而惱怒。
“多慮了”,君韶歌笑了笑,眼前的少年就像當年的他一樣,率直、敏感,還愛表露少年人的那種小脾氣?!拔也]有絲毫輕視你的意思,只是——”,他輕嘆了一聲,“我的手中根本就沒有劍”。
“為什么?”
“因為我的劍被我親手埋葬了”,似乎是看出少年詫異的神情,他不得不補充道,“也就是說我既然已退隱江湖,就絕不會再和別人動劍了?!?
“什么?退隱江湖?”少年驚訝的雙眼瞪得大大的,連劍也垂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以一種不相信的口氣嘀咕道,“你看起來還很年輕,不是很老,也不像是重病在身,好端端的干嗎要退隱江湖?”
聽到這話君韶歌不覺莞爾,什么叫做“不是很老”,他很老了嗎?還有,難道退隱江湖的人就一定是年老多病者嗎?事實上江湖中知道他居住在此的人并不多,而知道他住在此地是為了退隱江湖的更是只有六個極少在江湖中走動的人,就連當年與他私交甚深的慕容煥燁也并不知曉他住在這里的真實意圖是要遠離江湖,還道他只是為了當年的事耿耿于懷。其實,除了那件事,他也真的對這個江湖產生了厭倦。于是他搖了搖頭,鄭重地對少年道:“江湖上的事你不明白,并非是年老多病的人才想要退出江湖,真正退出江湖的都是厭倦了江湖的人。試想那些爭名逐利、爾虞我詐、刀頭舔血的日子,你不覺得厭倦嗎?或許你會說為了伸張正義、除人間不平之事即使再大的風浪也無所畏懼,可是真正的江湖中又有誰的頭上沒有一筆身不由己的糊涂賬?而當你明白江湖的真相以后,你就再也不想說要行俠仗義,再也不想去做行俠仗義之事,
因為這才是真正的江湖!”
君韶歌的話顯然使少年十分茫然,也十分吃驚,他的臉色變了變,緩緩道:“也就是說你厭倦了江湖,所以選擇了退隱江湖?!?
“沒錯。”
“可是為什么江湖中沒有人提到?”
“因為真正知道我住在此地是為了退隱的人很少,少得連一些曾經的好友都不知道?!?
“那你為什么不向江湖中人公布此事?”
“我就是我,即已決定不再涉入江湖,又何必裝模作樣地弄個什么所謂的‘金盆洗手’自欺欺人?”
“所以你真的是退隱江湖?”
“正是?!?
少年濃眉一挑,大聲道:“可是這并不意味著你就此可以拒絕別人的挑戰。退出江湖并不代表放棄武功,武功與江湖并不能等同,在江湖上你完全可以選擇不用武功來進行爭斗,但是你并不能說接受別人的挑戰就是踏入江湖。”
君韶歌不覺一怔,少年的這一番話也并非是沒有道理。武功真的意味著江湖嗎?如果說江湖充斥著爭斗,武功是爭斗中的手段的話,那么如果沒有了武功就沒有了江湖嗎?天下第一騙王蘇蔚然本是一介寒士,不習武藝,但卻憑借著其智謀縱橫江湖,甚至連號稱“無滅老魔”,曾以一己之身力敗三派掌門聯手的無滅門門主沈獨寒也曾栽在其手上;江南名妓花媚嬌雖是風塵女子,然而憑借其所掌握的強大消息網穩坐江南三百七十一處花街柳巷大老板的位子,花媚嬌根本不懂任何武功,可誰又敢說她不是江湖中人;鐵板神算子桑未濟斷手跛足,沿街行乞。然而其見多識廣,又能言善辯,曾以三寸不爛之舌將丐幫與渝中風云堡之間的矛盾輕易化解,被江湖中人譽為“卦象通天、妙口生蓮”。這些人無一不是江湖上的風云人物,然而他們并非以武功稱霸江湖。反而是一些武林中人自詡為江湖人士,最終落得貽笑大方的下場。畢竟,武林是武林,江湖是江湖。
“所以——”,少年的臉上重新恢復了方才的自得之情,“你不再是一個江湖人,但是你必須接受我的挑戰?!笔种械拈L劍又一次舉起,指向君韶歌。
這,算是逼迫嗎?
君韶歌嘆息著,他不否認少年剛才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退隱江湖卻是不等于放棄武功,也不等于拒絕接受他人的挑戰。但是,他確實不想和這少年動手。
“這么說你今天是非要和我比劍了?”君韶歌盯著少年的那張不失英俊、但卻充滿著幼稚之情的臉,盼望著能夠找出一絲破綻,將今日的這場無謂的“挑戰”消弭于無形。
“不錯,我要擊敗你這位大名鼎鼎的劍客,讓世人知道我的劍法并不輸于你?!鄙倌甑难壑性僖淮胃‖F出熾熱的神采。
“我的劍法并不是天下第一,你就算擊敗我也不會給你帶來多少聲譽”,君韶歌總算看到了一絲希望,他突然發現這少年有點面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是誰對你說我是大名鼎鼎的劍客的?”
“這和比武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如果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厲害,不就證明你被人騙了嗎?事實上,你恐怕已經被人騙了,因為我的劍法并不高,不然的話還會和你在這兒東拉西扯?”
雙眼、鼻梁、還有那一張討人喜歡的稚嫩的臉。
像,實在是太像了。
他的心底沒來由的一痛。
少年手里的劍再一次地垂了下來,他疑惑地道:“我被人騙了?”
目光一閃,長劍第三次指向君韶歌。
“你胡說,姐姐和姐夫才不會騙我”,少年的眼中露出譏誚的神色,“你是想借機讓我放棄向你挑戰,我可不會上當的,你就別白費心機了。”他暗自忖道:“你這點小伎倆可瞞不過我,現在被我揭穿了還有什么話說,你只有痛痛快快和我一戰了?!?
不料,此言一出,君韶歌哈哈大笑,道:“這么一來,我更加不會和你動手了?!?
少年奇道:“為什么?”
君韶歌神秘地道:“因為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雖然你沒有告訴我你的姓名,但是我卻已經知道了。”
“你……你知道了?”少年的臉上寫滿了震驚。
“不錯”,君韶歌微微一笑,道:“你復姓慕容,復名逸塵,字蒼陌。家中排行第四。你的大哥叫做慕容煥燁,二哥叫做慕容滄浪,三姐叫做慕容映雪,你的姐夫叫做鐘至奇,是秋楓山莊的少莊主。慕容四公子,我說的可對嗎?”
劍斜斜地指向了地面,君韶歌料定這柄劍不會再指著他了。少年現在已經愣在了當場,極度的震驚使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君韶歌對他的身份了若指掌。可是沒有道理呀!自己從來就沒有見過君韶歌,他又是怎么認出自己的呢?
“你自小就十分頑皮。七歲的那年一個人上屋頂去捉燕子,不料腳下一滑從梯子上掉落,若非家人及時救助,后果不堪設想。八歲那年隨父母游西湖,突然異想天開,說什么天下之水同一處,硬是要站在畫舫邊上朝著西湖小解,不想畫舫搖晃,失足跌入水中。還有——”
“夠了——”,慕容逸塵一聲斷喝,已經是滿臉通紅,顯然是因為幼時的糗事被抖出來而惱羞成怒。他發現自己的任何事好像都瞞不過君韶歌,于是憤憤不平地道:“我今天是來向你挑戰,不是聽你說這些陳年舊事的。”
“我剛才說過,我的劍法并非天下第一”,君韶歌毫不在意慕容逸塵的惱怒,反而是悠然地道:“你若真想挑戰,大可去挑戰宋大先生,三十年來宋大先生才是被公認的天下第一劍客。還有武當派掌門清寧道長、華山派的明霄子前輩、‘天池俠隱’楊乘云楊大俠、夢辰閣主江慕遠都是劍術大家。他們的劍法和聲譽都遠勝于我,你向他們挑戰無論是勝是負皆有所收獲,又何必再苦苦糾纏于我?!?
“哼,我就是不服你”,慕容逸塵氣呼呼地道:“憑什么我大哥和姐姐姐夫總是提到你。特別是姐姐,經常和姐夫議論起你,什么劍法超群、武功不凡……”
君韶歌的目光不禁一黯。
她,真的經常提起他嗎?
記得自己剛剛隱于這桃源谷的時候,慕容映雪的師父——妙心居士與雁蕩雙俠曾經找到過這里,在那之后慕容世家的人一共來了七次??墒敲恳淮嗡级懔似饋?,他不愿再見慕容世家的人,確切地說是不愿再見她。每次他都是遠遠地看著那一襲綠影失望得揮淚離去,而他只能藏身于桃花林中默默地祝福她。過了這么久他以為她早就忘了他,只是他沒有想到她其實并沒有忘記。
“……他們總是說你當年如何英勇,力戰綠林第一幫派天刃幫六大分舵的上千名殺手。還說你劍法如何高強,在拭塵臺上一劍擊敗北極天尊衛云川,震碎瀟湘冥妃水琴夙的‘幽魂夢殤’琴,說的那些事連我都能倒背如流了。雖然有一些話是姐姐姐夫私下里說的,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不過也多半是贊揚你的,想我慕容家是武林世家,憑什么總是對你贊不絕口?”。慕容逸塵似乎是想將這些年來自己對身邊人贊譽君韶歌之事的不滿情緒一股腦兒地發泄出來,所以完全沒有了剛才向君韶歌挑戰時的那份鎮靜,現在的他就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帶著滿臉不屑的神情滔滔不絕地大叫道:“我大哥二哥還有姐夫,他們的武功也很高,劍法也很強。還有我,我也不差啊!為什么那個圓業老和尚卻口口聲聲說你才是年輕一輩高手中的翹楚,你說我是不是應該來挑戰……”
“哎”,君韶歌緩緩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和剛才判若兩人的孩子,眼中流出的是無限的回憶與憂傷,“你姐姐,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