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白木河的水面上白霧籠罩。在西口街這一段的河水與往常一樣流淌在塑料袋子和生活廢渣之間，幾只老鼠趁著天色尚早仍然在河邊的垃圾堆里尋找食物，在它們的頭頂上就是河邊居民的房屋底部的水泥板，這一段河邊居民的小平房都是依靠幾根粗大的立在河水里的鋼筋水泥柱支撐，房屋懸空著。幾十年前居民的生活用水是通過吊桶從地板上的口從河里直接吊上來的，現在也差不多，只是方向相反，生活廢水和垃圾也是從那個口往下流的。

掛著白記小食招牌的平房在這條街的中部，廚房就在這條河的正上方，每天廚房流出來的廢水通過和其他居民樓相同的方式流進這條骯臟的河流。那天早上，睡在丈夫白正身邊的老板娘林月從夢中驚醒，她第一眼就看向窗外，河面上的水霧在洶涌地打著卷。她開始猛烈打擊自己的肚子，每一下都發出驚人的悶響，但是她就像沒感覺到一樣咬著牙使勁地捶打，她的動靜把丈夫弄醒了，但是白正一句話也沒說，他支撐起身子，輕輕撫順著林月的背。

“嘔！”不知捶打了多少下，林月捂著胸口，吐出了一顆東西，那東西正好掉落在了琉璃制作的貝殼形狀的盒子里，那是一顆扁圓的紅色塊狀物。

白正看著她把盒子蓋上，“他們又來了？”

“是啊……”林月虛弱地說，她把盒子遞給白正，但是白正擋回去了。

“如果有個萬一，就馬上吞回去，沒事的。”白正溫和地說。

林月把盒子小心地放進貼身的口袋里，她拿起梳妝鏡，鏡子里自己的臉色紙一樣的慘白，梳妝鏡也在手中逐漸變的沉重，她把鏡子放到**頭柜上，化了濃妝，讓臉色看起來紅潤一些，白正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她。做好這些后，她站起身來，但全身的虛脫感讓她雙腳一軟又跌回**沿上，白正在背后及時扶住了她。

“要不就算了……”白正皺著眉頭，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嚕嚕的聲音，林月擔心他動氣咳嗽又犯，掙扎著起來，撫順他的氣息，讓他躺回溫暖的被窩里。

“也不是第一次了，沒什么好擔心的。”林月抹著濃厚口紅的嘴唇無力地笑了。

“我很沒……”

林月把手捂在他嘴上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少女才有的羞澀情愫，“你是我的生命力，你不能喪氣，我才可以勇敢哦！”

臥室的門把手轉動了，白小莉穿著粉色的睡衣睡眼朦朧地站在門口，手里抱著娃娃熊。

“小莉過來。”林月輕輕地朝小女兒招手，白小莉腳丫子光著走過去，林月想要抱起她，但是發現自己虛弱的毫無力氣，她的手觸碰到了女兒的褲子，“又尿**了是不是？”白小莉點了點頭，然后把小熊舉到媽媽面前，“小熊沒事。”林月被女兒可愛的舉動逗笑了，狠狠摸了摸她的頭，把她柔順的頭發弄得混亂，然后從柜子里拿出干燥的褲子到衛生間里給她換上，“你也是初中生了怎么還跟個小孩子似得？到媽媽**上睡吧。”白小莉躺倒**上鉆進被窩里，像嬰兒一樣卷縮在父親的胸懷里，白正慈愛地把杯子給她蓋上，不管怎么看，小莉雖然是初中生的年齡，卻依然只有九歲孩子的身高和樣貌，而且尿**的毛病始終沒有改掉。

林月站起身正要出臥室，白小莉從背后叫住了她，“媽媽。”

“嗯？”林月轉過身，看到白小莉正在朝著她張開雙手，眼睛卻依然睡著了一樣閉著。

“調皮。”林月疼愛地和小莉緊緊地擁抱了，然后把白小莉的手臂放回被窩里，在這個過程中白小莉已經睡著了，發出輕輕的呼氣聲。在那一刻，林月突然有一種想要猛力地擁抱小莉大聲哭泣的感覺，她知道自己的臉上在那一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白正擔憂地看著她，但是她最終還是忍住了，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朝丈夫做了個安靜的手勢，頭也不回地打開臥室的門出去了。

林月徑直地走進廚房，和往常一樣，她打開了廚房的燈，把昨晚腌制了**的豬蹄一個個擺放進竹制的蒸籠里，走到灶臺后用稻草起了火，把劈成小塊均勻的木材放進灶臺里，很快，潔白的炊煙從爐灶里升起來。林月看了墻上的時鐘，在心里默默地計算了一下。過去三十四分鐘了。那股危險的氣息依然盤繞在周圍的某個角落里沒有散去，她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她必須給他創造機會。

她拖著虛弱的身軀走到灶臺邊上，從里面拿出菜刀和墊板，然后把烹飪需要的香菜、蔥以及其他蔬菜都用水仔仔細細得清洗了，洗菜的水通過水管直接排到了腳底下的白木河里。從廚房的窗口望出去，河對面居民零星的燈光在霧里模模糊糊。

林月不緊不慢的把蔬菜在洗菜盆里碼好，再按碼好的順序一份一份放到菜墊板上用菜刀切成合適的大小，她費力地切著，菜刀很鋒利，但是她拿菜刀的手在不停地顫抖，隨時菜刀都可能由于握不緊而掉落的樣子。終于，菜就要切完了，林月滿頭大汗，汗水把她的妝弄花了，流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跡。

“鐺鐺鐺鐺！”菜刀掉落到地上，林月急忙彎腰拾起來，屋子里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只剩下灶臺里的水在沸騰的聲音。林月的心砰砰地挑著，她靜靜地聆聽了一會兒，沒有聽見臥室里小莉的聲音，放心地把菜刀放回墊板上，她的左手食指上掉落了一塊皮肉，鮮紅的血液正沿著菜刀滴落到菜葉子上。她急忙把菜刀放下，走到客廳的柜子里翻出了創可貼，在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后把創可貼包上。這時候，她又在意地看了墻上的時鐘。正好一小時。

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她愣住了，但是她沒有讓這種表情流露出來，而是走到菜板旁把血液擦干凈，然后將剩下的菜不動聲色地切好。菜刀變得越來越重，她依然能夠感覺到那股危險的氣息，菜板上的血液沒有絲毫的減少，那個人沒有把血液取走……到底是那個環節出了問題。林月一邊把豬蹄一個一個地從蒸籠里夾出來，一邊在心里不停地回放一小時以來自己所做的所有步驟，之前自己已經如法炮制了好幾遍，她能夠確信沒有任何問題，但是那個人并沒有取走血液，他依然藏在某個自己看不見的角落里看著自己。

還剩下不到一個小時，自己必須在這個時間里找出問題的根源，如果是自己的問題，那么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讓他起疑心了；如果不是，那么自己就沒有必要把那顆東西吐出來，雖然這樣做增加了一層保險，但是也對自己的生命產生了一定的傷害，現在不管怎么樣都不能在他沒有離開之前把那顆東西吞回去了。他這次來的目的到底會是什么呢？

林月全身大汗，手不停地在顫抖，額頭的溫度高的跟灶臺里的火焰差不多，臉上原本濕潤的妝現在像墻上的石灰一樣變得僵硬起殼，隨時都有剝落的可能。她把豬蹄和藥材調料下鍋，今天注定鹵出來的豬蹄會質量下乘。她苦笑著用力拿起鍋蓋，在鍋蓋脫手之前把它蓋在了大鍋上。

這時，她看到了窗玻璃上趴著小鬼。這些幽靈般的小玩意把整個窗戶堵得滿滿的，半透明的乳白色身體虛無縹緲，和身后的濃霧難分難解，眼睛鼻子嘴巴只是幾個孔洞，它們趴在玻璃上，惡作劇般地飄來飄去朝屋內窺探。林月聽到洗手池那邊有聲音，一只小鬼正費力地從水管里鉆出來。

林月裝作看不見，凡人是看不見這些愛作弄人的小鬼的。她繼續來回走動于櫥柜和灶臺之間開始準備早飯了。越來越多的小鬼從水管里鉆進來，它們纏人地圍繞在林月身邊飄來飄去，時不時的還從林月的身體里穿過去，每當這時候，林月都不由自主地打個寒戰，意識也更加的模糊。小鬼不停地騷擾著林月，扯動著她裝有貝殼小盒的口袋的衣角。額頭越發滾燙，手反而是越發的冰冷，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卻不知道他為什么還不離去，自己也不敢有絲毫的輕舉妄動。

小鬼的糾纏越來越嚴重，小屋子里擠滿了虛無縹緲的小鬼，她不得不裝作給灶臺添柴火躲到灶臺的火爐旁邊，小鬼由于害怕火焰而不敢靠近。林月很明白，小鬼是被妖丹吸引過來的，妖丹取到體外后散發的不是妖氣，而是一種淡淡的香味，附近的小鬼聞到這種香味就跟狗聞到肉一樣，之前幾次也出現這種情況，妖丹在體外呆的時間越久，那種香味越重，吸引來的小鬼越多，這次的小鬼是最多的，林月心里的不安也是最強烈的。

一個時辰很快就要到了，妖丹到體外給身體帶來的負面影響越來越明顯，有好幾次林月由于疲困差點倒進火爐里。那個人還是沒有離去，那個守靈者，他一動不動地藏身在角落里冷冷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呼！”林月的衣袖不經意間碰到火著了起來，她急忙跑到被小鬼盤踞的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把火焰澆滅。時間到了，林月如果再不把妖丹吞回去，等待她的只有死亡。她有那么一刻覺得自己就這么死去或許會救了小莉和丈夫，但是死后自己就會現出原形，她難以想象一只大狐貍倒在廚房里時村里人的目光，小莉和丈夫又會怎么樣？她不能這么自私，她知道那個守靈者正在看著，自己也只能打這個賭了，她感覺這個守靈者是好人，自己莫名地相信著他，從上一次來取血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如果是其他的守靈者或許會在半夜她熟睡的時候割開她的手指取血而不是取她被菜刀切開的傷口流出的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她把裝有妖丹的貝殼小盒摸出來，她打開了貝殼小盒，里面躺著紅細胞形狀的妖丹，然而在這時，她沒有想到的一幕發生了。

一直呆在廚房里的小鬼蜂擁而上，朝妖丹撲了過去，盡管它們無法以實體的形態觸碰到林月，但是不計其數的小鬼突然聚集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急凍似的失去了直覺，妖丹從她的手里滑落朝洗手池掉過去。那一瞬間，林月感覺自己全身冒出了冷汗，妖丹不能受到玷污。她急忙用另一只手去接，妖丹從指縫間劃過去，掉進了洗手池里，緊接著滑進了洗手池的排水口里，而排水口的水直接落進白木河。

“嘩啦啦！”廚房的玻璃窗被撞破了。林月倒著身子朝河里跳過去，在快要掉進河里的時候，她看到了從廚房地板下面伸出來的水管里掉出來的妖丹，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在空中轉了個身，在妖丹觸碰到渾濁的河面的剎那，把妖丹接住了。但是，妖丹還是點到了水面，一圈波紋散開了，渾濁的河水在頃刻間變得清澈見底，河邊枯黃的水草以肉眼跟不上的速度恢復了鮮綠，彌漫在水面的霧氣潔白無瑕。

林月漂浮在水面上，身上還圍著圍裙，將妖丹吞回的嘴里散發著一股濃濃的腥臭味，妖丹還是被玷污了，或許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凈化，也許，更久，如果到那時自己還活著的話。林月感覺全身在慢慢恢復了力氣，但是她的精神已經完全無力了，她對河岸兩邊發現了她的居民正在準備拯救的叫喊聲充耳不聞，她明白自己精心設計的謊言在自己拿出妖丹的那一刻就完全破滅了，或許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被那個守靈者識破了不然他也不會故意觀察著自己那么久。她看到了他，紫色的衣服，站在屋頂上露出上半身，載著面具的臉朝這邊看過來，和上次來的那個守靈者不同，他矮一些，也瘦很多，眼神也冰冷許多，但也并不是毫無熱度，林月有種感覺，那個守靈者有什么話要說。怎么會，錯覺。她否定了自己。但是那種感覺正通過那雙從面具里露出來的眼睛向自己傳達。就在她想要進一步確認的時候，幾雙大手從她的身后過來把她拉上河岸了。

那天，白記小食沒有營業，廚房里傳出來的焦味也證實了人們關于老板娘意外落水的傳言，不過那天的天氣卻格外的好，人們第一次見到了白木河清澈見底的樣子，雖然不久之后就又被上游留下來的污水攪渾了，但是那種能夠將陽光散射出五彩的場景讓河岸的居民深刻的思考了一回。這種好天氣一直延續到了晚上，即使到了下半夜，白記小食屋頂的門被推開，林月從里面走上天臺的時候，天空中依舊沒有一絲的云彩，群星璀璨。

在天臺上有人已經在等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