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此門者，放棄一切希望?！彪娞蓍T外一塊銅牌上這樣刻著。

舊式電梯一路狂歌出響亮的噪音筆直地往地底深處鉆去。電梯中央并排站著四個裹著藍袍的老兵，他們的袍子看上去都十分破舊，縫補了好幾遍，布料的藍色也長年累月的洗刷到發白，而且沾滿洗不掉的污漬。他們每一個除了長得不一樣，表情一模一樣，呆滯，麻木，眼皮子下面半月形飽滿的充血眼袋，一雙粗糙的大手結滿老繭，神經質地不住顫抖。電梯里沒有樓層按鈕，也沒有指示牌，甚至沒有開門關門的按鍵，到了終點它自動會開。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裹在漫長的噪音和震動中往地底掉。

電梯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電梯頂部的鐵鏈開始竄動，耀眼的火花在電梯和軌道之間摩擦迸現而出。在電梯外圍的滑輪快要紅透的時候，電梯停止了。“嗤！”電梯門開了，一股焦味和濃煙噴涌而出，四個老兵鬼魂一般從煙里飄出來。守在電梯旁的另一波藍袍的兵在他們出去之后就上了電梯，把電梯塞得滿滿的，不一會兒，電梯開動了。

“鬼魂們”在電梯前的柜臺前排好隊，向柜臺后面的一顆大眼珠出示自己的證件，在大眼珠的旁邊并排站著兩列裹著破布的夜叉，它們不時轉動著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來人，手里緊緊拽著鐵鏈和鋼叉，似乎只要眼睛警報一響，它們就會忘卻死亡般地撲向人群。不過今天沒有入侵者，它們還是沒有辦法離開地上的圈，已經好久沒有入侵者了，至于是多久，沒有人記得明白，盡管它們腦袋巨大，兩只耳朵又尖又長到垂在腦袋兩邊，但是在不見天日的地下洞穴里，時間的概念早和鐵鏈一樣生銹然后被人舍棄掉。

四個老兵拖著麻木的雙腿朝上班的地點走去，他們是在考弊司大堂下的押解兵，考弊司在天渡大牢的中心位置。他們一穿過連接著電梯的走廊，天渡大牢寬闊的內腔就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了，目之所及都是林立的鐵欄桿和欄桿里面偶爾會動彈一下的影子。沒有人記得在這個牢房的巨大蜂窩里關押了多少妖孽，每個房間關押一只妖，牢房的數量多得像沙，關押的妖自然不少，反正時不時就會有觸犯了法則的妖被押進來，而且很少有再出去的，被遺忘，腐爛在牢房里，等待和陪伴下一個入住者，不過等待的時間一般也不會太長，它們從來不寂寞，有時候一個牢房里面堆積的白骨太滿了，負責清理的兵士在完成工作之后驚訝地發現原來牢房的空間比兩輛公交車都大。

考弊司在球形的天渡大牢的圓心，建在地下峽谷的懸崖邊上突出的一塊地方，高大陰森的建筑仿佛惡鬼嘴邊的一顆獠牙。傳聞峽谷直通到地獄，被判罪的妖孽會被丟進這里面，任由鬼魂來處置它們。

四個老兵來到考弊司審判大殿殿外，上一堂的審判還沒有結束，他們站在一旁等候。

大殿正上方是一道黑水晶屏風墻，審判官巨大的臉浮雕似的在黑水晶上凸現出來，在大殿中央一方圓形的紅水池，水池中央突出一圓臺，圓臺上就是犯人所處的位置，現在上面跪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她看上去就像剛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水池里的肥胖的烤面包大小的水蛭后背上穿了鐵鏈被鎖在水池邊上，這樣它們就沒法輕易靠近犯人了。

“何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審判官威嚴洪亮的聲音震得大廳在顫動。

“沒有了?！迸藥缀蹼y以聽見的聲音從頭發下面傳出。

“好！”審判官宣讀判決，“罪犯何氏，狐，齡長八百三十四年，未經涅槃，私自化身為人，床凡人，與凡人結為夫婦，妖氣不除，導致凡人一家五口身染惡寒，根據《妖法典》第五卷，第一百零四條法令和第七卷，第五十六條，剝奪其妖氣，判處死刑，即刻行刑！”

“臨死前我能不能再見我丈夫一面?！迸宋⑽⑻痤^。

“不能?！?

“我只是想要請求他的原諒。”

“他們家已經把你之前用過的所有衣物用品燒毀，可想而知他們并不會原諒你的，你死了這條心吧！妖和人是不能茍合的！”

“我不信！”女人突然抬起頭，把臉沖著審判官，她兩腮的臉皮里刺出狐貍紅黃相間的毛，如果沒有那些毛，她會是一個絕頂的年輕美女，這是狐妖的共性，“他知道我是妖的，他說他愛我一生一世，不會的，他們不會這么做……”

“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都是你的妖術蒙騙他的，他的口供在此，鐵證如山，他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妖，一直都是你在床他，把他拉入疾病之中。”

一張紙飄然落到女人的面前，接著微弱的光，女人費力地讀著，她的全身隨著往下看，愈發的顫抖起來，最后她甚至發出癲狂的笑聲，笑聲尖利，“哈哈哈……誘騙？說我賣弄床？……居心撥測？學的東西都用到這上面來了？……如果沒有我，就憑他會坐到今天這位子！他們一來抓我，你就把什么責任都推到我身上，自己干干凈凈了？……哈哈哈……是我瞎眼看錯了人！張笑天！我看你能笑道什么時候……”

“行刑。”審判官的語氣冰冷似鐵。

所有牽扯住水蛭的鐵鏈一齊放開，水蛭蜂擁著一邊爬一邊留下黏糊糊的液體，爬上女人的身體，女人沒有反抗，她的眼睛緊緊盯著水蛭爬上自己的腳，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脖子，再是臉上，全身上下很快就淹沒在蠕動的水蛭堆里，但是她尖銳的笑聲沒有任何的減弱，相反，那聲音越來越尖銳。

黑色的血液從水蛭堆的縫隙之間冒出來，吸食著妖氣的水蛭在一條一條地從女人的身上掉下來，就像從墻上剝落下的碎片，水蛭正朝水池逃離。女人全身冒著黑煙從水蛭堆里面站起來，她的全身都覆蓋在紅黃相間的毛發里，濕漉漉的狐貍尾巴一條一條地把身上的水蛭掃下來。守護在水池邊的藍袍兵舉著長槍刺過來，狐貍尾巴輕輕地一掃，長槍全部斷裂，槍頭掉進了水池里。頭頂上的機關開始啟動，閃著紅光的麻繩大網罩下來，接觸大網的瞬間，女人身上的毛發“嗤！”冒出了滾滾白煙，女人的嘴里吐出了一股綠幽幽的火焰，火焰一沾染到大網上，大網就劇烈地燃燒起來。

“大膽狐妖！”審判官大喝道，“在大殿之上放出狐火，我給你機會，馬上收手，否則休怪我無情?！?

“呵呵呵……大人，”狐妖閃著綠光的眼睛盯著黑水晶的墻壁，“我有八百年的道行，你們是奈何不了我的。我知道自己犯了罪，但是我后悔了，我也知道自己逃不出你們的手掌心，要不這樣，等我手刃了那個負心漢，我自愿前來受死?！?

“放肆！家國有法，豈是你說怎樣就怎樣！”

“你也是個爛官，是非善惡都分不清楚，一味地偏袒于人，留你只會害了更多的妖，留你何用？要不，我今天替妖除害如何？”

狐妖說著，一躍而起，裹著狐火沖向黑水晶墻。

“呼！”狐火全滅了，一只黑水晶的大手從墻里伸出來把狐妖捏在手里，狐妖一臉驚愕地看著抓住自己的大手，全身動彈不得。

“畜生就是畜生，就算變成人樣也還是畜生，畜生就應該按照畜生的方式去活去死，根本不配和人在一起，還說什么情愛？笑話！你們能活到今天是人的恩賜，涅槃不過是把你們封印在人皮里，好管著你們罷了，如果你真有覺悟，就好好期盼下世轉身成人，如果有轉世的話。真把自己當成什么了。”

大手越握越緊，狐妖的身影在黑水晶里被擠得越來越小，黑色的血液從指縫間滴漏出來。大手伸到懸崖邊上，下方是被死靈和惡臭占據的地獄峽谷。大手慢慢地展開，一具血淋淋的狐貍尸體從指縫間掉落出來，掉到了無窮無盡的黑暗里去。

大手縮回黑水晶墻里，大殿里的一切又恢復了原樣。四名老兵握著長矛走到殿上，大殿上的另外四名老兵手握著斷裂的長矛和他們擦肩而過從殿上下來。四名老兵站到了水池邊上，水池里中央圓臺里的機關運作起來。

“下一個……”審判官的聲音響起。

另外一個蓬頭垢面穿著囚衣的女人從圓臺下面升上來，女人抬起頭，她的臉暴露在微弱的光下……

在白塔村，一雙原本熟睡的眼睛突然張開，她全身冒著虛汗，即使醒來了呼吸依舊急促不安，在抱起雙臂，環視著周圍的一切，提心吊膽的松了口氣。那只是一個噩夢，她不停地告訴自己，什么懸崖，什么大殿，什么惡鬼，只是個夢而已。

在閉上眼睛前，她再次環望了四周，盡管心臟還在劇烈的跳動，回到現實的感覺好多了，她慢慢地閉上眼睛，但愿不會再回到那個夢里，做了那么多次相同的夢，在那個沉悶的空間里，每次都夢見自己慘死在黑色的大手里，每次也都像這樣驚醒，無論如何都不能心安地活著啊……

一高一矮的兩個紫衣人在老林子里行走著，腳踩在厚實的落葉上沙沙有聲。一號的鐵劍發出明亮的光，光線所照之處，藏匿在落葉上的蛇蟲蜘蛛紛紛往黑暗里逃竄。參天的樹木在近地面的八米之內都是光禿禿的樹干，樹頂的一叢叢樹葉遮天蔽日，把天空密封的嚴嚴實實。二號走在前面帶路。

樹林間的黑暗中時不時地掠過幾雙陰森森發亮的眼睛，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號聽見前面傳來了水聲，二號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一號看到前方出現了一條黑幽幽的山澗，水聲從深不見底的黑暗里傳來。在這深山老林的山澗上橫跨著一座木橋，木橋年久失修破損的厲害。

“就在前面了?！?

按照二號的指示，一號舉起鐵劍，朝空中發射一團白光。白光在空中劃過了一條弧線，把一路經過的地方照亮。一號看到在白光即將消逝的盡頭，出現了一間矮小的草屋，草屋的幾個屋頂破了大洞，大洞周圍長了雜草，小屋似乎籠罩在一層薄紗之中，光線閃過時，幾團巨大生物的黑影爭先恐后地從小屋里竄出來，逃竄近樹林的黑暗中。一號吸了吸鼻子。

“尸臭?！币惶柨粗鴱男職w于黑暗的前方說。

“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這樣了?！?

由于小橋不能通過了，二號跟隨一號越過了六米多寬的山澗。小屋的院子里積累了一層厚厚的動物糞便，上面的黑蟲受到光照正飛快地逃離。走近了，一號發現之前看到的那層籠罩在小屋外的白紗實際是上層層疊疊的蛛網。由于來往的動物破壞，入口處的蛛網破了幾個大洞。一號踩進了小屋，借著鐵劍發出的光芒，一具手腳糾結全身長著黑色茸毛的大型生物的遺體出現在一號的視野里，它的體積幾乎把整個小屋的客廳塞得滿滿的。這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它的尸體已經腐爛，個頭碩大的老鼠在尸體內和白胖的蛆蟲混在一起在蜘蛛體內鉆來鉆去。如果不是二號設置在蜘蛛身體外圍的結界，它腐爛的氣味會四處散發招惹來森林里更多的蟲子，可能在一號來臨之前，這里已經什么都沒有剩下了。

“你什么時候發現的？”一號圍繞著蜘蛛的尸體走動，蜘蛛一半以上的身體完全模糊。

“有四天了?！倍栒驹谛∥蓍T口，給屋內騰出更多的空間，“我巡林子的時候問到臭味就趕了過來，那時候已經是現在這樣，我盡量減緩了它的腐爛，不過那些蛆和老鼠可能那時候已經跑到它身體里了。”

“它是阿蛛。”一號蹲在地上，臉幾乎貼在了爬滿蛆蟲的蜘蛛腳邊，借著鐵劍發出的光，一號看到了熟悉的劍痕和鐵鏈造成的傷疤。

“是小莉帶到學校里的那只大蜘蛛？”二號震驚地說。

當初白小莉趁晚上偷偷帶了一只大蜘蛛進了教學樓，一號進行驅趕的時候和蜘蛛交手，，在被白小莉突發的妖氣震出去的時候，他印象中記得那時候一劍傷到了蜘蛛，還有這些鎖鏈造成的傷疤，錯不了。白小莉告訴他，阿蛛在山林中感覺到很深的恐懼，所以白小莉希望暫時把它藏在教學樓的角落里，但是對于守靈者而言，這種舉動是不允許的，一號放它回到山林。

“沒想到最后還是難逃死亡。”一號圍繞著蜘蛛繼續查找，盡管蜘蛛腐爛殆盡，一號還是發現自己想要的東西。一號用鐵劍挑開了在上面蠕動的白蛆蟲，一團紫藍相間的血管在蜘蛛背部的爛肉里隱約可見。

“你說它是怎么跑到這里的？”二號站在門外張望著小屋說，“怎么有人會在這種連太陽都看不到的黑林子里蓋屋子，真是搞不懂?！?

“差不多了，可以把現場處理一下了。”一號從草屋里走出來，“和在山洞里看到的那只魚人是同樣的死因，只是不知道它怎么會在這里受到怨念的侵蝕……”一號忽然不說話，他回到了小屋里，不一會兒，他快步地從小屋里走出來，朝山澗走去。

“怎么了？”二號看著一號的身影問。

“在屋里的蛛網里有大量魚骨，有的蜘蛛會用自己的蛛網捕魚，這只蜘蛛應該也在山澗里捕過魚?！币惶栒镜缴綕镜倪吘壣?，看著下面濃稠的黑暗，幾塊碎石掉落如了山澗，過了許久才傳來石頭落入水中的噗通聲。

“很深啊！”二號憂慮地說。

“深度足夠了，如果怨念在蜘蛛正捕魚的時候出現，即使它當時立刻開始往上爬，這么深的距離足夠讓它受到相當的侵蝕，在回到小屋里不久后，便發作身亡了。”一號腦海里浮現出蜘蛛艱難爬上山澗時的情景。

“我們要下去嗎？”

“不，”一號回答，看著腳下深邃的裂縫，“如果進行排查我們得封鎖整條山脈，怨念從地下涌上來，范圍這么大不像在山洞里，僅憑我們我們兩個改變不了什么?！币惶栟D身越過山澗，“通報給妖涅局，讓他們派研究員過來?！?

一號想起了什么，劍尖一指草屋，一條火蛇從劍尖游出來，盤旋在草屋上，小屋頃刻間淹沒在熊熊火焰之中。兩個人看著火蛇在火焰里亂竄直到把草屋燒得一點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