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洛陽城兵亂的同一天，北方千里之外，并州太原郡祁縣境內的官道上，一支有車有馬的隊伍正向北行進，如一條肥胖的長蛇蜿蜒在山間，臃腫而緩慢。

隊伍里的人們都穿著深色的粗布衣服，佩著馬刀，有的人還背著弓箭，個個面色沉郁，默默無聲，保持略為疲倦的步調前進。他們的人數足有六七百人，前后擁夾著六十輛滿載的馬車，車輪轟隆隆地滾動，聲勢頗為浩蕩。隨著天色漸漸陰晦，黃昏已至，暮色將臨，由此而生的懼意在每個行人的心間傳遞。

隊伍之中，一位服色華麗的武官騎著高頭大馬，正氣勢昂揚地向前方眺望。他年約三十幾歲，身材略微發福，膀大腰圓，挎刀背弓，好一派軍中豪杰風范。

一騎人馬迎著隊伍朝向急急飛奔而來，頃刻之間便到武官面前，勒馬跳下，屈一膝在地，恭敬道：“稟報牙門上官，前方五里便到九龍驛，此間道路無異狀。”是在前方探路的斥候，來的正是時候。

職居牙將的武官稍稍傾斜肥胖的身軀，以威嚴的目光俯視斥候，“好，傳話下去，今夜就在九龍驛駐扎。”

斥候領命傳話而去，牙將不由心下暗喜：“九龍驛離晉陽不過一日行程，這三萬石軍糧明日即可送到。東嬴公殿下見了，必有賞賜，正好在晉陽城中快活幾天！”正浮想聯翩之際，忽然聽聞道旁的山林中傳來一陣刺耳的號角聲，差點將牙將驚得跌下馬來。他一眼掃過去，竟發現那林子里出現了百十個人影！是山賊！

牙將大驚失色，慌忙發令道：“大膽賊子！竟連官軍都敢劫，真是逆天了！兄弟們，給我上！”

賊人們嚎叫著沖殺而來，還不時地射出嗖嗖冷箭，不少兵卒中箭倒下。這分明是一場早有預謀的伏擊！

“馮兌，高奎，不準賊人靠近糧車，全力防御！”牙將怕中箭，狼狽地跳下馬來，躲在一倆馬車后面，試圖指揮兩名手下軍官率領軍士御敵。

馮兌、高奎二人皆是九品曲候，作為最低階的武官，理應敢當先鋒，率眾迎敵。可此二人見賊人四面圍攻而來，早已是肝膽俱裂，呆在原地畏葸不前。于是一時竟無人帶頭，眾士卒只得拿起刀戈各自為戰，與沖過來的賊人廝殺成一片，毫無陣形可言。

局勢很快便成為山賊一方的壓倒之勢，亂戰之中才稍稍出現傷亡，就有官兵趁隙逃跑，有人驚恐大喊道：“快走，黑面狼來了！”

一聽這聲喊叫，眾軍士竟紛紛丟下手中戈矛，向來時的路瘋狂逃竄，頓時潰不成軍！

牙將聽到“黑面狼”的名號，臉色霎時變得煞白，往遠處道中一望，果然見到一個黝黑粗壯的猛漢子正向這邊走來。此人披頭散發，半袒著胸膛，手提一把大刀，碩大體型在賊群中十分鮮明，可不正是傳說中的綿山大盜黑面狼！

晉中之地，群山聳立，一直有不少盜匪出沒，然而都是些三五成群的蟊賊，不成什么氣候，直到數年前黑面狼的出現。傳聞此賊首單刀匹馬來到并州，以一己之力，將霍山綿山一帶的十七個小山寨全部歸入他的名下，當真是威震群山，一時草莽梟雄！

眼見黑面狼親自降臨，牙將六神無主，誰能想到這廝竟然連官府的軍糧也敢來劫？誰又能料到他竟能知道官軍的行程，從一百余里之外的綿山奔襲至此設下埋伏而不被人發現？牙將心忖大勢已去，只得倉皇上馬，欲趁亂溜走，惶急之間卻被一人掣住轡頭，那人道：“牙門莫慌，只需在此堅守片刻，待我破敵而還！”

牙將定睛一看，原來是他手下的一個百夫長，“那快去啊，秦毅！”

“諾！”名叫秦毅之人拔出佩劍，迎著蜂擁而來的山賊沖去。

只見他凌空一躍，挑落了一支飛箭，落地便是一劍橫掃，當即將面前一名敵寇攔腰斬殺！當頭眾賊人見他竟敢孤身沖來，紛紛揮刀圍攻。那秦毅毫無懼色，只管掣劍劈砍刺挑，其勢如疾風驟雨，劍光閃爍處，盡是血雨飛濺。隨著聲聲慘叫，殘肢斷臂散落滿地，秦毅衣裳都被染成了紅色。

此人竟如此勇武！眾山賊愈發狂怒不止，前仆后繼來戰。不料更令秦毅戰意升騰，其身法迅捷如豹，力道剛猛如虎。一陣揮灑，竟在百名山賊的包圍圈中硬是殺出一條血路，宛若狂風卷過，只留下凋謝的殘枝落葉。

“都給老子退下！”忽然一聲大吼，眾山賊惶恐地退散開來，綽號黑面狼的賊首站在了秦毅的面前。

“舍不得你的雜魚小弟了？”秦毅猩紅的目光射在黑面狼臉上，嘴角抿出一絲微笑，“是條漢子，便來獨斗，一決雌雄！”

“小子，看老子不把你剁成肉醬！”黑面狼狂嘯一聲，提起大刀，跳將起來，以雷霆之勢劈向秦毅！

讓這小子知道，我黑面狼作為一方霸主，憑的是什么！

而秦毅竟沒有閃躲之意，那一剎那，他微微蹲下，按住劍柄，仿佛要從鞘中拔出一條巨龍！

電光石火間，風雷齊鳴！

一眾山賊看得目瞪口呆：從未見過老大使出如此強勁的猛攻！

然而黑面狼山崩之勢的一刀劈下后，秦毅仍好端端的站著，只是撤開了幾步。

只是那把刀，已斷成兩截。

一縷頭發在空中飛散開來，黑面狼握著手中的斷刀，呆呆佇立，不敢相信這結果。

“你這劍好生厲害，既能斷我刀，何不斷我頭？”黑面狼轉過身來，看著秦毅，目光里全是敬畏和疑惑。

“殺了你，你的小兄弟們還不跟我拼命嗎？”秦毅淡然一笑，手中的寶劍寒光刺眼，“我只要保護這些軍糧，保護大伙的性命，爾等雖是山賊，卻非個個都作惡多端，多殺無益。”

黑面狼一陣眩暈，世上豈有如此仁義之人？再看對方那堅毅豪邁的眼神，頓時失了底氣，只頹喪地說道：“真義士也！”

秦毅聽了黑面狼的贊譽，心中頗為愉悅，卻不形于顏色，只鄭重道：“我聽說你黑面狼劫富不劫貧，劫惡不劫善，不是一般的惡賊，所以才會與你多說幾句。現在還請你率眾馬上退走，不然，我下一劍可就不會留情了！”

“不行！”黑面狼斷然拒絕，“我黑面狼乃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若是空手回去，豈不成了笑話？日后還怎么統領綿霍十七寨？”

“哦？”秦毅感到有些棘手，“我知道你定不怕死，但你卻欠了我一條命，難道不該有所回報？”

“你雖然有些義氣，卻仍是官府的走狗，我黑面狼不劫平民，奔襲百里前來劫此軍糧，豈能因你一句話就狼狽回山？何況，你勝在劍利，論武藝，未必是我對手！”黑面狼又瞪圓了銅鈴大的眼睛，口氣非常強硬。

秦毅無奈地攤手，“那——好吧，你我不用兵器，以拳腳決勝負，如果我輸了，這些糧食任你劫奪，如果你輸了，就盡快離開，如何？”

黑面狼稍一思索，利落道：“如此亦可，來吧！”

話音一落，秦毅便丟下了手中寶劍，大吼一聲“壁立千仞！”，發動了全身內勁，頃刻間身上各處肌肉隆起，體形猛然增大了三分，奮拳襲來！

黑面狼也將斷刀一扔，揮起斗大的拳頭迎戰！

二人你來我往，拳法如雷，腳法如電，使得方圓十步之內，震起揚塵滾滾，將各自身形湮沒。眾山賊瞧不見情勢，只聽得撞擊的嘭嘭聲，心里發怵，紛紛退避到幾十步之外，不敢接近。

黑面狼縱橫江湖十幾年，從未遇到如此強敵，一時不能速勝，心下急躁，恨不得用盡渾身氣力。戰況一時愈演愈烈，終于變成熏天烈火與卷地狂風的對抗。風呼嘯地吹，以圖撲滅火勢，然而火又借風勢燃得更烈。仿佛能看到那火焰時而縮小，又時而膨脹，每一回合的較量之后，風勢與火勢就各增長一分，不斷將灼熱的旋風排山倒海般宣泄出來，連百步之外的眾山賊都能感受到這種壓迫的氣勢！

不知打了多少回合，方才平靜下來，待塵霧散開，眾山賊看見二人皆是灰頭土臉，尤其是秦毅，鼻血都流了出來。

“你輸了。”黑面狼氣喘吁吁，垂著雙手，似乎已經耗盡了力氣。

“不，是你輸了。”秦毅雖然臉上青紅鮮艷，卻依舊傲然挺立，雙手抱胸，微笑地看著黑面狼，“別硬扛了。”

黑面狼這才“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一頭跪倒在地，“是，是我……輸了。”

“該履行承諾了！”秦毅拍拍身上的塵土，挪步去拾起自己的寶劍，“黑面狼，快快退走！”

黑面狼一臉呆滯，愣了片刻，忽然又露出狠相，“我答應你離開此地，可是我的兄弟們不會離開！”

秦毅聞言一愣，沒有發怒，卻放聲大笑：“哈哈哈，看來聞名晉中的大盜黑面狼，竟然是輸不起的懦夫！”

“不，我不是輸不起，我手下的兄弟們得不到糧食，是要餓死的！”黑面狼一拳狠狠地捶在地上，“我不能因我一人的義氣讓他們餓死！你殺了我吧，但是這批糧食得留下，否則退回山寨，亦不得活！”

秦毅見過的賊人多了，還真沒見過這種，他立劍入土，支撐著自己疲憊的身軀，沉吟片刻，只長嘆了一口氣道：“唉，那這樣吧，你的人可以帶走五車糧食，我看你們也就幾百人，五車糧有兩千多石，足夠你們這些人吃幾個月了，就當是買路錢了。”

“真的嗎？足下……真豪俠也！”黑面狼一時不敢相信，哭喪著臉，又道：“敢問大俠尊姓大名？”

秦毅收起寶劍，昂首道：“記好了，我姓秦名毅，字巨峰，不過一介游俠耳！”

“秦大俠，請受黑面狼一拜！”黑面狼一頭伏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秦毅不再言語，扛起劍，向押糧車隊豎立的大纛走去，只留下一個夕陽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