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荒宅煞影
一路向東,又行了六日。這日申牌時分已到得漢中城內。沐長風一馬當先,引領車馬徑自來到一座宏偉的大客棧前,道:“今晚便在此店歇息吧!”早有店伙眼尖,迎了出來,叫道:“沐大爺,您老又東歸啦,這次帶了不少人么?”
沐長風微微一笑,道:“每次途經漢中城,都要投到你家店中。快告訴崔掌柜,我這一行人,全部要上等客房,香湯侍候!”那店伙賠笑道:“那是自然,沐大爺一向出手綽闊,咱們早就見識過了。各位爺們,夫人,姑娘們,里邊請!”喊了幾個店伙來,安置一行人的車馬行李。
秦川抬頭望去,見那客棧名叫“富貴客棧”,門面倒也頗具富貴氣象,隨著眾人入內,更見店內格局,乃至桌椅陳設,皆極盡考究。心想:“這里定是漢中城最好的客棧了。”當下取出一錠黃金,先行交到柜臺,向掌柜道:“這是房錢飯錢,請先收好,明早再行會鈔!”
沐長風一愣,道:“秦老弟,何必搶著付賬?”眾人正欲入內,聽得沐長風之言,皆住足不前,目光齊向秦川望去。
秦川道:“這一路上都是我們叨擾前輩破費,實是過意不去,這次便給晚輩一個做東的機會吧!”
沐長風哈哈一笑,說道:“既然如此,便由得你吧!大家風塵仆仆,便好好在此洗個澡,好生歇息一日吧!”便讓店掌柜權將金子收了。
原來秦川自幼家教極嚴,他兄弟幾人不得胡亂花錢,更不能亂用旁人錢財。此次東來打尖住宿,他數次去會鈔,皆被沐長風搶了先。他見沐長風花錢如流水,身邊的銀子似乎永遠用不完,而自己所帶盤纏有限,只好任由其付賬,心中卻好生過意不去,所以這次先行拿出了黃金。
那漢中城乃自成都之后經過的有數大城,各路人馬輻輳,市井十分繁華。其時天色尚早,眾人皆有在城內見識游玩之意。
秦川在木桶中泡了個澡,洗去一路風塵,換上易婉玉為他置辦的衣衫,端坐床上運氣調息,吐納真氣,將大悲玄功運行一個小周天,漸臻物我兩忘境界。
易婉玉來到秦川房內,輕聲道:“川哥哥,這漢中城可是個繁華所在,定有不少好玩物事,晚上我不想在店里吃飯了,咱們出去四處逛逛吧,你說好不好?”秦川正有此意,點頭應了,下床穿好鞋子,道:“你且在此歇會兒,我去跟沐前輩說一聲!”
于是來到沐長風房外,敲了敲門,卻無人應。他喊了兩聲,鄰間的房門開了,楊敏探出頭來,見是秦川,便道:“秦公子,沐大爺去找掌柜的敘舊了,你找他有何事?”秦川道:“楊大姐,我想跟婉玉姑娘去城里游玩一番,今晚便不跟大伙一起用飯了,請你轉告一下沐前輩!”
楊敏笑道:“漢中城這么大,定有不少好玩的地方。你們去吧,我會告訴沐大爺的,你們只管玩得盡興才好!”
秦川拱手道了謝,待楊敏關門回房,便轉身走到天井,欲待返回自己房間,忽然鼻中一陣淡淡的香氣襲來,卻和易婉玉身上氣息相異,只聽佩環丁冬,一個白衣如雪的妙齡女郎翩然而來。
秦川不禁心頭一震,只疑是眼花,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但眼前明明是一個端麗秀雅的美貌佳人,確然無疑。
他定了定神,凝目細看,只見那女郎身形修長,娉婷裊娜,生得一張瓜子臉兒,眼如點漆,膚光勝雪,實是秀曼都雅,嬌麗無儔。他本不欲多看那女郎,然而不知為何一雙眼睛卻像著了魔似的盯在她臉上,一時竟難以收回,心中納罕:“怎么這位姑娘看上去這般眼熟,倒似在哪里見過一般?”
那女郎見秦川目瞪口呆的瞧著自己,不由得俏臉暈紅,欲語還羞,垂下了頭,側身從他身旁走過,徑自向楊敏房間走去。
秦川這才驚覺自己失態,一邊轉回客房,一邊想著那女郎,皺著眉頭苦苦思索。易婉玉笑道:“川哥哥,想甚么呢,這般入神?”秦川便將適才所見女郎之事說了,道:“那位姑娘怎地如此面善,定是以前見過!”易婉玉小嘴一撇,啐道:“分明是你見人家閨女生得花容月貌,想要多瞧幾眼,還編排甚么似曾相識?”
秦川微微一笑,拉住她手,說道:“那位姑娘雖然美貌,卻也未必強過你,你想到哪里去了?再說,她美不美,關我甚么事?咱們快去玩吧!”
兩人并肩出了客棧,在漢中街上手拉著手,信步而行。秦川在人叢中縱目張望,但見商鋪林立,貨物豐盛,令人眼花繚亂。
逛了半晌,易婉玉忽然“咦”的一聲輕呼。秦川道:“怎么啦?”易婉玉拉著他手走到街邊一堵黃墻之下,左顧右盼了片刻,指著墻角一處圖形道:“這是本幫召喚同門的記號,印痕尚新,川哥哥,我想看看本幫有甚么人在附近!”
秦川見那圖形似是以尖銳利器隨手刻劃一般,卻是個小人兒頭頂長竿,竿頭又一小人兒作“金雞獨立”姿勢,頗有幾分江湖賣藝的情狀,心里只覺好玩,笑道:“玉妹,這兩個小人兒當真有趣得緊!卻不知是誰畫在這里?”
卻見易婉玉一臉鄭重之色,研判了一下圖形,點了點頭,道:“川哥哥,這畫的是百戲中的‘尋橦’之技,咱們去瞧瞧吧!”
二人快步來到街尾,又在另一處墻壁上發現一個一模一樣的記號,易婉玉只瞥了一眼,便又徑往另一方向的巷子行去。
那巷子盡頭,卻是一座深宅大院,后門緊閉,奇的是門旁墻上又現一個同樣的記號。
易婉玉秀眉微蹙,道:“這倒奇了,本幫中有誰會在這大戶人家院內?這里是何人府邸?”當下疾步而行,繞墻來到大門前,卻見好大一座門樓,左右各有一尊大石獅子,神態威猛,奇的是門頭上并無匾額,竟似是個無主宅第。
秦川眼光奇佳,登時望見右側抱柱上也出現了一個同樣的記號,道:“玉妹,這是怎么回事?”
易婉玉不答,來到緊閉的大門前,掀起門環,敲了三下。
門內寂然無聲,無人回應。
秦川登時想起當日擊打周府大門的情形,卻見易婉玉已敲了第二遍門,仍無人回應。
二人不禁對望了一眼,見來往行人甚多,便即返回后門處,飛身躍入院內。
二人只道那府邸占地甚廣,粉墻朱戶,主人顯然非富即貴,想必院內房屋必然雕梁畫棟,十分華麗。不料進了后院,竟是一片荒蕪景像,但見枯黃的長草及腰,淹沒了原有的路徑,房屋悉數上了鎖,劈開兩扇門進屋看時,積塵結網,皆似多年無人居住,竟然是座荒宅!
秦川嘆道:“這么好的宅院,居然給荒廢了,真是可惜,這家的主人不會出了甚么事吧!”
易婉玉搖頭不答,一雙寒星般的眸子四下觀望,突然眼光一亮,道:“大廳里有人!”身形一晃,穿過一道月門,飛身進入前院大廳之內。
秦川怕她有失,右足點地,騰空飛躍,搶先沖進大廳。甫入廳內,二人竟不約而同“啊”的驚呼一聲!
但見那廳內地上躺著七具尸首,有男有女,皆是心口中劍而亡,狀況竟和周府眾人死時一般無二!
易婉玉花容失色,驚道:“這七人全是本幫弟子!”秦川也已瞧出那七具尸身上有三個攜有賣藝表演所用的小鑼、數板、絙索等物事,走上前俯下身去,探了探幾人鼻息,只覺著手處肌膚尚溫,想見遇害時辰不久。
驀地里易婉玉嬌叱一聲,雙手連揮,數枚梅花針“嗤嗤”急響,已釘在梁柱之上。只見梁上一道灰色人影一閃,疾往門口掠去。
易婉玉凌空躍起,長劍出鞘,一招“玄鳥劃沙”,閃電般刺向那人后心。那人反手揮劍,“鐺”的一聲大響,雙劍相接,易婉玉虎口劇痛,長劍險些脫手。那人冷笑一聲,劍勢回旋,卻是一招“李廣射石”,疾似流星般徑刺易婉玉心口。易婉玉挺劍相格,意欲彈開來劍,不料那人劍尖倏偏,避開她劍鋒,一招“鳳點頭”,尋瑕抵隙,劍光閃處,竟已刺到易婉玉心口!
那人自負劍法卓絕,料定一擊必中,豈知劍尖觸及易婉玉肌膚的一剎那間,突然間當的一響,斜刺里擲進一件物事,將劍身撞了開去,只聽“嗤”的一聲,易婉玉胸前的衣襟被劍尖劃了一道口子!
這下變化宛如電光石火,一瞬即逝,那人長劍險些脫手,虎口劇痛,不禁臉色微變,斜眼一睨,只見一個青衣少年后發先至,凌空撲落,救下易婉玉,同時右掌輕飄飄的拍向他面門,喝道:“惡賊休走!”卻不是秦川是誰?
那人但覺掌風激蕩,罡勁迫人,不敢以硬碰硬,縱身后躍,落在地上。秦川摟住易婉玉纖腰,飄身落下。
秦川這才瞧清那人面目,卻是個面皮焦黃的長臉老者,年約五旬,頦下生得一叢山羊胡子,容貌甚是丑陋,怒道:“你是甚么人,為何要殘殺這些人,心腸恁地歹毒?”
那老者冷冷的道:“你這臭小子又是甚么人,為何要多管閑事?我殺這些人,與你何干?”
易婉玉挺劍撲上,嬌叱道:“殺人兇徒,看劍!”當胸一劍刺去。那老者身隨劍轉,滴溜溜的橫劍一招“飛瀑流泉”,竟于易婉玉的長劍恍若未見,不閃不避,斗然長劍圈轉,連消帶打,又已閃電般刺向她心口!
秦川不假思索,如法炮制,揮出另一片自尸身上撿起的數板,蕩開那老者的劍身,喝道:“好歹毒的劍法!”一個虎跳,揮動雙掌,往他胸前拍去!那老者被他掌風迫得呼吸不暢,神色立變,退了兩步。
秦川惱他殘殺數命,想到周府眾人多半也是此人所弒,更不容他脫身,“萬佛掌”施展開來,“梵天一柱、”“須彌壓頂”、“回頭是岸”,或拍面門,或襲前胸,或擊后腰,一時掌影翻飛,勁風呼呼,那老者被他掌力激蕩之下,劍勢凝滯,艱難招架。心下暗暗稱異:“這小子年紀輕輕,怎么內力恁般深厚!”
秦川一路“萬佛掌法”使將出來,跟那老者長劍相拼,雖略戰上風,卻一時之間奈何不了他,心中亦自吃驚。只覺此人武功竟似殊不在沐長風、百戲翁等人之下,且劍法峻急冷峭,別具一格,比之仇氏雙蜂、唐劍等人,卻高明得多了。
易婉玉在一旁見二人兔起鶻落,動作迅捷,斗到猛烈處,室內劍氣掌風宛然有形一般,激蕩得灰塵飛揚,撲面生痛,她有心相助秦川,卻哪里近得身去?
眼見兩人劍來掌往,拆了四五十回合,那老者無心戀戰,驟然連環三劍,長劍竟發出嗡嗡之聲,逼退秦川,見易婉玉擋在門口,一聲怪嘯,足尖點地,一個“一鶴沖天式”拔身而起,左掌護住頭臉,只聽“蓬”的一聲,竟將屋頂撞穿了個大窟窿,破洞而去!
秦川一呆之下,忙即縱身躍起,自破洞跳上屋頂,卻見那老者已掠過兩重屋脊,急往院外遁去。當下雙臂一振,迅即展開“云霄一羽”的輕功身法,凌空閃展,兩個起落,已追至那老者身后,右掌疾往他后頸抓去,叫道:“哪里跑!”
那老者渾沒料到他輕功也這般了得,回劍反削他手腕,身形一頓,卻落在院墻之內。秦川使出“萬佛掌法”中的“法無實相”倏地搶住劍刃,反手一掌劈向他面門。那老者應變奇速,當即撒劍后翻,一躍上墻,便欲離去。
秦川搶劍在手,跟著飛身追上,長劍一招“飛瀑流泉”橫削那老者腰際,意在阻他逃去。豈知他竟然不閃不避,突然轉身迎上,右手一揚,一團黃霧般的粉末往秦川劈面撒來。
易婉玉早已追至圍墻腳邊,見那老者揮手之際,已覺不妙,叫道:“川哥哥,蜻蜓點水!”秦川心下一驚,更不細思,右足在地上一撐,“蜻蜓點水”,身子斜飛而出,躍到易婉玉身旁。饒是如此,腿上仍不免被那少數黃粉灼傷了幾處!
那老者獰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你中了我的‘如意粉’之毒,若無解藥,三日內必毒發身亡,必死無疑。老夫打傷百里藝,滅周本祿全家,殺死百戲幫眾都沒費吹灰之力,你這毛頭小子竟然能迫使老夫使出這玩意兒,佩服佩服!”縱身躍上墻頭,便欲離去。
秦川雙腿一麻,立足不定,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易婉玉叫道:“留下解藥!”縱身追去,揮劍欲攔,那老者冷冷的道:“小美人兒,你不是我對手,若非這小子適才兩次出手,你早已香消玉殞了!”
卻見易婉玉和身撲上,橫劍一招“玉石俱焚”,中宮直進,劍隨身走,直取那老者臍下“氣海穴”。
那老者冷笑一聲,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身形微偏,避開來劍,施展“大擒拿手法”,雙手探出,挾手便去奪了她長劍。不料易婉玉劍雖脫手,身形兀自未緩,猛地一頭撞在他身上。
那老者正自好笑,伸手欲摟向她纖腰,大笑道:“漂亮妞兒自己投懷送抱,老夫艷福可不淺……”忽然痛呼一聲,推開易婉玉,身子簌簌發抖,嘶聲叫道:“臭丫頭,你暗算我……”聲音嘎然而止,撲通一聲,跌下墻去。
秦川斜躺地上,卻瞧得分明,不由得又驚又奇,適才間不容發之際,易婉玉耳上的兩只耳環同時疾射而出,分別打中了那老者乳根、期門兩穴。只因二人想距太近,那老者猝不及防,登時著了道。
易婉玉躍落他身旁,飛指點中那老者全身大穴,令他動彈不得,伸手在他身上摸索。那老者又驚又怒,道:“你想干甚么?”易婉玉反手兩掌摑在他臉上,嬌聲叱道:“解藥呢,快給我解藥!”
那老者嘶聲大笑,慘然道:“老夫縱橫江湖半生,卻敗在你們這兩個小鬼身上,也罷,咱們便同歸于盡……”突然身子一陣抽搐,雙眼翻白,似已死去,渾身竟冒起一股青煙,味道惡臭已極。
易婉玉一驚之下,當即推開那老者身子,料想那青煙必然有毒。卻見那青煙越來越濃,轉瞬間已將那老者尸體遮蔽,易婉玉生怕毒氣彌漫,會殃及秦川,忙即搶回長劍,抱起他身子,躍墻而出,發足往院外奔去。
秦川躺在她懷中,嘆道:“玉妹,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手段,連耳環也能傷人!只不過真兇便這般死了,卻不知他為何會殺人,動機何在?”卻見她咬緊牙關,直顧趕路。
易婉玉奔了幾步,見街上幾個行人目不轉睛望著自己,顯然看見她一個美貌少女抱著一個青年男子滿街疾走,不免好奇,她想著秦川的話,忽然一頓足,叫道:“糟了,中計啦!”返身急奔。
秦川奇道:“怎么啦?”易婉玉嘆道:“多半如此。川哥哥,我怕你毒發,關心則亂,卻忘了‘借煙遁’的江湖技倆了!”
返回院內時,但見青煙隱隱,卻哪里還有那丑臉老者的蹤跡?
秦川道:“原來他是詐死!”見易婉玉一臉失望之色,道:“這人是誰?”
易婉玉嘆道:“川哥哥,這人能自行沖破我點的穴道,又能使出借煙遁的邪法,且有如此厲害的劍法,我怕,我怕……”忽然身子一顫,花容變色。
秦川見她臉上現出驚怒之色,問道:“你怕甚么?”
易婉玉怔了半晌,失神道:“這下子糟了,適才這人若果真是‘斷腸劍’莫非邪,只怕江湖上又要掀起一場浩劫了……”
秦川只覺她身子微微發抖,道:“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易婉玉嘆道:“我也是跟隨義父這么多年才知道的。適才這人極有可能是‘斷腸劍’莫非邪,他的手段你也見識過了。更可怕的是,他是昔年魔教八魔王之一,按說他早在二十年前正邪大火拼之時便已在魔教的‘七星圣殿’死掉的,怎地會在此出現?最可怕的是,若是此人未死,魔教的其他魔頭們是否仍然在世?”
她越想越怕,道:“此事定要盡快告知義父,否則……只怕以后江湖難以太平了!”
秦川也是心下暗驚:“聽說當年滅魔教之時,父親出過不少力,如果真是魔教卷土重來,只怕會對他老人家不利!”又想:“或許是玉妹揣測有誤,那老者未必便是魔教的人,又或者當年魔教滅亡,此人便似易大俠在崆峒滅門時未死一樣,僥幸保住性命。只是他一人而已,未必是群魔俱存。”
易婉玉見他不再作聲,問道:“川哥哥,你的腿怎么樣了,我帶你去看大夫吧?”只見他兩條褲子皆已破爛,卷將起來,雙腿竟是烏黑如墨,又腫又硬,她眼眶一紅,咬緊玉牙,抱起了他身子,再次越墻而去。
不料連投幾家醫館,竟無一名大夫能看出秦川腿上所中何毒。
易婉玉又驚又痛,抱著秦川呆立人群之中,娥眉深鎖,苦無良策。秦川微笑道:“你別太擔心,我身子骨硬朗著呢。前幾日你還說怕我哪一日會遭壞人算計,沒想到真讓你說準了。”見她兀自皺眉苦思,又笑道:“玉妹,如果我的腿當真沒治了,成了殘疾,你會不會便不要我了?”易婉玉愀然變色,珠淚盈盈,嗚咽道:“都怪我不好,不該帶著你去那廢宅,你若非助我,何致中毒?川哥哥,我寧可中毒的是我,也不愿你受這般苦楚!”
秦川本想再說笑兩句,見她如此傷心,心下感動,便不再言語了。
易婉玉沉吟片刻,有了計較,抱著秦川返回客棧,意欲騎馬帶他再尋良醫。此刻夜色低垂,卻已過了晚飯時分,剛行至天井,恰見迎兒、悅兒二女自后院出來,望見秦川受了傷,驚呼出聲。易婉玉責道:“干嗎大驚小怪的,還不回房去!”
忽聽得一陣佩環丁當之聲,一個白衣如雪的妙齡女郎蓮步輕移,腳步細碎,走到天井,她身后跟著兩個年輕后生,卻是唐劍和余飛。
那白衣女郎乍見秦、易二人如此狼狽,不禁一怔,問道:“婉玉姑娘,秦……秦公子怎么啦?”
秦、易二人俱是吃了一驚,但聽這女郎喉音嬌柔宛轉,清脆動聽,卻正是沐長風的愛女,一路上以斗篷遮面的沐青蘭。秦川頓時恍悟,認出日間所見的便是此女,只因她樣貌似極了其父沐長風,所以才有“似曾相識”之感。
易婉玉凄然道:“川哥哥的腿中了惡人的劇毒啦,投了幾家醫館,那幫庸醫全部束手無策!”
那女郎秀眉微蹙,未及說話,卻見唐劍掀開秦川褲腳看了看,撇了撇嘴道:“婉玉姑娘莫怪漢中城的那幫大夫,便是將天下的醫生盡數請了來,只怕也未必能解得了秦公子所中之毒!”說著搖了搖頭,神色大是嘆惋。
易婉玉俏目一亮,忙拭淚道:“唐公子,都怪我有眼不識泰山,竟然忘了你是川中唐門的高弟了!公子可知川哥哥……秦公子所中何毒,有何方法診治?”
唐劍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一瞥眼間,見余飛正沖著自己不停的連使眼色,嘴角卻向秦易二人努了努,滿臉幸災樂禍之色,心中一動,便搖了搖頭,長嘆道:“似婉玉姑娘這等傾國傾城、天仙化身的美貌佳人對唐某的態度真是前何倨后何恭也,可惜在下也愛莫能助!”說罷捧腹大笑。
易婉玉花容失色,愀然道:“你,你……”饒是她平素玲瓏剔透,此時卻關心則亂,六神無主,泫然流涕,對唐劍的戲謔發作不得。
秦川不忍見易婉玉受辱,淡淡的道:“玉妹,抱我進房吧,我想休息一下!”易婉玉驚慌憂急,欲待前行,只聽唐劍冷笑道:“秦公子,果然是英雄氣概,視死如歸。不過中了這‘如意粉’之毒后,最好速速將雙腿砍下,否則毒隨血行,三日之內,只怕你小命不保!”
秦川心頭一沉,閉上雙眼,輕嘆一聲,道:“多謝唐大哥好意提醒。”睜開眼睛望著易婉玉,道:“咱們進去吧!”
那白衣女郎沐青蘭忽道:“且慢!”臉上一陣嬌紅,星眸閃動,目光在秦川臉上轉了轉,向唐劍嫣然一笑,輕聲道:“唐公子,適才你和余公子來見小妹,彼此介紹時說甚么來著?小妹若無記錯的話,好像說余公子輕功天下無雙,唐公子追魂劍海內獨步,更兼唐門暗器解毒之術并世無敵,卻不知是也不是?”
唐余二人均自臉上一紅,忍不住齊向秦川斜睨一眼,顯是想到那夜的較量。余飛咳嗽了一聲,道:“沐姑娘,據余某所知,唐門的施毒解毒之技,確乎高明之至!”向唐劍道:“唐兄,沐姑娘有意見識你唐門的解毒神技,你何不讓她開開眼呢?也算今日初會的見面禮吧!”
唐劍臉上更加紅了,支吾道:“唔,這個,我……”沐青蘭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凝視著他,宛如兩顆水晶,抿嘴笑道:“原來二位今日只是說笑來者,并無真實本領。倒也有趣得緊!”
她容顏端麗無儔,風姿靈秀,當真豐神脫俗,出塵如仙,此刻淡淡的一句話說出口,眾人無不心中一動。
唐劍愈發脹紅了臉,急忙搖頭,嘆道:“沐姑娘,你別誤會!這種毒我認得是‘如意粉’,乃是同鶴頂紅、孔雀膽、墨蜘蛛、黃蜂刺并稱為‘天下五絕’的奇毒,聞到即暈,沾到必亡,我幼時曾聽先父說過。只恨……在下學藝不精,確不知其解法。”
說到這里,大是發窘,平素他最喜在女孩子之前炫耀,這時見在場之人都望著自己,而易婉玉、沐青蘭這兩個貌若天仙的美女更是目不稍瞬,臉上均有期許之色,不由得羞愧無地,恨不得即刻覓個老鼠洞鉆了進去。
余飛見狀,忙解圍道:“各位,連唐公子都解不了的毒,那個,恐怕世上再難有人能解了。依在下愚見,只怕秦兄弟兇多吉少啊!”
易婉玉登時面色蒼白,向唐劍怒目而視,啐道:“你說了這半日廢話,便沒有一點主意么?”
唐劍面紅過耳,低下頭無言以對,猛地又抬起頭來,瞪大眼睛道:“我想起來了,有個人或能解得此毒!”
“是誰?”同一句話,幾乎不約而同的從兩個女子口中發出。一個自是易婉玉,另一個卻是沐青蘭。二女互相望了一眼,沐青蘭粉臉暈紅,將頭轉了開去。易婉玉暗自訝異:“瞧她神情,怎地這般關心川哥哥的安危?莫非……”
卻聽唐劍道:“在下曾聽先父說過,這漢中城北的一處山谷中住著一位醫道高人,乃我唐門的克星。說來慚愧,當年先父因在下是唐門弟子,易遭江湖中人誤會,倘或有朝一日遇到勁敵,毒不倒別人,反受其害。因此曾諄諄告誡在下,若是真的遭遇危險,或中了本門都解不了的毒,無計可施之時,便到此谷拜謁那位前輩,或能有一線生機!”
易婉玉大喜過望,道:“唐公子,你快說那位前輩怎生稱呼,此去路徑該如何走,盼你明示!”
唐劍囁嚅著道:“實不相瞞……這個,在下只知道那位前輩住在漢中城東北方向的一個不知名深谷中,至于他的名號在下確不太清楚!不過,先父曾說過,只要到了那谷中左近,隨便問一漁樵,便可尋到那人!”
易婉玉雙蛾深蹙,心道:“這個姓唐的枉為世家子弟,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連他父親教導的這等緊要之事都記得亂七八糟的。”當下向沐青蘭道:“沐姑娘,相煩轉告一下沐大爺,明日你們可先行東去,咱們暫時便在此分手吧。待川哥哥腿腳痊愈,日后咱們再圖良晤如何?”
沐青蘭道:“這個……”向唐劍道:“唐公子,自此到那山谷需多少腳程?”唐劍沉吟道:“若是騎著上等良駒,半日光景即可抵達!”沐青蘭星眸一轉,道:“既是如此,我們可請示父親,一同前去如何?”
她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感意外。秦川道:“萬萬不可,怎能因我一人之事,勞動各位大駕?沐姑娘,你們趕路要緊,不必如此!”
忽聽得一聲朗笑,沐長風飄然而至,說道:“既然如此,這趟‘杏林谷’之行,大伙便一起去罷,反正也是順路!”只見他手中捏著一顆龍眼大的蠟丸,略一用力,丸破為二,滾出一粒碧綠如豆的小丸,遞給了易婉玉,道:“這是晉代葛洪留傳下的‘九轉碧玉丹’,你喂秦兄弟服下,管保十日之內,毒性不發,傷口不痛!”易婉玉微一遲疑,望了望沐青蘭一眼,便將那藥丸放入秦川口中。
秦川待那藥丸下肚,只覺渾身暖洋洋的,竟是十分的舒暢愜意。當下向沐長風道:“多謝沐前輩賜藥!”
沐長風微微一笑,道:“適才你們說話我都聽到了。婉玉姑娘,可否告知沐某,秦老弟是怎么中的毒?”
易婉玉悻悻的道:“適才我二人在街上玩,路過一處宅院,撞見一個丑臉老頭兒,他……跟我們一言不合,打了起來。川哥哥為了救我,被那老頭兒手中拋出的黃色粉末灑在腿腳上,只……只著了幾滴,便……中了毒啦!”她對沐長風始終有所提防,便輕描淡寫、語焉不詳的簡述了經過。
沐長風神色肅穆,緩緩點頭,說道:“這‘如意粉’確如唐少俠所說,乃‘天下五絕’之一,居然讓你二人碰上,也算運氣不佳。”他查察一下秦川的雙腿,沉吟片刻,說道:“婉玉姑娘,你可先將秦老弟放回床上歇息,明日一早,咱們便取道杏林谷,拜謁那‘赤發醫魔’胡一圖胡兄如何?”
易婉玉聽他將那高人的住處、名號說了出來,心頭大石登時放下,這才想起當著眾人的面抱著秦川,臉頰飛紅,急忙飛也似的將他抱入房內。
她將秦川放到床上,心想:“聽那沐長風的口氣,似是跟那甚么‘赤發醫魔’胡一圖甚熟,看樣子川哥哥有救了!”
秦川躺在床上,見她眉目間忽喜忽憂,道:“玉妹,看樣子咱們對沐前輩的猜測全然錯了。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可惜還是讓他跑了!”卻見她憑窗俏立,仰望著天井上空的悠悠白云,一時似乎望得入了神。
過了半晌,易婉玉轉身出去,不一忽兒又帶著迎兒和悅兒進來,迎兒端了一盆熱水,悅兒則捧著干凈衣物。易婉玉道:“放下吧,你們可以出去了。”迎兒道:“小姐,何不讓奴婢侍奉秦公子?”易婉玉道:“我說過你二人以后不再是我的丫環,你們又何必如此?”
迎兒、悅兒齊道:“橫豎現下我二人無處可去,請小姐成全!”
易婉玉道:“既然如此,悅兒,你去找小二要些茶飯來,秦公子餓了。迎兒陪我來跟秦公子洗洗腿腳吧?”
迎兒去后,易婉玉和悅兒幫秦川脫下褲子,將他腿腳上中毒處擦洗潔凈了,又替他換了干凈衣褲。不久迎兒送了茶飯來,秦川安靜的吃了,二女收拾已畢,這才離去。易婉玉扶秦川坐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喝水,卻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神色古怪,問道:“怎么啦?”
秦川嘻嘻一笑,道:“適才你這般幫我擦洗腿腳,又喂湯喂飯的,若能日日如此,我便真的成了殘疾,也是值得的!”易婉玉嬌臉生嗔,伸手按住他嘴巴,慍道:“川哥哥,你以后若是再說這等混賬話,我可從此不理你啦。你可知道,看到你的腿傷成這樣子,我……我心里有多……”
秦川不待她說完,急忙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陪笑道:“好妹子,盡管放心,我身子一向硬朗,不會有事的!”
易婉玉陪了一會兒,見他閉目欲睡,便扶他躺好,輕輕的道:“川哥哥,你歇著吧,我出去一下。我讓迎兒、悅兒來陪你好不好?”
秦川搖頭道:“我不用人陪。你去吧,小心點!”
易婉玉秀眉微蹙,掠了秦川一眼,說道:“原來你早已瞧出我的心思了!義父待我恩同再造,我不能坐視百戲幫幫眾一再枉死,何況今日那人極像魔教余孽‘斷腸劍’莫非邪,此事非同小可,義父和幫中長老不可不知,我要設法通知他們。我不想你擔心,才沒有說出來,你怎地知道了?”秦川微微一笑,說道:“這是你教我的,鑒貌辨色,看你的貌和色便知道了,可惜這次我幫不了你,總之你要千萬小心!”
易婉玉換了一身夜行服,取出長劍,將梅花針等暗器藏好,揮手熄滅蠟燭,在秦川臉上吻了一下,身形一幌,便從窗口中翻了出去,躍上房頂,一陣風般遠遠去了。
秦川心想不知她用何方法與百戲幫聯系,雖然以她的武功機智,料應無虞。但終究惦記她安危,生怕她再遇到那丑臉老者,遲遲難以成眠。他躺在床上盯著羅帳頂良久,尋思:“玉妹怎么還不回來?我今日中毒,她竟如此張皇失措,以一個嬌弱之軀抱著我滿大街亂轉,真是難為她了。”
又想起適才她照護自己的情景跟當日卓瑪服侍自己時一般無二,不禁心神蕩漾,忽生綺念:如果二女同時陪伴在自己身邊,不知該有多好?
一念及此,登時心頭一跳,黑夜中仍覺得臉上熱辣辣的,暗暗自責:“秦川啊秦川,你怎么這般貪心,卓瑪和玉妹都是好姑娘,你何德何能妄想同時得到二女?”
正自胡思亂想、輾轉反側之際,忽然鼻端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心想玉妹總算回轉,說道:“玉妹,你回來了么?”周遭靜夜沉沉,卻無人應答。
秦川心下詫異,只覺那香氣隱隱約約,似有還無,冬夜之中,實是說不出的令人心醉。
只聽得遠處響起更鼓之聲,時辰已屆二更。
便在此際,只聽得屋頂微有腳步細碎,輕踏屋瓦之聲,迅速遠去,轉瞬即逝。其時屋外朔風獵獵,若非他內力深厚,實是難以分辨人聲風聲,心下微奇:“難道不是玉妹,那會是誰?此人夜半三更潛伏在我屋檐下意欲何為?為何這種香氣似在哪里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