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會好嗎？會的。

1

“你知道在北京，哪家醫(yī)院可以做DNA檢驗，在小孩沒出生前，就知道是誰的嗎？”

“我不知道啊。”聽到阿米的問題，我一頭霧水。前幾個月就聽說她懷孕了，掐指一算，快生了。

“我的孩子，不曉得是誰的……”

“啊？！”我十分驚訝。

2

我和阿米是發(fā)小，在一個院兒長大。我們的家境都不太好，長得也一樣瘦小，所以經(jīng)常受到以小雄哥哥為首的大孩子們的欺負，也因此，我倆關(guān)系很好。

每個周末，我會從家里拿出媽媽的耳環(huán)、口紅，她從她姑姑家里拿出紗巾，我們到辦公樓的小閣樓里辦家家。你給我打扮，我給你打扮，一邊玩一邊商量將來怎么報復(fù)小雄哥哥。

我們的計劃是，等到過年，往他家的蜂窩煤里偷偷塞兩顆鞭炮。

可是，還沒等到過年，小雄哥哥家就搬走了。

怎么辦？我壯志未酬，十分遺憾。

“我們把他忘了吧！”阿米說。

她成熟的話語讓我贊同并敬佩不已。

這樣的對話還有。

比如，我問她：“等我們長大了，就什么都好了，是這樣嗎？”

“是的，肯定會的。”

阿米是這樣堅信的。

她比我更盼望著長大，盼望著“好了”。

因為她的童年太苦、太黯淡了。母親生下她，就去了外地打工沒回來，后來父親也走了。聽說他倆離了婚，各奔天涯，忘記了還有個女兒在這個世上。

阿米在姑姑家生活。姑姑對她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飯是能吃飽的，過兒童節(jié)也有新衣服，但是，姑姑的臉上，很少有笑容。

3

我考上了外地寄宿中學(xué)。離開那天，她跑到我家來跟我一起睡，緊緊摟著我，就如要跟至愛的親人離別，淚水把枕巾都浸濕了。

“你要給我寫信啊！”她說。

4

我們的信，一通就是十幾年。

這十幾年，我離開了縣城，到了市里念書，后來去了北方。

她的信，大多數(shù)時候，從縣城里寄來。

1995年

“上中學(xué)，真的很無聊，今天晚自習(xí)，我們班的男生又把老師打出去了。沒人管，我也偷偷跑出去和一個男生約會，他有一個Walkman，借給我聽孟庭葦?shù)摹讹L(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聽這首歌，我真的好想哭……”

1996年

“中考結(jié)束了，我考得一般。我想念高中，但姑姑希望我早點讀完中專出來工作。也行，我也想早點工作，就自由了。我想要自由，離開這個地方、這個縣城，我真的待夠了！對了，你覺得我填什么志愿好呢？是去讀師范呢，還是讀衛(wèi)校？……”

1999年

“我衛(wèi)校畢業(yè)了，分配回了縣里，在一個鄉(xiāng)村衛(wèi)生所上班。這個地方，經(jīng)常停水停電，冬天無比漫長……我感到窒息，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但是為什么我有手有腳，卻被困在這里？”

2000年

“我姑姑家搬到市里去了，我更加孤獨，有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想辭職，但是被姑姑痛罵了一頓。我該怎么辦？你買傳呼機了嗎？我想打電話給你，聽聽你的聲音。”

2001年

“我戀愛了，和一個來這里支教的老師，他姓顧，家是市里的，是個好人。雖然他個子沒有我高，但我必須和他戀愛，這也許是我離開這里唯一的機會了……”

5

小顧老師是愛阿米的，他愛她身上那種無所依靠的悲劇氣質(zhì)。一直以來，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但是遇見了她，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拯救她，溫暖她，讓她快樂，給她改變。當(dāng)阿米輕輕把臉埋進他脖子的那一瞬間，他更加堅定了這一點。

春節(jié)，顧老師帶阿米回了市里，住在他那個小房子里。

房子雖然老舊，卻小而整潔。淡黃色的家具，一桌，一椅，一床，還有一個灑滿陽光的小陽臺。阿米在深夜起來，走到陽臺往外看。

她看見街道，路燈。

這是城市，燈火永不熄滅。

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忘記了冷。

想到鄉(xiāng)下寂寞的黑夜，阿米下定決心：不回去了！

小顧老師帶阿米去見他的母親，一個多年獨居的老人，阿米上前就拉住了老人的手，老人也笑瞇瞇地握住了阿米的手。

第二天，一起床，小顧老師發(fā)現(xiàn)阿米不在家。

打電話才知道，她去買菜了，買了菜之后，回到顧媽媽那里，給老人做飯呢。

6

2003年

“我結(jié)婚了，和小顧老師。只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沒有辦婚禮。有沒有婚禮我無所謂，終于不用再回鄉(xiāng)下——我辭職了！小顧本來不同意我辭職，但是，我說，他媽媽需要我留在市里照顧，他就同意了。我希望他也別回去了，可他堅持要回去，說要將他的支教任期做滿，他這人，挺高尚的，我有時候覺得嫁給他虧了，有時候又覺得配不上他……”

7

阿米像城里姑娘一樣，去步行街買衣服和鞋子。售貨小姐夸她漂亮，是真的。她真的很漂亮。她比過去自信多了，每天給顧媽媽做飯的時候，都哼著歌兒。她一如既往地好好照顧老人家，因為本來小顧是不想那么早結(jié)婚的，是顧媽媽起了作用。

每天下午，她穿上藍白相間的制服短裙，走路，去掛著一串串電燈泡的大排檔，做啤酒促銷小姐，那座西南的城市一年四季刮著暖風(fēng)，人們扎堆吃喝，狂歡不止。阿米漂亮，嘴巧，腿跑得快，很快業(yè)績就上去了。

等下一次小顧老師再回市里的時候，她已經(jīng)可以掏出一大把鈔票，笑瞇瞇地說：“走吧，今天我請客！”

他們并排走在夕陽染紅的街道，阿米穿著高跟鞋，順手將手搭在了小顧的肩上，從背后看過去，他們并不像夫妻，倒有點像是姐弟。

8

2004年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也只能告訴你。我愛上了一個人，雖然知道不應(yīng)該，但還是這么做了。最讓人難過的是，他有家庭、有孩子。我非常痛苦，每天晚上睡下去，都告訴自己不要和他聯(lián)系了，但是第二天，又忍不住拿起手機……小顧不知道這件事情，他要是知道，會哭的……”

9

阿米愛上的男人叫老陳，是她所銷售的啤酒的代理商，中年，有錢。

要搞定阿米這樣的女孩，太簡單了，只需要對她好。

給她安排輕松又掙錢的工作片區(qū)，當(dāng)著所有同事的面，贊揚她，發(fā)很多獎金。然后在某天，不經(jīng)意地把她叫進辦公室，遞給她一個漂亮的鞋盒子：“我看你每天穿的鞋鞋跟太高，不好，別只顧著漂亮，要懂得愛護自己。”

一雙粉紅色的平跟鞋，在鞋盒里，發(fā)著淡淡的溫柔的光。

阿米穿著這雙鞋，坐進了老陳的車。

夜里下班了，老陳說送她，卻將車開上了高速，在黑暗中狂奔。

有車真好啊！她想。

車?yán)锓胖魳冯娕_，懷舊專題，《風(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

“吹啊吹吹落花滿地，找不到一絲絲憐惜……”

阿米開著窗，吹著風(fēng)，音樂還沒有結(jié)束，她的左手已經(jīng)被老陳握在手里。

她無法抗拒，此時此刻，她的心太軟了。

10

第一次跟老陳在床上接到小顧電話的時候，她的心狂跳到爆，鈴聲像催命符一樣讓她快要窒息，她像熱鍋上的螞蟻，拿著手機團團轉(zhuǎn)，最后老陳一指，洗手間，她才一路小跑溜了進去。

第二次也是這樣。

但第三次就好一點。

第四次，她在床上接的。說自己剛醒，還打了個哈欠。而老陳，正赤裸裸地從后面抱著她。

11

她愛上了老陳。

那是愛啊！不然，怎么會感覺那么好呢？

她越來越迷戀和他在一起。臉貼在一起，皮膚貼在一起，氣息也融在一起。徹徹底底地在一起。

但是老陳卻跟她約法三章：“你我都是有家庭的人，所以，我們只能用兩個誰也不知道的號碼聯(lián)系，我回到家，你不能給我打電話，當(dāng)然，我也不可能打給你。你不要買任何禮物給我。給我，我也帶不回家，很難處理。如果你需要什么、多少錢，盡管告訴我，我都可以給你。”

她失眠了，神經(jīng)越來越脆弱。

突然覺得城市的夜，比鄉(xiāng)下還漫長。

因為他回家了。

就像過著一種斷裂的生活，上一個小時，還在耳鬢廝磨呢，下一個小時，就音信全無。

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她拿著手機，放下去，拿起來，又放下去。像一塊大石頭堵在心里，她就想打一個電話給他，不管說什么，就是想知道他會不會在家接她的電話，他會怎么說，是不是還和剛才一樣溫柔。

忍不住的時候，她就寫郵件，發(fā)給遠方的我。

我給她的回信是：去做些別的事情，哪怕出去走一走，也別坐在那里，越陷越深……

郵件往復(fù)之后，確實沒那么心急火燎了。

她推開門，在街上散步，一走好幾公里。

月亮的清輝照著她。

本以為，走了那么久，累了，也靜了。“不想了，回去就睡。”

萬萬沒想到，回到家門口，在單元門樓下，突然而至的沖動，還是讓她又一次拿起手機，撥了出去……

她顫抖著，將手機貼近耳朵。

“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就像是一道鐵門，猛地，就砸了下來！

那一夜就沒法睡了。

凌晨四點半，她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我很難受……”

12

兩天以后，阿米正在大排檔工作，突然從遠處過來十幾個人。一個女人沖到她面前，伸手就揪住她的頭發(fā)，一個耳光：“我叫你難受！”

等她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地上。老陳老婆帶來的人都圍著她，踢她，罵她，還叫人過來看。

她流著眼淚，護著自己的頭，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

被人踢，被人踹，真沒那么疼。

疼的是，那一張張嘴里，罵出來的話。

突然，她感覺到有人在拉自己，抬頭一看，是小顧。

小顧把她拉起來，一個人，和十幾個人對打。

他個子太小了，哪是對手，被人推來攘去。

那些人一邊打他，一邊羞辱他說：“你老婆都給你戴綠帽了，你還護著她……”

小顧發(fā)出憤怒的吼叫，像瘋子一樣撲上去。

13

小顧哭了，要和阿米離婚。

阿米坐在床上，一聲不吭。

過了好半天，她才抬起頭，說：“離也行，房子歸我。”

14

小顧離婚了。他坐上火車，去了更遠的青海支教。

房子給了阿米。

小顧的媽媽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件事。他們不打算告訴她。

15

離婚以后，阿米又和一個叫老黃的人談起了戀愛。

老黃是姑姑介紹的。是個老實寬厚的男人，開了一間小超市，過個溫飽踏實的日子沒問題。

之所以這么快就戀愛，是因為老陳老婆來鬧過以后，阿米就成了過去那幫女同事背后議論的笑話，說她是別人的“情婦”。她很不喜歡這樣，這個詞太難聽了！

她挎上老黃，到過去上班的大排檔，當(dāng)著她們的面，點了很多菜和酒。老黃給她夾菜，抽紙巾，她漫不經(jīng)心地接受。她就是要讓她們都知道，自己不是非要去當(dāng)別人的情人，有的是男人愛自己！

老黃住進阿米房子的第一天，就把家里收拾了一遍。他把書柜上的好多書都捆了起來，說放在那里招灰，不如拿去賣了。

那些都是小顧的書。每一本上，都有他仔仔細細簽上的名字。

老黃叫來收廢品的人，噼里啪啦就打好包，過秤，留下五塊錢，扛著就走了。

阿米看著那個人遠去的背影，第一次，覺得對不起小顧。

16

老黃對阿米好，好到什么都依著她。

她不想去上班，他說，行，只要你高興。

20歲出頭的阿米，天天去打麻將。打到很晚回去，老黃還沒睡，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等她，還給她煮夜宵。

牌桌上，對面的牌友說：“阿米，你命真好，找到老黃這么好的一個人。”

旁邊的牌友說：“老黃也是撿到便宜了，你這么漂亮，他對你好是應(yīng)該的！”

阿米手里忙著抓牌，聽他們這樣說，心里舒服得不得了。

有一天，她和老黃回姑姑家吃飯。

姑姑教育阿米說：“這一次要懂得珍惜，踏踏實實過，最好盡快把婚結(jié)了。”

老黃看向阿米。

阿米漫不經(jīng)心地說：“再等等吧，將來有錢買車了再結(jié)婚。”

其實，沒車，并不是她不想再婚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她和老陳，沒有斷。

17

她也不知道老陳是怎么找到那家麻將館的。

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聽到熟悉的聲音，她一下就不想打牌了。

老陳拉著她，又去湖邊轉(zhuǎn)了一圈。

車開得飛快。

她想聽老陳為他老婆來打她的事情道歉。但是老陳根本不主動提這個事情。

她自己提。并且哭了。

老陳卻說了一句：“是你破壞了我們的約定在前。”

阿米怒了，賭氣地拉開還在行駛的車門，要往下跳。

老陳一把拽住她。

車停在了路邊。

她的嘴被老陳堵住。身體被壓住。

她的抵抗，慢慢變成了迎合。

18

就是這樣。她懷孕了。

她不知道孩子是誰的。

老黃欣喜若狂，不管他們結(jié)沒結(jié)婚，這個孩子，他要定了。

看著老黃高興的臉，她心里想：阿彌陀佛，這個孩子一定要是他的呀！

她把懷孕的消息告訴老陳。

老陳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讓她去打掉。

這反倒激到了她。

她偏要把孩子生下來。

她對老陳說：“我希望孩子是你的，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個不負責(zé)任！”

阿米想在孩子出生之前知道問題的答案，于是寫信求助我。就是故事一開始提到的那封信。

我知道了情況，勸她想好了再要這個孩子。

“不！這個孩子不管是誰的我都得要。”她說，“他是我后半生的希望。”

19

孩子出生了，被她和老黃抱回了家。

一下子忙碌了起來。

一個小生命，會動，會哭，會笑。真是神奇的存在。老黃整天“兒子兒子”喊個不停，笑得合不攏嘴，沖奶粉，換尿布，洗澡，忙前忙后，任勞任怨。

阿米心里很感動，一個男人有了孩子，真的很溫柔。

她微笑地低頭，看著襁褓里的孩子。

不用說，一看，就知道，是老陳的。

月子里，她趁老黃在廚房忙，偷偷給老陳發(fā)了一條短信：兒子，你的。

老陳沒有任何回音。

老黃端著湯過來了。

她趕緊刪掉短信。把手機放在枕頭底下。

她喝著湯，心里想：這個孩子就是老黃的，我從今往后，和老黃好好過！

20

有了孩子以后，老黃拿出所有的積蓄買了車。

他說，不能讓阿米去產(chǎn)后復(fù)查和帶孩子去打預(yù)防針的時候吹風(fēng)受罪。

和別的男人不一樣，孩子還小的時候，只要晚上醒，阿米起來照料，老黃一定也會起來的。搭把手，抱一抱，哄一哄，絕不在一旁呼呼大睡。

每次去打預(yù)防針，老黃都把孩子抱得緊緊的，用自己的臉，挨著他，哄著他，給他擦去淚水。

孩子打第三次預(yù)防針的時候，阿米手機里出現(xiàn)了一條短信，是老陳發(fā)來的：“我往你賬上打了三千塊錢。從現(xiàn)在開始，每月三千。”

阿米跑出去給他打電話，他仍是不接。

阿米給他回復(fù)：“誰稀罕你的錢！”

后來的每個月，阿米的賬上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那筆錢。

阿米真的一分沒動。

21

孩子9個月的時候，阿米和老黃因為買嬰兒車的事情爭吵了起來。

阿米在網(wǎng)上看中了一款高景觀的進口車，要三千多塊，非常漂亮，推出去一定拉風(fēng)。

老黃卻覺得這樣的東西，用一段時間就不會再用了，不用買那么貴的。他建議買幾百塊的就行了。

阿米說：“買便宜的，我將來都不想推他出去玩！”

老黃說：“別那么虛榮好不好？我們現(xiàn)在還要還車貸……”

阿米生氣了，甩下一句：“我自己買還不行嗎？”

就跑出去打麻將去了。

她一邊打麻將，一邊用手機下了單。

漂亮的大紅色高景觀車，3800。

用的是老陳給的那筆錢。

22

孩子取名叫黃滿，老黃說，有他，就心滿意足了。

滿滿不知不覺兩歲了。

如果不是每個月賬上出現(xiàn)那筆錢，阿米都快把老陳給忘了。雖然她有時也會想不明白：難道他不想來看看自己的兒子長什么模樣嗎？男人，狠起心來，真的就有這么狠心嗎？

但是，她內(nèi)心里又暗暗希望老陳永遠不要來，永遠不要再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因為，她已經(jīng)開始踏踏實實和老黃過日子了。

老黃會做飯。每次給阿米做她最喜歡的宮保雞丁，他總是去買最好的雞腿肉，從骨頭上剔下來以后，小心地用快刀在肉表面畫上細細的十字，然后再切成小塊兒。這樣，能保證雞肉吃起來入味并且Q彈飽滿。每一天，老黃都會變著花樣地給滿滿做好吃的。只要滿滿稍微有一點瘦了，他就去買魚，燉出白白的魚湯，然后用手將魚刺一根根挑出來，喂給滿滿。

2007年

“每次看見老黃喂?jié)M滿，就是我心里最幸福的時刻。我依稀記得小時候的夢想，就是想有一個這樣的家，這樣的一個畫面，現(xiàn)在，我真的長大了，它真的實現(xiàn)了……”

23

我由衷地為阿米高興。尤其是阿米還告訴我，每個禮拜，老黃都會開車送她去看望小顧老師的母親。

這些年，她沒有停止這么做。

老黃把她送到顧媽媽的小區(qū)門口，然后在那里等她，等她出來，然后再一起回去。風(fēng)雨無阻，沒有多問，也沒有怨言。

連我，都對這個男人敬佩起來。

24

遺憾的是，滿滿三歲的時候，老黃有了懷疑。

因為孩子真的不像他。

鄰居這么說，親人這么說，還有知道阿米一些過去的朋友，也對老黃這么說。

于是老黃在做了好久思想斗爭以后，問了阿米，說他想帶滿滿去做個親子鑒定。

阿米第一反應(yīng)自然就是哭，勃然大怒，把一個枕頭舉起來扔給老黃說：“你想做你就去做吧！”

其實她心里很慌。

25

在那次大哭之后，老黃再也沒有提親子鑒定這件事情。

但是阿米知道，他的心里，已經(jīng)畫上了一個問號。如果不把這個問號打消，將來會出大事。

為了滿滿，為了這個家，她必須要把這個問號消除了。

這是她面臨的人生最大的難題，她無法向任何人尋求幫助。

那段時間，麻將都不想打了。

她說去打麻將，其實去了網(wǎng)吧。

在網(wǎng)吧里，她上各種網(wǎng)站，尋求解決難題的方法。

一家省城的私人鑒定中心廣告吸引了她的注意：“來鑒定的客戶只要提供樣本，不需要其他任何真實信息，甚至不需要本人前來，而鑒定中心也只對樣本負責(zé)。”

她留下了那家機構(gòu)的電話。

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找老陳。

26

早晨8點30分，吃過早餐的老陳，提著公文包，精神抖擻地從單元門里走出來。

迎頭就撞上了抱著孩子的阿米。

他嚇得不輕。

阿米教滿滿說：“滿滿，喊爸爸。”

滿滿不愿意，轉(zhuǎn)過身，緊緊抱著阿米。

老陳連忙把他們拉到花園里。

“你瘋了！”他一邊輕聲怒吼，一邊往自己家窗戶上看。

阿米的心，都疼酸了。她突然覺得自己太不值了，此時此刻，這個男人的慌張和膽小，讓她猛然醒悟，當(dāng)初自己真的是瞎了眼、蒙了心，怎么會看上這么個人，還那樣地迷戀他，更因此做出了讓自己如此難堪的傻事？

但此時不是后悔的時候。阿米冷靜地掏出一只采血針，說：“去你車?yán)铮∫还苎o我。我拿到，馬上就走，不會再來找你了。”

這時已經(jīng)有鄰居好奇地往這邊張望。老陳什么都不顧了，趕緊接過采血針，快步走向自己的汽車……

27

在家里，阿米同樣遞了一只采血針給老黃：“給！”

老黃很驚訝：“干嗎？”

“你不是想做親子鑒定嗎？寶寶的血已經(jīng)采好了，你把你的采好，我托人帶到省城去，幾天就可以出結(jié)果。”

“阿米……”老黃反倒有些歉疚起來。

“你什么都不用說了，做了，你就踏實了。”阿米言辭堅定。

28

第二天，阿米將老陳的血樣寫上了老黃的名字，連同孩子的血樣一起，寄給了省城的私人鑒定中心。

幾天后，結(jié)果回來了。

她將結(jié)果漫不經(jīng)心地放在桌上。老黃一回家就看見了。

那天晚上，老黃摟著她，更緊了。

她背對著老黃，閉上眼睛，真想長長地松一口氣。

29

經(jīng)歷了這件事情，阿米更加懂得珍惜了。她想更好地把這個家經(jīng)營下去。

她戒了麻將，每天去老黃的店里幫忙。并且，計劃著開分店。

她第一次體會到，認真做事，能夠減輕內(nèi)心的焦灼感。

好生活，是需要一個腳印，加一個腳印走出來的。

她和老黃，齊心協(xié)力，把分店開起來了。

分店位置選得不錯，一開業(yè)就客流不斷。

晚上，滿滿睡了，阿米和老黃坐在沙發(fā)上數(shù)錢。

“這種感覺真好啊！”她嬉笑著舉起兩張錢，靠在老黃身上。

“過了這個夏天，滿滿就上幼兒園了。”阿米說，“我要送滿滿去上最好的幼兒園！”

“哎呀！真快呀！眼看著兒子都要上學(xué)了。要不，我這次去省城進貨，把他帶上，帶到游樂園去玩一玩。回來就好好上學(xué)！”老黃說。

“行啊！”阿米高興地答應(yīng)了。

30

老黃帶著滿滿去省城了。阿米一個人照料兩家店，忙得不可開交。

每天晚上關(guān)門了，店員都回家了，阿米還繼續(xù)留在店里，打掃衛(wèi)生，把貨架擦得一塵不染。一來，她不想那么早回家，老黃和孩子不在，家里太冷清；二來，老黃回來時，看到他不在，店里卻被經(jīng)營得很好，他會高興的。

第三天晚上，阿米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

很意外，滿滿在家呢。

“滿滿。”她高興地撲過去，卻發(fā)現(xiàn)孩子在哭。

“怎么了，寶貝？”

滿滿說：“爸爸……”

“爸爸怎么了？”阿米抬起頭在家里尋找。

“爸爸哭了！”

“什么？”

阿米把兒子抱起來，想問個究竟。

“你給媽媽說，不是要去一個禮拜嗎？怎么今天就回來了？”

“爸爸帶我回來的。”

“爸爸呢？”

“爸爸走了……”

滿滿話音剛落，阿米四處尋找的眼神已經(jīng)落在了餐桌上。

那里有一張紙。

紙上，有四個字，瞬間刺痛了她的眼睛：親子鑒定。

31

至今，阿米也不知道，老黃是怎么想起帶滿滿去做親子鑒定的。

也許，她第一次將假的鑒定結(jié)果給他的時候，他就還是懷疑的。所以打定了主意，要找借口親自帶滿滿去省城做。又或者，他只是帶滿滿去了省城，臨時起意，去做了一下。

總之，他知道結(jié)果了。

并且受傷了。

沒有留下一句話，他走了。

剛開始的那幾天，阿米認為他只是在氣頭上，緩一緩，還是愿意回來，愿意聽她解釋的。他肯定會舍不得孩子的，雖然不是他親生的，但是相處了這么多年，他真的放得下嗎？抱著這樣的想法，阿米天天不停地撥打那只被關(guān)掉的手機。

第一個星期，每天撥打一百遍。第二個星期，每天撥打九十遍。第三個星期，每天撥打八十遍。

直到，她確定：

他，不會回來了！

32

2008年

“一個人，就這樣消失了。什么話都沒有留下。哪怕他留下幾句罵我的話也好！我現(xiàn)在十分后悔，后悔不該做出那樣的事，去欺騙老黃。還不如當(dāng)初就向他坦白，也許，他是愿意和我?guī)е鴿M滿生活的。現(xiàn)在的我，每天都像木頭人一樣，生活沒一點兒意思。店也不想看，新店已經(jīng)被我盤出去了。我真的好想好想和他們一樣，遠走他鄉(xiāng)，去哪兒都行，但是，我有滿滿，哪里都去不了……”

33

現(xiàn)在的阿米，倒是不愁吃、不愁穿了。

每天晚上，她會和朋友一起去吃燒烤，唱K，喝多了酒，她特別放得開。

于是她并不孤單，經(jīng)常有男士送花給她。

她后來又和老張、老李、老孟、老秦談過戀愛。她把他們帶回家。

開始總是分分鐘都很甜蜜，耳朵很容易就得到滿足。阿米試圖從他們身上找到愛情，現(xiàn)實卻是，他們想要的，只是和她的一時歡愉而已。后來，她都懶得哭了。

再也找不到老黃這樣的男人了。阿米很清楚，也很心痛。

更讓她心痛的是，這些年，她越多帶一個男人回家，滿滿看她的眼神就越冷漠。

有一天，她帶著滿滿看店。

店里來了一個醉鬼，出言不遜，阿米和他大聲吵了起來，差點動手。

這時，她看向5歲的兒子。

雖然他還很小，但是在此時，她仍是希望兒子能成為她的支柱，他能過來幫自己，哪怕是大哭幾聲也好。

但是，滿滿無動于衷，不管他們怎么大聲、怎么激烈，他始終在玩他的玩具，頭都沒有抬起來一下。

阿米給我講起這件事的時候，仍是極深的受傷的表情。

我從外地回到家鄉(xiāng)，專門去看她。

這時的滿滿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我和阿米在咖啡廳面對面聊天，他穿著鞋，在沙發(fā)上蹦來跳去。

有服務(wù)員過來阻止。

阿米把孩子拉下來，伸手就狠狠地給了一巴掌。

小孩頓時發(fā)出殺豬般的哭喊聲。

阿米不耐煩地把他按在身邊，說：“這孩子真是越來越難管了。我都不知道他將來會是什么樣子，能不能指望上。”

我說：“會好的。將來他長大了，會懂得心疼媽媽的。”

阿米突然紅了眼睛，說：“會好的。好熟的話啊。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說的嗎？將來一定會越來越好的嗎？現(xiàn)在才知道，會好的，那都是別人的生活……”

我竟無言以對。

我其實想說：阿米，未來會不會好，都是自己選擇的結(jié)果。

但是，說這個，有什么用呢？

我們很快再次告別，各自繼續(xù)各自的生活。

34

我相信的是，不管怎么樣，阿米會帶著孩子，頑強地生活下去。她會以自己的力量，把孩子養(yǎng)大。

時間很快的，不是嗎？很快，孩子就會大了，我們老去。

那一天，似乎就在不遠的將來——青春不在了，孩子離家了。有老伴兒的，一天看著老伴兒心煩；沒老伴兒的，繼續(xù)過著孤單的日子。

總之到最后，還是孤單的。

人得習(xí)慣。

只是，當(dāng)我們老了，再來想，兒時說的“將來就好了”這樣的話，是會笑，還是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