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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激情
知子抱著洗澡用具朝浴池走去。走到半路,她迅速地看了看四周,然后飛快地跑進了和浴池相反方向的小胡同。
胡同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住家,彌漫著的濃濃黯色轉眼就裹住了知子。她在夜幕中奔跑了差不多一町[1]的距離,才喘了一口氣。
洗臉盆用塑料包袱皮包著,里頭的零碎東西也事先用毛巾裹住了,以免奔跑時發出叮鈴哐啷的響聲。這是知子在采取這種行動后發明的小竅門。
原先一跑起來,洗臉盆里的肥皂盒、臉霜等等就互相碰撞,叮當亂響,令知子很頭疼。后來她發現只要用洗澡巾一裹就不會再有聲音,這才松了口氣;但同時,知子也為自己已經走到了如此可悲的地步而不堪忍受。直到現在,知子仍然忘不了那種感覺。
知子住的房屋里沒有洗浴設備。這唯一的不足,居然在此時派上了用場,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
假裝去浴池洗澡,卻是趁機瞞著慎吾去見涼太——雖然已經做出這樣放浪不羈之事,但知子并沒有看清楚其本質。
有一天,知子在去浴池的路上偶然想到:往相反的方向去,穿過邸町這片迷宮一般彎彎曲曲的胡同,很可能能直達相隔一站地的涼太住處。想到這兒,知子的腿就無法控制,她被這一沖動驅趕著不顧一切地跑進了胡同里。
這條路仿佛比她想象的要遠得多,怎么走也到不了涼太的所在;實際上,知子花費的時間,比她估計的短很多。
當看到前方涼太的住處還亮著燈時,知子反而慌亂起來。這樣的突然造訪會給涼太帶去怎樣的沖擊與感動,知子是不難想象的?,F在回去還來得及——心里很清楚這一點,然而腿卻加快了速度,一下子沖進了亮著燈的房間里。
不出所料,涼太看到突然闖進來的知子,猶如看見了幽靈一般瞠目結舌。他瞬間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顫抖著一把抓住知子的肩膀。
“你怎么會……怎么會……”
涼太松開知子,說夢話似的咕噥著,然后和她開始狂熱地親吻。
知子覺得好像過了很長時間——其實還不到五分鐘。
她顧不上說話,匆忙在門口的灶臺上燒了壺開水,然后在兼作洗碗池的洗臉臺前嘩啦嘩啦地洗了臉,接著擰了把濕手巾,背過身去,掀開和服下擺,快速擦起腿來。知子的動作十分麻利、熟練,以至于在涼太看來,她好像經常這么做似的。
“好了,我該走了?!?
知子抱起洗臉盆。由于惦記著時間,這會兒她的表情又嚴肅起來。她的臉紅撲撲的仿佛真的剛從浴池出來一樣,容光煥發,眼睛熠熠閃光。
涼太正要站起來,知子立刻阻止他說:“不用送,不用送,我是跑著來的?!?
倘若無所顧忌地讓涼太送自己回去的話,對慎吾也太過分了。知子現在為此而糾結,涼太也是知道的。
一向比別人洗澡快的知子,如果只是把時間稍稍延長到跟一般人一樣,趁機跟涼太幽會,慎吾也不會發現的。
涼太把知子這樣不顧一切地跑來見他一面的行為,看作是對自己愛的證明。
知子雖對于獲得了這樣的效果無可奈何,但是在內心里一直對涼太的一往情深感到惱怒和焦躁——這又無法對涼太明說;于是和慎吾在一起的時候,就比以往更加溫柔熱情地對他。無論和涼太的交歡多么激情四溢,她感覺自己對慎吾的愛仍然沒有絲毫減少。不過,知子一設想和涼太幽會之事被慎吾發現的情景,就恐怖得似乎渾身的血流都凝固了。
話又說回來,以兩人現在的關系,即便發現了知子的背叛,慎吾也不會像其他男人那樣暴跳如雷的。
慎吾和知子雖然已經一起度過了八年之久,但是他原本有妻子,而且一次也沒有說過要和知子結婚。他們的關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定型為這種模式的,兩個人都記不清楚了。反正不知不覺間,慎吾幾乎以同等時間往來于妻子和知子之間了。
知子心情好的時候,會故意逗慎吾說:“因為我是你的情婦啊?!?
每當她這么自嘲時,慎吾就露出歉疚、困窘的表情,讓知子覺得著實有趣。慎吾也從來沒有對知子說過要和妻子分開。雖說有些自私,但也可以說是知子自己讓慎吾感覺不這么說也沒有關系的。
知子根本沒有破壞慎吾的家庭、奪取“慎吾的妻子”之位的打算。
她從事染色工作,不知不覺間比作品不賣座的小說家慎吾具有了更強的經濟實力。因此,無論是面對慎吾的妻子,還是其他人,知子都大大方方地以“慎吾的情人”自居甚至引以為榮。
那段因慎吾回到妻子那里而騰出的獨居時間,對有工作的知子來說也許求之不得。至少,知子這樣的女人,幾乎不曾被一般會在這種時候油然而生的強烈妒忌所折磨過。
“慎吾打算讓我這個樣子到什么時候???”
盡管少之又少,但知子并非沒有這樣追問過慎吾。她這么問與其說是在責備慎吾的不負責任,更多的是在突然意識到的時候,對竟然可以如此滿不在乎的自己感到吃驚。
在超出社會道德框架外的地方,只要不正視慎吾妻子的存在和自己的內心,這種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就根本就不會讓人覺得痛苦。三個人甚至可以這樣永遠地和平共處下去——直到其中一個人死去。
知子回想起直到涼太突然闖進她生活的那一天,他們三個人都還在互相遷就的基礎上保持著這種奇妙的平衡。
那一天,慎吾像往常一樣到玄關迎接外出回來的知子。他一邊接過知子塞到懷里的東西,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道:
“今天他來過。”
“啊,誰呀?”
慎吾眼里隱隱含笑,知子想不出是誰。
“誰來過呀?”
盡管慎吾說出了涼太的姓,知子仍有一瞬間呆站在原地,沒有反應。木下這個姓太普通了,到處都是;而且,即便在大街上看到這個名字的面包房或洗衣店,她也不會像過去那樣條件反射似的想起涼太的舊時面容,內心觸電般痛苦萬分了。
和涼太分別,已經過去十二年了。
“是木下涼太啊?!?
慎吾的口氣比平時更加溫柔。
聽到慎吾這么說,知子仍然表情木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她被一種既非吃驚也非困惑的虛脫感控制了。“時光”一瞬間成了如白色河流般的幻影,急速地流淌過知子的腦海。
“他說他到這附近來辦事,順便來看看?!?
“……”
“我好幾次請他進來,他都說以后再來,就走了?!?
“……他給你什么感覺?”
“感覺是個很本分的人。他還沒有自報家門,我就猜出來了?!?
慎吾那天的話比平時多多了。
八年間,知子不知從何時開始把自己的過去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慎吾,其中也包括有關離了婚的前夫的事,以及作為離婚原因的涼太的事。當然,無論什么時候,慎吾都沒有主動要求知子坦白過去。
心地單純的知子,最初是出于虛榮,不時地夸大一點,撒個小謊;可是她越說越無法自圓其說,不知不覺地就把真實的過去一點點告訴了慎吾。每次訴說之后,知子就會感覺心清氣爽,就好像抖摟鱗片似的把身上的污垢除掉了。此時的知子,在慎吾的面前就如同用透明的玻璃器皿培養的單細胞一般純潔無瑕。
和知子的戀愛失敗之后,涼太在南方的島嶼結了婚,而后又離了婚,半年前來到東京。這些消息,知子已有所耳聞,聽說之后也是立刻告訴了慎吾。
“聽說木下先生來東京了?!?
知子就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般的輕松口氣里帶有一種好奇心。稱呼過去的男人為“先生”是知子的習慣。每當這種時候,知子的表情——在慎吾看來——坦然自如,毫無一絲蔭翳。
“真是的。以他現在那個年紀,想要在東京從頭做起根本不行的,還不如不回來?!?
知子輕輕地皺起眉頭,不無焦慮地說道。完全是不負責任的、淡然而親昵的口吻,仿佛在責備一個不諳世事的遠親。
之后知子再也沒有對慎吾提起過涼太。她的確已經把涼太給忘了??駸岬摹⒉活櫼磺械膼矍樵洈噥y了雙方的命運,而如今,無論苦澀還是甘甜的回憶,都已被十二年的歲月更迭沖刷殆盡,在知子的心底只留下干涸的灰色河床般的空虛。
知子推己及人,覺得涼太對于那些過去的情意比自己淡忘得更徹底。按說,分別的傷痛,比起知子,涼太應該更深一些。
聽說涼太來看望自己,知子沒有眷戀,甚至反而感到有些憂郁。
這種感覺,就如同已為人妻的女人在平穩的婚姻生活中突然見到了過去的戀人。知子之所以抱有某種安心感和依賴感,是因為即便這個問題變得復雜了,慎吾也會幫助自己解決。這和平日里對寬和的丈夫頤指氣使的女人,到了關鍵時候會立刻逃進丈夫的懷抱中的表現相通。
看來慎吾對自己過去的戀人的第一印象不壞,知子舒了口氣。
聽說涼太見到給自己開門的慎吾時表現得不卑不亢。知子心想,由此可知涼太已經知曉她現在的情況,但她并不因為和慎吾同居而感到內疚或羞恥。
知子完完全全是“慎吾的妻子”的心境。倘若說慎吾的妻子八年間是靠著漠視知子才好歹保住了自尊心的話,知子也是同樣的。
自從生活在一起,八年來知子一次也沒有背叛過慎吾。
涼太第一次打來電話是在那一年的正月初四。
知子從頭年年底就開始感冒,一直拖拖拉拉地沒有痊愈。初四這天天氣雖然晴朗,卻好像還有風,窗外的電線緩緩地搖晃著。
涼太在電話里很客氣地致以新年問候之后,知子主動發出了邀請。
“你現在可以來我家嗎?”
“……”
“我得病了,現在躺在床上呢?!?
“……那就不好打擾了啊?!?
“所以才請你來呀。來看望一下嘛?!?
“……”
涼太沉默的重量,通過話筒流向知子。它變成了沉甸甸的悔恨,充滿了知子體內。
知子清晰地回憶起來:十二年前,涼太也是用這凝滯、沉重的沉默代替了語言送給知子。
那時候,也是知子先開的口。此時此刻,涼太那濃密的沉默仿佛是在責備,又仿佛是隱忍著什么,沉默中驚愕、恐怖與歡喜相交織,它的沉重與過去具有同樣震撼力,使知子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和涼太的重逢如果不是在正月,事態或許會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
因為和慎吾同居以來,正月就是知子一年當中最最悲慘而陰郁的日子。
慎吾絕對不會對知子承諾說要和妻子離婚。他就是這樣一個傳統的男人,所以每當家里需要“丈夫”出現的時候——比如家人的生日、親戚的紅白喜事、祭祀活動等等,他必定會住在妻子那里。不用說,正月他也不會在別的地方過。
知子心里積淀著各種各樣關于孤獨度過的正月的痛苦回憶。
知子實在忍受不了一個人孤零零在家過大年夜,所以有時候也去朋友家玩;但是朋友越是安慰她,她就越覺得自己像個入侵者,因此坐立不安。她不再去朋友家過正月,而是改為在旅途中迎來正月……比如坐在穿山過嶺的火車里眺望旭日東升,在穿越煙雨朦朧的海峽的輪渡里聆聽收音機中的除夕鐘聲,泡在溫泉街的浴缸里俯瞰下面悄然飄動的太陽旗……
這些風景中,也重疊著知子孤獨陰郁的表情。
今年的正月也是如此。除夕夜,慎吾一直照顧知子直到末班車的時刻,但是最終還是回去和家人一起聽過年的鐘聲了。
元旦上午,慎吾又回來了一趟,看到知子發高燒,非常吃驚,于是夜里也不睡覺地照顧她。初三一早,知子已經因慎吾的體貼入微而徹底放松了警惕,慎吾在她的枕邊,輕輕地穿好衣服、收拾好東西后,站起身來若無其事地說:“今天那邊有事,我得回去。六號回來?!迸R走時,他吻了一下知子的額頭,試了試熱度后,留下一句:
“已經好多了。不過保險起見,你明天還得老老實實地再休息一天。”
知子沒有回答,而是猛地背過身去,也不目送走出門去的慎吾。那時,八年來孤獨度過的正月里的那些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頭。知子根本說不出話來。
迎接涼太到來的知子因剛剛病愈而面色嬌柔,眼睛濕潤。
在涼太的眼里,闊別十二年見到的知子簡直就是慘不忍睹。一望可知的孤獨和依戀,使得知子的全身充溢著過分的嬌媚,連知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涼太第一眼看到知子這副神情,就立刻下了判斷:其實知子并不像傳言中那么幸福。
來東京以后,涼太不斷地變換住所,不知不覺間就搬到了和知子家只相隔一站的地區。這或許也是想要見到知子的潛意識在作怪。
不過,這種傷感的情緒促使涼太再一次和知子發生了關聯。那個秋天,他去知子家時,見到了那個表情陰沉,說話卻似乎很熱情的男人。盡管沒有見到知子,涼太也覺得足以撫慰自己了。
和知子分別后,一直放浪形骸的涼太最終和一個賣笑出身的帶著個孩子的女人結了婚,過了五年的家庭生活。有過這些經歷的涼太,看到眼前的知子時,感覺她作為女人的成長從十二年前就已經停止了,完全無法相信她就是那個比自己年長、曾經是自己戀愛啟蒙老師的女人。知子并不幸福的推測越是強烈,涼太就越是覺得自己也負有一定的責任。
相隔十二年后看到變化了的涼太,知子心里百感交集。表面上看變化并不大,只是那頭柔軟的卷發明顯稀少了,白皙皮膚因酗酒而變得粗糙,失去了往日的鮮靈潔凈。涼太給她的第一印象,極其缺乏活力,有種病態的柔弱,眼睛里也沒有神采。
盡管涼太絕對不是在敷衍,但和他說話,知子感覺就仿佛在對空氣說話一般空虛。他雖然在呼吸,卻如同已經沒有了生命。
知子漸漸焦躁不安起來。即便是短暫的對話,她也務必投入自己的所有注意力,可是現在無論她怎樣投入怎樣用心,都無法得到涼太的任何回應——這使她越來越焦躁。
“我看你倒好像是大病初愈似的?!?
“我沒有什么病,只是……”
“只是什么?”
“用醫生的話來說,是由于我生命力稀薄?!?
“瞧瞧,這不就是病嗎?”
“不是病。前些日子去醫院檢查了一下,結果是基礎代謝負幾十。醫生非常吃驚,說是健康的人絕對不會這么多的?!?
“真是的,這不成了活死人了?”知子不快地皺起眉頭,“……以前……你可不是這樣子啊?!?
涼太早衰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反倒是知子自己臉紅了。
第一次見到涼太是在戰爭中的北京。那時候知子不等畢業就結了婚,跟著丈夫佐山剛剛到北京。
他們都是第一次來北京。到北京才過了一個月,還沒有來得及欣賞玲瓏剔透的金秋美景,佐山就得了熱病。
一到夜里,佐山就發高燒,溫度超過了四十度。發高燒的佐山腦子里,不知怎么回事總是出現關于動物的幻覺。他時不時眼神迷茫地朝著知子說胡話:“在那個沙發上,莫斯科的老鼠在跳芭蕾呢。”“剛才阿部川的鲇魚夫婦來看我了?!闭煞蛩螅颖贿€不甚了解的丈夫和這些奇妙的動物包圍著,又身處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只知道蜷縮在沙發一角,抱著膝頭哭泣不已。
就在這時候,有一天下午突然來了個訪客??吹秸驹陂T外的清爽纖瘦的青年時,知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名青年名叫木下涼太,自稱是佐山的學生。面對丈夫的學生,知子慌忙端起了架子。
“在下乃佐山的內人?!?
第一次使用這種詞語,知子還沒來得及難為情,涼太就已經撲哧一聲笑了。因為還梳著學生時代的發辮,穿著白色套頭毛衣和大紅色無袖連衣裙,再加上個子不高,知子根本不像是二十一歲的人,最多十七八歲的樣子。知子恢復了學生的表情,吐了下舌頭。她關上身后的房門去了檐廊,然后用習慣的學生般的語氣,飛快告訴他說:
“是這樣的。佐山現在得了熱病,臥床不起。說不定是傳染病呢,你不能進去。不過……請以后再來玩。”
知子好像催著涼太趕緊離開似的把他送出了俄國人經營的那個飯店。
涼太說自己是從上海的學校來北京修學旅行的,所以沒有時間再過來了。
在明亮的陽光下看這個應該還算是少年的年輕人,他的皮膚還很細嫩,穿著旅行用的西裝短褲,修長的腿包裹著白色的半長襪。
走下玄關的樓梯后,涼太回過身,仰頭對送到門口的知子,抬起一只手說:“再見,夫人?!?
兩個人的笑聲在干燥的空氣中交匯在一起,四散迸開。
走到胡同口,涼太再次回頭張望。知子發覺自己站那的時間過長了些。
回到房間里,佐山正急著想要尿尿。知子將丈夫因高燒而變得黏糊糊的那東西放入尿壺,她突然感到手里的那東西是那么丑惡。
再次見到涼太是在戰爭結束后的故鄉小鎮。
這個人口十萬多的沉睡的山谷小鎮,也卷入了戰后解放的波濤,充滿了浮華的社交氣氛。在這樣的氛圍里,佐山幾乎天天外出參加會議,繁忙無比。從北京回國的佐山,是這個鎮上屈指可數的文化人,也是報刊的評論員。
當知子認出突然造訪的穿著西服的男人原來是從上海復員的涼太時,耳畔又回響起了涼太四年前說的那句“再見,夫人”。
涼太臉上浮現出了與那時截然不同的恭敬微笑,規規矩矩的問候令知子很是驚慌失措。
沒有多久,涼太就擔任了佐山的秘書。頭腦靈活、辦事能力很強的涼太在自己工作之余就干凈利落地完成了佐山托付之事。在伯父的公司任會計的涼太,處理事務非常有效率。他有眼力又適度圓滑,給人印象非常干練,同時,也令人覺得不可對他掉以輕心。
知子發覺,態度殷勤卻會讓人覺得不得不提防的涼太只有在和自己說話的時候才會偶爾流露出在北京的走廊上所看到的那種少年的笑容。知子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和涼太說話的時候總是天真爛漫地使用粗俗的學生腔。
佐山突然在東京的K省找到了工作。決定移居的時候,意料之外的狼狽和失望攫住了知子,她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對涼太的傾心,不禁愕然了。
因住房緊缺,佐山決定一個人先去赴任,找到房子后再接知子過去。聽到這個決定時,知子才放下心來。
她突然間覺得周圍的空氣變得清爽、輕盈了,這清爽的感覺是與內疚相連的。
但是知子完全想不到,自己會在現實生活中背叛丈夫和孩子,去追求對涼太與日俱增的不倫愛戀。
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此事的涼太,時常在佐山不在家的時候前來看望知子。知子雖然常思念著頻繁見面的涼太,可一旦面對本人反而表現得很冷淡。
那時候,在東京的佐山寄來了一封完全出乎知子意外的信。
他在信里指示知子,去幫助小鎮推舉的代議員參加競選。幫助這次競選會給佐山以及知子一家帶來的好處,他都明白地寫在了信里。佐山一再強調,就連眼下找房子的成敗都取決于這件事。更讓知子吃驚的是,他還推薦了涼太一起參加。
對于選舉完全是門外漢的知子,沒過幾天就和到達小鎮的一行人一起被卷入如火如荼的競選熱浪之中。
選舉戰開始于七月中旬。在熱浪滾滾的山峽盆地間奔波時,知子也逐漸地沉浸到了運動般的亢奮狀態中。即便候選人每天都在重復著一字不差的演說,在同一個地方準確地流出眼淚,知子也不像最開始的時候那樣會忍俊不禁或反感了。身體疲勞的同時,神經也隨之被選舉這種奇怪的熱氣侵染而麻痹。無論是多么怪異的言辭,或是多么過分的行動,除了選舉的勝負,他們都視而不見。由于整天處于興奮狀態,常態下的個人喜憂都被淡忘了。
利用街頭演說前的短暫休息時間,知子在路邊的窩棚背陰處給涼太釘上快掉的扣子。就連她的臉貼近涼太汗味濃重的胸脯把線咬斷這樣的動作,斗志昂揚的人們也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們同坐在一輛彌漫著汗味的車里,和大伙兒擠著睡在一個房間里,盡管完全沒有個人的交談時間,知子卻非常滿足,仿佛每天都和涼太說了好多好多話似的。
那是競選的最后一晚。距離小鎮二里地的被農田包圍著的小學校里進行著競選者的最后一次演講。
知子溜出會場,走到樓梯上,頹然坐下來。
——一切都結束了。什么也沒有發生。
擴音器里發出演講者那唱謠曲練就的渾厚嗓音,其間歇則傳來四周田地里的呱呱蛙叫。
知子感覺身體出現了空洞,蛙鳴都流進了那空洞里。從明天開始就要回到以往平淡的日子去了——那些無所事事的日子……蛙鳴漸漸填滿了她的身體。她悲從中來,忍不住伏在膝頭哭泣。
忽然間,她看到涼太站在樓梯口。涼太掏出手帕默默地放在了知子的膝頭。
他擦著火柴,點了支煙,站在知子的身邊,靜靜地抽煙。
“我看你肯定太累了,這么長時間?!?
他自言自語般說完,就要從知子的身邊走開。
“為什么……躲著我?”知子不記得自己當時都說了什么。
“……”
涼太回過頭來,他的淺茶色眼睛被知子的目光抓住了。涼太那濃密的沉默仿佛是在責備,又仿佛是隱忍著什么,沉默中驚愕、恐怖與歡喜相交織,一股腦涌入了知子的體內。
慎吾按照預定時間從海邊的家回來時,知子沒有像以前那樣迫不及待地訴說他不在的時候發生的各種事情。多年來,知子已經習慣于通過向慎吾傾訴這樣的方式將自己的所有行為固定于自己內心,因此對于知子來說,這樣憋著不說更難受,知子如鯁在喉。
吃晚飯的時候,知子終于忍不住了。
“就是因為慎吾把病人扔下不管,所以我趁你不在干了件好事。”
知子撅起嘴,瞥著慎吾撒嬌道。
“你干什么了?”
一見面,慎吾就看出知子和平時不一樣。他笑瞇瞇地瞧著知子的嘴。
“我去見涼太了?!?
知子嬌嗔道。
“他又來了嗎?”
“不是。他打來了電話,我就發出了邀請?!?
“……”
“沒辦法呀……太無聊了嘛。我可受不了一個人睡覺。”
“很愉快嗎?”
“是??!是??!非常愉快!”
“那可太好了?!?
慎吾也笑了。
知子覺得這樣至少可以發泄一下自己在正月期間受到的不公對待和孤獨感所帶來的憤懣。事實上,僅僅是這樣的暗示或埋怨,慎吾就能夠從中十二分地體會知子的不安與寂寞。
盡管涼太擔心知子大病初愈不宜勞累,但在知子一再敦促下,兩人去新宿見了面。
以前的知子,煙酒不沾;可現在的知子,居然能夠和很有酒量的涼太對酌。
幾杯酒下肚,涼太那無力的表情蒙上了陰影,眼睛里也仿佛閃爍著燈火。
知子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令涼太瞠目。她還不時用拿著空酒杯的手去碰涼太的胸口。這動作看上去十分自然,甚至很優美。涼太給她斟滿酒后,她就理所當然似地把酒杯送到嘴邊,無聲地一飲而盡。不知給她斟了第幾杯酒之后,涼太問道:
“你和小杉先生喝酒的時候,都是這樣給他斟酒的嗎?”
知子輕輕“啊”了一聲,用沒有拿酒杯的手捂住了嘴。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是啊,但不是我給他斟酒,是他給我斟酒。養成了這個毛病,跟別人喝酒時就露了馬腳?!?
說話間,知子的面容愈發光彩照人,見面時的憂郁早已飛到了九霄云外。看到知子此時的表情,涼太甚感意外,還以為是自己剛才眼花了。
“斟酒還不算什么……”知子隔著桌子,朝著涼太縮了縮脖子。
“還經常給我盛飯呢。”
“讓小杉先生給你盛飯嗎?”
涼太不由得提高了聲調。
“不是我讓他盛,是他要給我盛的。慎吾什么也不想讓我做?!?
涼太喝得蒼白的臉上,閃過了諷刺的影子。
“他在自己家里也是這樣嗎?”
“什么?”
知子沒想到涼太這么問,一時不解其意。涼太又清楚地重復了一遍:
“小杉先生對他太太也這么做嗎?”
“這我可不知道。我沒有想過……”
這樣回答后,知子想起了一件早已忘卻的事。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知子有個朋友曾經和慎吾妻子學生時代的好友很熟悉。知子的朋友把從那個好友那里聽來的話告訴了知子:
“她對我說,小杉夫人現在還把小杉先生照顧得無微不至呢。小杉夫人偶爾去她家玩,也是心神不定的,老是惦記著回去做飯,說是老公連蕎麥面條都不會自己做。她還說,沒想到小杉太太還有這么個不省心的老公呢……”
知子聽后不以為然,立刻反駁道:
“是真的嗎?可是慎吾還說他洗衣服比老婆洗得干凈多了呢。那不過是他在裝相吧。”
知子隨后就把這事給忘了。
朋友說的那些話突然鮮明地浮現在腦海里,而現在知子確認了這一點。她如同自言自語般,緩慢地對著涼太補充了一句:
“……是啊,說不定……他在那邊的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呢?!?
“很可能吧……?!?
涼太濕潤的眼睛死死捕捉著知子的目光,然后壓低聲音說道:“你今天打電話的聲音無精打采的,我以為你剛剛哭過呢。”
“怎么會呢……大正月的……”
知子想把和涼太在一起時說的話全都告訴慎吾,卻感覺沒有什么特別可說的。
“就是覺得特別愉快。特別快樂?!?
她發覺自己一直在說些十分抽象的詞語。
在酒吧里仿佛和涼太說了好多好多話,可是現在回想一下,可以對慎吾轉述的符合邏輯的話卻一句也沒有。
之所以說沒有可以對慎吾說的,是因為知子覺得和涼太的對話里沒有特別重大的事情。此時的知子已經忘記了她平日跟慎吾談論的話題也幾乎沒有意義。
知子竭力回憶和涼太一起都說了些什么,急于想要對慎吾進行說明:除了聊天之外,到底是什么使得自己覺得和涼太在一起度過的時間特別愉快。
知子終于找到了可以告訴慎吾的內容,放低了聲音:
“就是那個吧,他說自己的基礎代謝負幾十……回來的時候和他一起坐車,但他就像植物似的,根本沒有男人的感覺。你說有這種病嗎?”
“大概是營養失調吧。”
從那以后,知子和涼太經常去外面見面,每次都是選擇在慎吾回海邊那個家的時候。
涼太在一家快要倒閉的三流廣告代理公司工作,所以只要一接到知子的電話,無論是在哪里,他都會赴約。
慎吾在家的時候,知子偶爾也會請涼太到家里來,讓他和慎吾見面。
不過,和最初那次一樣,那以后和涼太見面所談論的內容里,在知子看來,也沒有什么可以對慎吾說的。
他們倆談論的幾乎都是兩個人共同的過去,話題大多圍繞著慎吾。
知子迄今為止,從來沒有客觀地觀察過慎吾。慎吾是知子肉體的一部分,兩人是精神上的雙生子。
涼太蒼白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似有似無的蔑笑:“這個嘛,誰知道呢?”
每當涼太對于知子口中的慎吾的言行表示懷疑或是否定時,知子就會感到非常驚訝和意外,就如同自己脖子后面或下巴底下——視線達不到的地方長的痦子被人指出一般。
知子時常會忘記眼前的涼太,以不安混雜著恐懼的目光,猶如對待陌生人一般專心窺視融入了自己體內的慎吾。
由于知子從一開始面對涼太時就把慎吾當作自己的老公,所以,無論和涼太談論多少有關慎吾的事情,她也不覺得有任何愧疚。
反倒是每次見面時知子都對涼太顯而易見的頹唐和因精神無力而落落寡歡的樣子十分擔憂??墒侵硬]有意識到,這和八年前的情況如出一轍。涼太身邊被如同濃霧一般“稍不注意,就會立刻死掉”的危機感所籠罩,而初次見到涼太時,她就被這絕望的危機感緊緊束縛,逐漸演變為“那種”關系并無法擺脫。
沖動莽撞的知子身體瘦小,卻總是充滿了活力。一旦遇到貌似生命力萎縮、能量不足的男人,知子就會不由自主地向對方傾瀉活力。所以她每次所傾心的男人,無一例外都是生活困窘、漂泊于坎坷命運中的敗北者或落伍者。與其說這是知子愛的宿命,或許應該說這是她自放棄了做佐山的妻子之時起必然背負的十字架。
知子一直沒有意識到:當試圖填充男人的生命能量時,實際上愛情就在她的心中即將瓜熟蒂落。
知子為慎吾傾注了比別人多得多的愛,其中作為“慎吾妻子”的能量已然充塞了她的身心,而現在,這些過多的愛轉向了涼太——就連這么簡單的道理,知子也不明白。
那天晚上,知子也是與涼太在外面約會后在他的護送下回家。
每次涼太都把知子送到她家所在的胡同口,就轉身回去。那天也像往常一樣。涼太站住腳,借著星光盯著知子的眼睛說:
“那我走了,晚安。”
就在他要轉身的時候,知子用嘆息般的低沉聲音問道:
“你睡覺的房間是什么樣的?你現在回去后裹著什么樣的被子入睡?”
涼太低頭一看,知子正仰頭望著他,眼里閃爍著淚花。淚水猶如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落下來,濡濕了她的臉頰。
知子垂著兩臂僵立著,仿佛因痛苦纏身而無法動彈。她渾身顫抖,說話也突然語無倫次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讓你變成這個樣子……你那個時候那么年輕……那么年輕……可是現在……”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伴隨著嗚咽,聽不清楚。
知子此時也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是在對涼太做愛的告白。
涼太扶住知子,把她攬在懷里。知子在涼太的懷抱里依然一直囁嚅般說著對不起。
多年前,知子剛覺得自己對涼太產生了愛意,連手都沒有牽過的時候,就對丈夫告白了對涼太的愛。
“你們之間,已經發生了什么嗎?”
面對只關心這一點的佐山,年輕的知子不知如何回答,急得哭了起來。
佐山覺得知子與涼太間連接吻都沒有過的愛很不現實,根本不把它當回事;他表現得很寬容,打算息事寧人;相反,知子卻痛苦萬分,非常后悔。
那時候,愛情對知子來說是抽象的閃耀著光輝的貴族,肉欲在愛情面前不過是丑陋的怪物。真心愛上了一個人,對于當時的知子是無可挽回、無法動搖的嚴重“事件”。
現在,知子在涼太的床上聽著他得到滿足后壓抑的呻吟。
“謝謝你……沒有想到你那時候那么愛我……”
無論是相隔十二年后在昏暗的胡同里接吻之時,還是縱情交歡后的現在,兩人都沒有喝醉。
知子現在已經意識到,和涼太之間曾經有過的那些夢幻般的肉體記憶,在她的內心已經毫無蹤影。
涼太的手仍舊在充滿愛意地撫摸著知子。盡管允許他這樣做,但知子也難以認同他說的話。肉體的深處在涼太的愛撫下喚回了海嘯般的回響,知子傾聽著這回響,同時也對涼太所訴說的此時此刻的感動感到焦躁不安。
當以過剩的生命活力填充涼太的空洞,以勃勃生機滋潤、激活涼太的細胞時,知子并沒有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涼太只有憑借兩情相悅的歡愛才終于可以確認知子的愛,知子為此感到很煩躁。涼太所說的愛與知子現在懷抱的朦朧的愛,兩者間含義并沒有交集。
“咱們……為什么會這樣啊……又重新開始了。”
涼太嘆息般吐出了這句話,把頭埋在了知子的胸口。知子感覺自己的內心仿佛有什么事情剛剛結束了般靜寂。
慎吾在妻子和自己之間有規律地來去,而不知何時開始,知子也在涼太和慎吾之間搖擺起來。
知子和慎吾的時間軌道相重合:慎吾一回到妻子那邊去,知子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和涼太的約會。她后來才知道,涼太的住處和自己這里距離非常近。
涼太猶如要吸盡知子的生命力一般貪婪地跟知子做愛。每當此時,涼太就重新變得水靈起來,活力又不知從哪里回來了。他那猶如老年人般陰暗僵硬的表情也顯得年輕了。和知子在一起的時候,涼太常常會開懷大笑。
自己想要看到就是這樣的涼太——當注意到涼太的變化時,他已經緊緊地嵌入了知子的生活齒輪,離不開她了。隨著涼太重新找回了年輕與精氣神,兩人在涼太房間里的愛變得更加濃密,時間轉眼即逝,過得飛快,常常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有時候窗外已是次日黎明前的暗夜。
“不要緊嗎,能走回去?”
看著知子走路不穩的樣子,涼太關心地問道,表情卻非常平靜,因為知子此時的表現使他更加確信知子是深愛自己的。
深夜的邸町里,在某一家宅院的深處有一只狗,只要一聽到兩人的腳步聲,它必然會狂吠起來。討厭狗的知子,每次走到那家人門前時,無論多么疲勞,都會屏住呼吸,挽住涼太的胳膊,憋著氣跑過去。
走過那個被知子叫作“狗關”的小路,就快到知子的家了。
“你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
跑過“狗關”后,知子站住腳,捶著自己的胸脯呼哧呼哧喘氣。這時,涼太如此低聲問道。
知子吃了一驚,抬頭望著涼太。剛才他那充滿自信的柔和表情已經變成了緊鎖眉頭、布滿陰云的臉了。
“你以為這件事能永遠瞞著小杉先生嗎?”
知子避開涼太的目光,做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扭頭朝自己家方向望去。
慎吾此時應該不在家里。不過,她仿佛看到了慎吾因為有什么事而突然提早回來,在家里一動不動地縮著背等著自己回家的幻影。
差點兒喊出聲來的巨大恐怖掠過知子的脊梁,腋下也滲出了黏糊糊的汗。
自認為自己現在還愛著慎吾的知子,無法就自己這種行為對涼太或慎吾做出解釋,也無法得到他們理解。一想到這樣的結局,知子就絕望無比。
自己的人生即便失去涼太,也不能失去慎吾——那是不可想象的。
“你對自己的愛情為什么那么沒有自信呢?”
涼太幾近嘆息般的陰沉說話聲仍然在知子的耳邊繼續著。
知子真想盡快地從涼太身邊解脫,哪怕是自己一個人走完這段黑暗的路。
每當涼太提到愛情時,知子就會因為無法向他解釋而心情煩亂。
“你在聽嗎?”
突然,涼太提高了聲調。
宛如等著爭吵的機會似的,知子發出了比涼太還要尖銳得多的聲音。
“你回去吧,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好不好?我累了。”
“隨便你?!?
夜色里也看得清清楚楚:涼太好容易忍住沒有抬起手,渾身顫抖著猛然轉過身去。
然后,涼太和知子同時朝著相反的方向跑了起來。
慎吾似乎根本沒有發覺知子的背叛,仍然一如既往地從妻子那里來知子這里。
當知子沉浸在猶如空氣一般包裹著自己的慎吾的氣息中時,她感到趁慎吾不在的時候和涼太幽會的濃情蜜意簡直難以置信。
難道說在這八年間,慎吾一次也沒有懷疑過妻子或知子的貞操嗎?
知子猶如初次看到怪物般目不轉睛地盯著慎吾那如雕刻般安靜而深邃的側臉。
“怎么了?”
慎吾扭過頭,平靜地問道。
“沒事。我突然想到,咱們為什么這么長時間從來沒有互相吃過醋呢?”
“吃過呀。”
“誰呀,什么時候?”
“我一年到頭都在吃醋啊。老是在擔心,沒有一天放心過啊?!?
“瞎說?!?
“不是瞎說,所以我才來你這兒啊。”
知子忍不住撲哧一笑。
“知子不是也在吃醋嗎?”
“什么?我什么時候吃醋啦?”
“一年到頭啊,吃過好多次醋呢。只不過你忘得太快了?!?
聽到慎吾這么自信的斷言,知子覺得自己說不定一直對從沒有見過面的慎吾的妻子感到醋意呢。
小時候在繪本上看到的石童丸物語[2]的插圖,朦朧浮現在知子的眼前。那幅插圖畫的是清晰地映在隔扇上的可怕景象——兩個在下棋女孩子的頭發變成無數條蛇,在她們頭上相互纏繞爭斗。知子恐懼極了,即便是小孩子也深深感受到了人的嫉妒心之可怕?,F在被慎吾指出了自己的嫉妒心,她發覺自己說不定就像這過去從不曾想起過的畫表現的那樣,從自己的腦子里常常伸出無數條看不見的蛇,兇狠地挺直身子,朝著慎吾的妻子吐著毒信吧。想到這里,知子渾身一抖。
或許自己總在慎吾這樣的暗示下,不由自主地和他一起生活到現在吧。知子的眼睛難得看清楚了,仿佛看透了和慎吾生活過來的那些模糊不清的歲月。
知子感到慎吾和自己的這塊充滿陽光、令人享受的清靜,早晚有一天將會被涼太徹底打破。
想象那個瞬間的時候,知子感到的并非坦然,而是令人爽快的絕望。
知子漸漸地陷入了一種幻想:當一切都被涼太親手揭開給慎吾看時,無論面對怎樣的事態,慎吾都不會懷疑她對慎吾的這份奇妙、堅定的愛。
夢想著在現實中不可能出現的愛之奇跡,知子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體味到自己與慎吾的人生完全吻合的充實感。
在這樣的靜謐中坐在餐桌前吃晚飯時,知子面對慎吾突然撲簌簌落下眼淚。
不知涼太此時此刻在無人光顧的飯館角落里,吃著多么難以下咽的飯呢?這個念頭悄然進入知子的腦子。即便是和知子一起,涼太也是不看書就無法吃飯,這一獨身生活的習慣突然間變成難以形容的同情充滿了知子的心。
這種時候,慎吾決不會主動去問知子為什么掉眼淚。他默默地給知子的茶碗里續了茶。
眼淚一串串落進了茶碗里的米飯上,她輕輕放下了筷子。
她覺得應該對慎吾說明落淚的緣由。她哽咽了一聲,說道:
“我在想,涼太是怎么一個人吃飯的?!?
“……涼太好久沒有來了啊,會不會是公司倒閉了呀?”
“是啊?!敝尤套⊙蹨I,聲音恢復了正常,又拿起了筷子。
無論多大的驚濤駭浪,只要遇到慎吾這塊礁石都會繞道而行的——她這樣想著,繼續吃飯。
注釋
[1]町,長度單位,約109米。
[2]平安時代后期的傳說故事,作者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