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雪

這是一冬無雪的西海固。風像刀子

挑剔著堅硬時光中的柔軟

這是農歷二月初的一個夜晚，一場風攜帶深刻的云

從秦嶺以南緩緩而來，停泊在六盤山巔

——是否需要重新打量皸裂的肌膚

貧瘠的黃。以及一大段焦灼不安日子

需要潔白的溫馨來包扎我們的凍傷

在地氣日漸回升的時侯——

我愛你，雪

那些在驚喜的眼神中跳動的音符

以一種飛翔的姿態親近失墑的大地

給蘇醒的春天營造一個潮濕的夢境

我聽見種子吵鬧著青春期的懵懂

驚蟄的雷聲漸漸逼近

西海固用一場雪的歡樂填平祖國額頭的皺紋

而更遠的遠方，風和日麗

油菜花已經開出一片吉祥的云彩

草木春秋

河水說流就流了。像一道閃亮的光陰

由高向低，沒有時間的縫隙可以彌合

村里人說走就走了。上新疆、下江南

偶爾打回來一個電話或寄來一張匯款單

喜鵲在枝頭興奮著這一天的喜悅

起風了，下雨了，降雪了

野草在春天發芽，秋天枯萎

一茬一茬的紅肥綠瘦，一茬一茬撂荒的土地

在月虧月盈中填充時間的履歷

只有樹，那棵在冬天仍堅持呼吸的樹

沒有挪動腳步

它一年年的長高，用花朵的眼睛向遠方瞭望

用葉子的耳朵傾聽屋檐下的喜怒哀樂

它看見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回來了

而一些人再也沒有回來

拔地而起的小樓房和猥瑣的茅屋稱兄道弟

它聽見日子拔節的聲音和霜降的聲音

它就那樣一動不動，看著花開花落，草枯草榮

承受著地表水越來越淺的滋潤

它知道自己的一生，和一生中所承擔的使命

——一個村莊見證了一棵樹的癡情

驚蟄

我知道那團翻動的烏云里

一定藏有巨大的響動

但更多的時侯，它一言不發

把更深的陰霾隱藏起來

讓我擔心，它一旦開口

會使剛剛蘇醒的花蕊受到驚嚇

春天到了

能否用一朵小花醫治一個傷風感冒的詞匯

能否用一根肋骨犁開一塊冰凍的荒蕪

春天到了，我舍棄隔夜的前嫌

我和人民在田野里耕地、施肥、起壟、種菜

我們把菜棚早早地搭建在二月二的龍頭上

好讓春天提前降臨

好讓土地把大團大團的陽光抱在懷里

這樣，種子就能提前發芽

夢想也能提前綠潤起來

對著寶中鐵路南來北往的列車，我招一招手

把祝福送往四面八方的兄弟姐妹

雖然我今春的腳程不能到達遠方

但不辜負人生的韶光

瞧，那一排排整齊劃一的菜棚

一行行平仄對仗的壟溝

就是我發表在大地上的詩作

我坐在唐詩的對面，勞動

我熱愛著這些鄉土的詩篇

就像菜農熱愛著蘿卜和芹菜的水靈

很快，很快就有火紅和蔥綠的現實破土而出

早春

風頭低下來

綠色的愿望向上爭取

云變白

給天空淡藍的暗示

西海固的春天

沒有幾場風

春天就不是春天

風一咳嗽

吐出漫天的黃沙

我不喜歡西海固的春天

我不會對持續的干旱說我愛

不會對沙塵彌漫的天氣說我愛

風和日麗或花紅柳綠，適宜于溫婉的江南

西海固是粗糲的

從一捧干燥的沙土里能聽出春天的渴望

我首先說到風

一定是病了：瘋

有病的風目空一切

它的恣意妄為、它的妄自尊大以及破壞與顛覆

如果不半閉著眼睛，不側著身子走路

我是否會身不由己的迷失和傾斜

春天來了，其實是壞天氣來了

司空見慣的干旱，突如其來的沙塵暴

是西海固特色的春天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大風撲面，細小的沙塵無縫不入

我在春天里行走，變得多么形跡可疑

我還要說到那些非虛構的小花小草

她們是我的姐妹和兒女

白天遭遇黃沙蔽日的十面埋伏

夜晚驚駭于風高月黑的刀光劍影

一場愛還沒有抵達彼岸，激情就夭折了

剩下的只是面對

從盛開到凋謝的距離比恐懼還短

她們面目枯澀，生命斑斕，呼吸悲壯

卻一春又一春完成季節的交替輪回

那些逆風而行的鳥兒

肺葉里積存了過多的咳嗽

沒有一眼清泉能夠飛向它們的歌喉

我必須在這個干旱少雨的季節，向一棵草學習向一朵小花致敬，或者跟一只鳥練習飛翔

才能抵御內心的寒冷和荒涼

我把自己安放在風中，我就是一棵草、一朵花、一粒沙……

我必須對這些生活中微小的閃光說出心中日漸復蘇的強大和愛

日記：三月三

周末。早晨

無風。無塵

天空像倒扣的海水，平靜、蔚藍

這是西海固春天鮮有的好天氣

這樣的天氣，倒讓人心里發慌

忽然記起今天是三月三

唱著民謠，走出戶外

看苜蓿芽兒是否探出了腦袋

肯為綠色的午餐獻身

懵懂的季節，欲望膨脹

一只只嫩芽都喜悅于新生

撥開干枯的枝葉

我沒有聽懂嫩芽喊出的卓越

不遠處一只鳥兒

用它清脆的鳴叫

做出了回應

我本來是想掐點苜蓿芽兒

回家燒湯的

給節氣一個注釋

也給生活一點色彩

卻不忍心殘害剛剛睡醒的生命

但我還是采擷了一捧春天的陽光

丁香花開

蓓蕾呵護的真相，不說自破

一夜間，園子里丁香開了

晨風中濃郁的香氣泄露了秘密

我想起昨夜的月亮那么寧靜

春風沉醉的夜晚

一樹花沒有理由不色香俱佳

真相

花朵一年年吐出芬芳

葉子一年年都展露嶄新的容顏

而我，總是在不斷地走向衰老

由倒春寒想起一朵花

陰著一張臉，是天變了心

倒春寒，掠過后半夜失眠的屋脊

由一場飛沙揚塵的陰霾拉開序幕

麥苗蒙塵，鴉雀無聲

青草和葉子在思春的夢中

一朵迎春花剛從陽坡探出頭，驚訝只吐了一半

另一半，被風沙噎了回去

一朵花聲帶痙攣，淚水倒流成河

耳朵里灌滿走調的風聲

一朵花無罪，在春光中夭亡

半張的口，滿含顆粒狀的絕望

一整天我都在想一朵花，一場過往的花事

桃花謝了，杏花粉墨登場

之后是丁香、梨花、蘋果花、狗尾巴花……

那些遲到的花花草草于風和日麗中招蜂引蝶

躲過了宿命中的一場劫難

恣意張揚青春的芬芳，直到花朵易主

連天的衰草坐了江山

不像你，一次吐蕊，自然而然地綻放

都要承受無端的拷問

一整天我都在想你，想一朵花

我不知道此時你在想誰。寒流襲來

誰又可以給你些許的溫暖和呵護？

春夜

看萬家燈火次第凋零

星星點燈，寒冷由淺入深

群山嵯峨，遠方以遠

料峭的衣裳給蒼茫披上

香煙閃爍孤獨的螢火

月光把一壺靈感一飲而盡

夜風吹起，貓叫春

驚醒假寐的星辰

月光清且淺，安靜而羞澀地撫摸

大地開始解凍的肌膚

夢在夢中，一場細雨

潤物無聲

這樣的春天不寫也罷

昨夜，沙塵暴再次襲擊了河西走廊、哈密和吐魯番

它已經是今春第十二次光顧祖國大地了

而玉樹雨夾雪，西海固狂風肆虐

而我剛從江南考察回來。淫雨霏霏的江南

始終沒有向我綻放煙花三月的笑靨

她一定是為遙遠的玉樹垂淚

在這個短暫的春天里，我的一唱雄雞天下

白的祖國先是西南大旱，青春的歌喉在烈日的炙烤下喑啞

再是王家嶺礦難，三十八條鮮活的生命迷失在漆黑的巷道緊接著，玉樹地震

我的祖國陷入四千米海拔的悲傷

這樣的春天不寫也罷。這樣的春天

我多災多難的祖國滿目瘡痍

而我，依然在寫詩，依然在這個塵世上忙碌和熱愛

我把一棵棵小樹種進詩歌，讓沙塵暴的腳步慢下來

我用一捧淚來滋潤西南的焦灼

我點燃一盞心燈，讓走失的信天游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一張稿紙上寫下雪蓮、格桑花、草原上空的明月

羊群、藏族老阿媽、我的祖國……

我愿他們在我的祝福中獲得安寧、幸福！

今夜，玉樹雨夾雪

今夜，我不關心自己，我只關心玉樹

衣衫襤褸的玉樹，傷痕累累的玉樹

瑟縮著眾神的哀傷

今夜，我在遙遠的西海固遙望青藏高原

西海固同樣風沙滿目

夜的蒼穹讓西部高地的疼痛更加深刻

今夜，我在電視機前傷悲

我每晚都在收看抗震救災專題節目

都在關心天氣預報

今夜，玉樹雨夾雪，西北風4-6級

我不是在關心天氣預報

我在關心玉樹

今夜，我不能為玉樹披件月光的衣衫

我只能點燃靈犀的燭光

為你取暖

無題

這個春天過于復雜：沙塵天氣不少

但雨水總是隔三岔五不期而至

洗綠了山的毛發和樹的耳朵

我的日子沒有任何起色

搭棚、種菜、征地、拆房，間或挖三五座祖墳

依然被人誤解，被人謾罵，間或圍攻

我照樣行色匆匆，忙里偷閑摸幾把麻將

喝幾盅小酒，看幾本閑書

或者在地頭上轉轉，在會場里坐坐

前幾天剛下了場透雨，今晨空氣清新

我把車停在路邊，看到搶墑播種的檸條

已悄悄地發出了嫩芽

桃花在一夜之間怒放

一夜之間，桃花盛開

我被這羞澀的一抹紅迷醉

一朵花由含苞而怒放，她是否泄漏了自己的破綻一朵、兩朵、三朵……

紅云飛渡

渡過季節料峭的暗河

那么迅疾，那么義無反顧

如果我對一株盛開的桃花說：我愛你

不識風情的人，是否會毫不猶豫地折下一支

肯定。花瓶中的春天多么短暫

一束桃花的心情，就像瓶中微涼的液體

枯萎，比一場沙塵暴的殘酷更加驚悚

她是否可以慢下來，優雅地微笑

然后，一點一點開放，一點一點凋零

從容地走向香消魂殞

暗香，是流連枝頭揮之不去的念想

但這一切是不可能的。桃花在一夜之間交代了自己

我聽到她言不由衷地疼痛

——因為怒，所以放

放得義無反顧，甚至幸災樂禍

黃峁山：清明寫意

桃花含蕊，青草吐綠

這不是西海固的清明。寒

從午夜的一縷料峭開始

清晨拉開大風揚沙的序幕

天始終陰沉著臉

這是我的祖國在這一日一成不變的表情

早清明，晚春風

上墳的人，踏著農歷的節拍，行色匆匆

奔向不同的荒蕪

在一堆堆隆起的黃土堆前，虔誠地跪下

燃起一燭燭念想

我看見有人在默默地流淚，有人低聲啜泣

風不停地刮，吹動枯草和思緒

旋起的紙灰，像黑色的蝴蝶

飛向迷蒙和混沌

不遠處，一個牧羊的老人

用麻繩緊了緊腰間的荒涼

雨夾雪，就從黃峁山背后漫漶了過來

端午記憶

多想趕早把一束束帶露的吉祥插在門楣上

左邊艾草，右邊菖蒲

居中的枝條風擺楊柳

植物用芬芳的體香驅趕著五月的毒

多想赤著一雙腳丫

晨曦中，奔跑在陡峭的草尖上

露珠洗臉，雙眼明亮

露珠洗心，身健腳輕

多想再飲一碗雄黃酒火熱的激情

為一只粽子剝下綠色的外衣

潔白的糯米緊緊地抱住一顆紅棗的心跳

掛在胸前的一串串荷包

讓十二生肖都跟著激動

多想再看看一個女孩羞赧的紅暈

多想把五色花線擰成彩虹

脖子上系一根，手腕上系一根，腳踝上系一根

讓蚊蠅、蟲虺、鼠鼬、蛇蝎

遠離草木人間

——這是祖國北方的端午

缺少對一位詩人心靈的追逐和龍舟的奢華

它寧靜、樸素地行走在農歷干旱的五月

也可能緩緩的在民間走失

艾

樸素、單純，更像一個小人兒

籬笆墻下的農家女子

心懷善良、慈悲

在黃昏降臨之后

點燃心燈，為風濕的日子止痛

遠處的風聲和犬吠

始終拽緊鄉村夜晚的神經

一把艾葉被嚼出苦汁，一縷艾香裊裊升起

繚繞在房前屋后，驅趕來自暗處的陰寒

這也是人間煙火的一部分啊！艾

被艾慰藉的人

畢竟會在苦難中綻放微瀾

并在徐徐降臨的夜幕下

閃爍兩行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