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風(fēng)裹著殘留的暑氣，從教學(xué)樓半開的窗戶鉆進來，卷起林墨桌角一頁草稿紙。他下意識按住，目光從講臺上教授飛舞的粉筆尖收回——草稿本上，剛才還磕磕絆絆的高數(shù)公式推導(dǎo)，此刻竟條理清晰，連最容易算錯的系數(shù)項都標(biāo)注得一絲不茍，筆尖劃過紙張的力度均勻得不像平時的自己。

“大概是昨晚預(yù)習(xí)到位了?！绷帜?，將這細微的異常歸為巧合。

這是下午第二節(jié)《高等數(shù)學(xué)》課，階梯教室坐滿計算機系學(xué)生。后排兩個男生頭湊在一起刷短視頻，屏幕光映在臉上；中間女生們低頭寫寫畫畫，偶爾瞟向黑板的眼神卻飄著，多半在聊新??；只有前排“學(xué)霸位”傳來清晰的筆鋒摩擦聲，與教授的聲音交織成課堂的底色。

林墨坐在中間偏后，位置和他的成績一樣“中庸”——每次考試穩(wěn)在專業(yè)前三十，不冒尖也不掉隊。他既沒有學(xué)霸“卷到凌晨”的狠勁，也不像后排同學(xué)把課堂當(dāng)休息區(qū)，只是安靜聽著，重點處圈畫，難懂時皺眉，等教授講透再慢慢補全筆記。

這樣的日子，從大一到現(xiàn)在快兩年了。規(guī)律，平靜，甚至有些乏味。就像校門口的梧桐道，春發(fā)芽、夏遮蔭、秋落葉、冬落雪，每一步都踩在預(yù)料之中。

“叮鈴鈴——”下課鈴劃破沉悶，教授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作業(yè)下周五前交?！痹捯魟偮?，教室瞬間沸騰，書包拉鏈的“嘩啦”聲、椅子拖動的“吱呀”聲，沖散了剛才的安靜。

“林墨！走，食堂干飯去！”洪亮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王浩擠開人群走來，一米八五的個子在教室里格外扎眼，運動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印著?；@球隊標(biāo)志的T恤，額頭還掛著沒散的熱汗——剛從訓(xùn)練場過來。

“你先去，我去操場跑會兒步?！绷帜帐皶荆溊揭话腩D?。簳鼛Ь贡绕綍r“輕”，明明裝的書和昨天一樣多。他晃了晃頭，把這錯覺歸為“還沒從課堂緩過來”。

王浩立刻夸張?zhí)裘迹醋∷募纾骸坝秩ヅ?？你小子最近中邪了？以前喊你跑兩圈跟要你命似的，現(xiàn)在天天雷打不動——咋，看上操場看臺上哪個小學(xué)妹了？”

“想什么呢，就是久坐腰酸，活動活動舒服?！绷帜崎_他的手，這話不算假——半個月前開始，他總覺得身體里憋著股勁，像團暖烘烘的氣在四肢竄，不跑不練就渾身不自在。起初以為是久坐的緣故，可跑了幾天發(fā)現(xiàn)，這股“勁”不僅沒散，反而越來越明顯：跑步時呼吸更穩(wěn)，以前五圈就氣喘，現(xiàn)在十圈仍能保持節(jié)奏；握筆久了發(fā)酸的手腕，現(xiàn)在寫一下午作業(yè)都沒感覺。

“行吧，那你‘錘煉’，我去搶糖醋排骨窗口?！蓖鹾婆乃蟊?，力道不輕，換做以前林墨早踉蹌了，今天卻穩(wěn)穩(wěn)站著，還下意識反手拍回去，力道竟沒比王浩輕多少。王浩愣了愣，笑道：“可以啊，力氣見長！要幫你帶飯不？”

“不用，跑完我自己去。”林墨看著王浩勾著另一個體育生的脖子離開，轉(zhuǎn)身往宿舍走。

回宿舍的路不長，林墨走得慢。香樟樹葉剛泛黃，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光影。抱著書本的女生討論著社團活動，籃球場傳來“砰砰”運球聲和吶喊，偶爾有籃球飛出場外，引來一陣哄笑——一切都是大學(xué)校園的標(biāo)準(zhǔn)模樣。

可林墨總覺得有什么在變：教學(xué)樓拐角那片常年曬不到太陽的角落，今天陽光正好，卻仍透著莫名的陰冷，讓他下意識加快腳步；昨晚深夜回宿舍，路過圖書館后門時，隱約聽到“沙沙”的翻書聲，可當(dāng)時閉館快兩小時了。

“通風(fēng)差而已，管道聲罷了?！彼o自己找著理由——在這個講科學(xué)的年代，誰會信那些虛無的“怪談”？

回到宿舍，另外兩個室友不在：李哲去網(wǎng)吧通宵，趙宇約了女朋友看電影。林墨放下書包，從衣柜拿出灰色運動服和白色跑鞋，站在穿衣鏡前。

鏡中的青年，一米七八，體型勻稱，不算健壯也不清瘦。黑色短發(fā)干凈利落，丹鳳眼半垂著，透著溫和內(nèi)斂。這樣的長相在大學(xué)里只能算“清秀”，扔在人群里瞬間就找不到。

他扯了扯運動服袖口——去年買時還寬松，今天套上卻剛好貼合肩膀，連袖口都不晃了。抬起手臂，小臂肌肉線條比半年前清晰不少，屈指時虎口皮膚更緊致，握拳的緊繃感也比以前強?！翱磥砼懿秸嬗杏??！彼吐曌哉Z，換好衣服，塞好手機鑰匙，拿上礦泉水往操場走。

下午四點的操場格外熱鬧。塑膠跑道上有人慢跑快走，足球場上男生分隊比賽，看臺上情侶依偎著說話。林墨找了個角落熱身，壓腿、轉(zhuǎn)腰、活動關(guān)節(jié)——以前高抬腿總覺得大腿發(fā)緊，今天卻輕松抬到腰際，動作還快了半拍，身體協(xié)調(diào)性也變好了。試著跳了跳，落地時膝蓋緩沖更穩(wěn)，連腳掌觸地的力道都能清晰感知。

“奇怪。”林墨皺眉，卻沒多想，邁開腳步踏上跑道慢跑。

起初他保持平時的速度，兩步一吸、兩步一呼。跑了兩圈，身體里那股“暖流”又冒出來，從胸口往下沉，順著四肢蔓延，雙腿像被注入活力，腳步不自覺加快。側(cè)頭看跑道旁的計時器——平時一圈一分四十秒，這次竟只用了一分二十秒，呼吸卻依舊平穩(wěn)，沒有絲毫氣喘。

“林墨？你今天咋這么快？”同班的張遠放慢速度，一臉驚訝。張遠平時跑步比他快，以前林墨總跟在后面，今天竟反超了。

“可能狀態(tài)好?！绷帜α诵Γ瑳]減速。張遠愣了愣，加速跟上，可半圈后就被拉開距離，只能看著他的背影嘟囔：“這小子今天不對勁，跟開了掛似的。”

林墨沒聽見，他正專注感受身體的變化：風(fēng)從耳邊吹過，能清晰分辨方向，甚至避開跑道上的小石子；胸口心跳像鼓點般有節(jié)奏，每一次跳動都帶動氣血往四肢流，讓他越跑越輕松。

五圈、十圈、十五圈……不知不覺跑了平時兩倍的距離。停下時，他沒有扶膝喘氣，只是微微出汗，心跳幾十秒就恢復(fù)正常。擰開礦泉水喝了兩口，冰涼的水滑過喉嚨，舒服得喟嘆一聲。

低頭擦汗，林墨瞥見手心——平時運動后會出很多汗，今天卻只沾了層細汗，皮膚摸起來更有韌性，不像以前容易起皺。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力道比平時大不少，指甲蓋顏色也更紅潤。

“難道是作息規(guī)律了？”他撓撓頭，把變化歸為生活習(xí)慣，轉(zhuǎn)身往操場外走。

路過足球場，王浩正站在球門旁喊著，看見他揮揮手：“林墨！跑完了？過來看看我虐他們！”

林墨笑著擺手，繼續(xù)往食堂走。

傍晚的食堂人聲鼎沸，各個窗口排著長隊。林墨走到糖醋排骨窗口，排了幾分鐘就輪到了?！耙环菖殴?，加青菜和番茄炒蛋。”他接過餐盤，找了個角落坐下。

剛吃兩口，鄰桌女生的對話清晰傳進耳朵——他今天的聽力好像格外好。

“我跟你們說，昨晚又聽到哭聲了！”長發(fā)女生聲音發(fā)顫，筷子沒怎么動，“就在我們宿舍樓下三樓，凌晨兩點左右，‘嗚嗚’的，特別凄慘，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做夢呢吧？”同伴不以為然，“要么是風(fēng)聲，昨晚風(fēng)那么大。”

“不是風(fēng)聲！我聽了好一會兒，還帶著哽咽，絕對是人哭！”長發(fā)女生急道，“小雅也聽到了，她嚇得一晚上沒睡?！?

林墨默默吃飯，沒插話。大學(xué)里的怪談總這么多，去年說“圖書館三樓女廁有白衣學(xué)姐”，最后發(fā)現(xiàn)是保潔阿姨的白大褂反光。他夾起一塊排骨，咬下去竟比平時更軟爛，牙齒發(fā)力毫不費力，胃口也變好了，平時一碗飯就飽，今天竟加了半碗。

吃完飯，林墨送回餐盤，背著書包往圖書館走。天已擦黑，路燈亮起暖黃色的光，晚歸的同學(xué)騎著自行車路過，車鈴“叮鈴”作響，滿是生活氣息。

圖書館是校園里最現(xiàn)代化的建筑，玻璃幕墻透出燈光，像座發(fā)光的城堡。刷卡進門時，管理員阿姨笑著打招呼：“小林，今天又來啦？”

“嗯，來寫作業(yè)。”林墨點頭，熟門熟路往三樓理科區(qū)走。

三樓人不多，大多是寫論文的研究生和寫作業(yè)的本科生。他找了個常坐的靠窗位置——抬頭能看操場，低頭能專注學(xué)習(xí)。拿出課本和筆記本，高數(shù)作業(yè)寫得格外順利，平時兩小時的量，今天一個半小時就搞定了。

伸懶腰時，林墨瞥見借閱區(qū)的張大爺。老人頭發(fā)花白，身材干瘦，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正用舊抹布擦?xí)?，動作麻利得不像六十多歲。張大爺在圖書館工作三十年，記性好到能報出每本書的位置，話少又溫和，學(xué)生們都尊敬他。

林墨想悄悄走過去，張大爺卻忽然轉(zhuǎn)頭，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那雙眼睛不大，卻像深井般銳利，仿佛能看透人心。林墨有些不自在，停下腳步：“張大爺，還沒下班?。俊?

“快了，把這些舊書歸置好。”張大爺聲音沙啞卻有力，指了指身邊的書架，“都是老書，受潮了，得擺去通風(fēng)的地方?！?

林墨順著看過去，書架上是《民俗雜記》《地方風(fēng)物志》之類的舊書，封面泛黃。他正想說話，張大爺忽然遞來一個東西：“小伙子，這個拿著?！?

是個巴掌大的桃木片，紅繩系著，上面刻著簡單的“安”字，觸手溫溫的，像剛曬過太陽?！斑@是……”

“家里老婆子做的，驅(qū)蟲用?！睆埓鬆斝α?，眼角皺紋擠在一起，“最近天潮，圖書館蟲子多，放書包里管用?！?

林墨連忙道謝，把桃木片塞進書包側(cè)兜，那股溫?zé)犴樦剂蟼鞯绞稚?，格外舒服?

“不用謝?！睆埓鬆?shù)皖^繼續(xù)擦?xí)?，忽然頭也不回地說，“小伙子，最近晚上少在外面晃悠。天黑得早，不太平?！?

林墨心里一動，想問什么，張大爺卻已轉(zhuǎn)過身，專注擦著灰塵，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隨口一提。他猶豫片刻，沒多問，說了句“那我先走了”，轉(zhuǎn)身離開圖書館。

走出大門，夜晚的涼風(fēng)讓他精神一振?？戳搜凼謾C，才九點半，離宿舍熄燈還有一個半小時。剛走兩步，手機震動起來，是王浩。

“林墨！在哪呢？快回宿舍！開黑三缺一，就等你輔助了！”電話里傳來王浩的興奮聲，還夾雜著游戲音效。

“剛從圖書館出來，大概十五分鐘到?！绷帜吭谖嗤渖险f。

“十五分鐘？這么慢！走哪條路？”王浩催促，“快點，對面都選英雄了！”

“走大路，繞點。”林墨無奈——從圖書館回宿舍，大路要十五分鐘，西側(cè)小樹林能省五分鐘。那地方白天熱鬧，晚上卻安靜，路燈稀疏，樹影重重，平時他很少走。

“走小樹林??！近多了！”王浩喊，“怕什么？又沒鬼！”

林墨低頭摸了摸口袋里的桃木片，想起下午跑步時那股莫名的力氣，心里生出一股底氣：“行，我試試，盡快回?！?

掛了電話，他轉(zhuǎn)身往小樹林走。夜色漸濃，路燈隔得遠，光線昏暗，樹影在地上扭曲成張牙舞爪的形狀。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響，夾雜著幾聲蟲鳴，格外安靜。

林墨加快腳步，心里卻莫名發(fā)緊。沒走幾步，口袋里的耳機突然傳出“滋滋”雜音，輕音樂卡住，變成刺耳的電流聲。他摘下耳機，周圍沒人，手機信號滿格——“奇怪?！彼止局讯鷻C塞回口袋。

就在這時，腳邊的落葉忽然無風(fēng)自動，幾片枯黃的葉子繞著他的鞋子轉(zhuǎn)了圈，又不動了。林墨低頭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異常，剛想抬腳，胸口突然一涼——剛才跑步時那股暖烘烘的氣流，竟像被吸走似的，變得冰涼，像塊冰貼在胸口。

他摸了摸胸口，衣服里什么都沒有，可那股涼意越來越明顯，順著胸口往四肢蔓延，讓他打了個寒顫。

“不對勁?！绷帜Ｏ履_步，抬頭往前看，路被樹影擋得黑乎乎的；回頭看，身后的路燈已成一個小光點。猶豫著要不要往回走時，眼角余光瞥見右側(cè)的老樟樹——樹干粗壯，樹皮皸裂，上面像沾了塊“灰布”，正慢慢往下滑。

滑到地面時，“灰布”突然展開，變成一條長長的影子，貼著草皮，悄無聲息地向他移過來。

林墨猛地轉(zhuǎn)頭，心臟瞬間狂跳——那不是灰布，是道淡灰色的霧氣，形狀像人，沒有臉和手腳，只有一團模糊的輪廓。它從地面“飄”過來，所過之處，草葉微微發(fā)顫，透著刺骨的陰冷。

他終于明白張大爺說的“不太平”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