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爆后的第七十年。

西部邊緣，龍門山脈褶皺深處，云霧終年繚繞于墨綠色的山巒之間。得益于四周高山的屏障和當年風向的偶然眷顧，這片土地并未直接承受最致命的核打擊，但浩劫的余波依舊無情地改變了這里的一切。

巨大的沖擊波曾撼動過古老的河道，放射性塵埃隨雨水降下，污染了部分土地。氣候變得反復無常，時而暴雨傾盆，引發山洪和泥石流；時而持續數月干旱，讓溪流斷竭。變異的植物在廢墟間瘋長，散發著幽光的蕨類纏繞著斷裂的高速公路橋墩，肉質的、色彩妖艷的奇異花朵在廢棄的梯田里成片綻放。

然而，生命總能找到出路，人類亦然。

在一處靠近古羌人遺跡的山谷中，依靠著一段戰前修建的、極其堅固的隧道工事和山間充沛的水源，一個名為“清風寨”的聚落頑強地存續了下來。寨子沿山勢而建，吊腳樓錯落有致，屋頂大多覆蓋著耐腐蝕的復合板材和就地取材的頁巖片。寨墻是用斷裂的橋面鋼板和混凝土塊壘砌而成，上面爬滿了具有凈化作用的變異苔蘚和藤蔓。山谷間開墾出的梯田里，種植著耐輻射的改良薯類和谷物，偶爾能看到幾頭體型碩大、披著粗厚毛皮的變異犏牛在田間勞作。

十七歲的阿棄蹲在一處可以俯瞰進山小路的懸挑瞭望臺上，目光銳利。他穿著一身用耐磨帆布和舊防水膜改制的衣裳，腳上是草鞋與舊輪胎底結合的自制鞋履。臉上蒙著一塊防塵布，只露出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正緊緊盯著下方盤山路上緩緩移動的幾個黑點。

那不是寨子里進山采集或狩獵的隊伍。那幾輛改裝過的、燒著劣質生物燃油的摩托發出的刺耳轟鳴，打破了山谷慣有的寂靜——是掠奪者。他們從盆地外部輻射相對較輕的區域流竄而來，像禿鷲一樣搜尋著戰后遺存的物資和軟弱可欺的聚落。為首那輛摩托的后座上，插著一面粗糙的旗幟，上面畫著一個扭曲的骷髏和交叉的齒輪。

阿棄的手悄悄摸向腰間，那里別著一把用舊水管和彈簧打造的射釘槍，威力有限，射程也短，但近距離足以致命。這是他用了不少收獲才從寨子里的老鐵匠那里換來的。但他今天的任務不是攔截這些掠奪者（寨子的入口很隱蔽，且有機關陷阱），而是監視。他的目光越過這些不速之客，投向更深的山坳，那里隱藏著一個戰前遺留的小型物資儲備點，是寨子重要的補給來源之一，絕不能暴露。

掠奪者的摩托聲在山谷間回蕩，最終沒有發現寨子的入口，罵罵咧咧地沿著舊公路向北方駛去，那里曾經是人口更密集的平原地區，也許有更多的“收獲”等待著他們。

直到摩托聲徹底消失，阿棄才像靈巧的山貓一樣從瞭望臺滑下，沿著陡峭的小徑快速向寨子返回。

清風寨的入口偽裝成一個山體塌方的斷面，需要推開一面覆蓋著藤蔓和苔蘚的沉重金屬格柵才能進入。寨內別有洞天，利用了一段堅固的隧道系統和數個巨大的天然溶洞。最主要的溶洞空間被改造成了公共區域，中央燃燒著常年不熄的篝火，上面架著巨大的銅壺，煮著開水或食物。洞壁上開著鑿出的窗口，引入天光，也安裝著一些利用地熱和蒸汽驅動的簡單機械，為寨子提供基礎的動力和照明。

阿棄徑直走向溶洞深處一個相對干燥安靜的小隔間。他的母親林音正坐在鋪著獸皮的床榻上，就著一盞小蒸汽燈的燈光，縫補著衣物。她臉色有些蒼白，不時壓抑地低咳幾聲，但眼神依舊沉靜溫和。

“媽，好些了嗎？”阿棄關切地問，遞上隨身水壺，“剛才外面來了幾個‘拾荒客’，往北邊去了。”

林音接過水壺抿了一口，點點頭：“老毛病，不礙事。”她仔細看了看兒子，“你沒招惹他們吧？”

“沒有，按寨子規矩，藏好了。”阿棄在母親身邊坐下，猶豫了一下，“媽…你的藥快沒了。后山的草藥效果越來越差…我想去一趟‘老地方’看看。”

他說的“老地方”，是寨子里少數人才知道的幾個戰前小型儲備點之一，風險相對較小，但路途不近，且需要避開可能的危險區域。

林音的手停頓了一下，針尖險些刺到手指。她抬起頭，看著兒子已經初具棱角的臉龐，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關切，有擔憂，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

“一定要去嗎？太危險了。寨子里還能想辦法…”

“寨子的庫存也不多了，優先給孩子們和傷員。”阿棄語氣堅定，“我腳程快，認得路，天黑前一定能回來。”

林音知道拗不過兒子，輕輕嘆了口氣：“去吧…但千萬小心。如果感覺不對，立刻回來，東西不重要，人安全最重要。”

阿棄用力點頭，起身開始準備。他帶上一捆繩索，幾個空布袋，一把開山刀，當然還有那把射釘槍。臨走前，林音叫住他，從床頭一個小木盒里取出一塊用紅繩系著的黑色金屬片，上面刻著一些無法辨認的紋路。

“帶上這個，貼身放好。”她鄭重地遞給阿棄，眼神深邃，“如果…如果在那邊看到任何帶有這種紋路的東西，不要碰，也不要告訴任何人，立刻回來。記住我的話。”

阿棄困惑地接過金屬片，入手冰涼，那紋路似乎是一種極精細的電路圖，又像是某種未知的文字。他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嚴肅地交代一件事，即使面對掠奪者的威脅也沒有。

“這是什么？”

“一個…護身符吧。”林音避開了他的目光，輕聲催促，“快去吧，早去早回。”

阿棄將金屬片小心地塞進貼胸的內袋，帶著滿腹疑問離開了家。

憑借對山林的熟悉，阿棄避開主要路徑，在密林和崖壁間穿行。途中他遇到了一些小型的變異生物——拳頭大小、甲殼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步甲蟲，還有在樹梢間跳躍、長著三只眼睛的靈巧猴類——但他都小心地避開了。

大約兩個小時后，他抵達了目的地。那是一個半埋入地下的混凝土結構，入口被茂密的變異刺藤覆蓋，需要找到特定的角度才能撬開銹蝕的門閘。

阿棄花費了一番功夫才進入內部。里面空氣混濁，但還算干燥。憑借微弱的光線，他看到架子上散落著一些銹蝕的罐頭盒，大多數已經破損，內容物早已腐敗干涸。他在廢墟中仔細翻找，希望能找到未被污染的藥物或者密封包裝的食品。

就在他專注于搜索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連地面都微微震動！

阿棄立刻警覺地熄滅了隨身攜帶的小光源，屏息凝神。爆炸聲來自東南方向，不是寨子的方向，這讓他稍松一口氣，但隨即心又提了起來——那個方向，據寨子里的老人說，有著更龐大、更危險的戰前遺跡。

他小心翼翼地從入口縫隙向外望去，沒有看到異常。但當他準備繼續搜索時，卻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聲，正朝著他這個方向而來！

阿棄立刻閃身躲到一堆倒塌的金屬貨架后面，握緊了射釘槍。

入口處的光線被擋住，兩個人影踉蹌著鉆了進來。他們穿著統一的、略顯制式化的服裝，沾滿泥土和血跡，其中一人似乎受了傷，靠另一人攙扶著。他們的裝備看起來比掠奪者精良得多，為首的男子臉上有一道深刻的疤痕，眼神銳利如鷹。

“暫時安全了…那些該死的‘鐵顎蟻’應該被甩掉了…”傷疤男喘著氣，將受傷的同伴小心地放下。

“李叔…信號…信號器在逃跑時丟了…”受傷的是個年輕女孩，聲音因痛苦而顫抖，但依然清晰，“我們…我們迷路了…”

“別擔心，小玥。先處理你的傷口。”被稱作李叔的男人快速檢查著女孩腿上的傷，那似乎是被什么大型昆蟲的顎足劃開的傷口，邊緣已經發黑腫脹，“該死，還有毒…”

就在這時，李叔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抬頭，目光如電般掃向阿棄藏身的方向，手中的一把造型奇特的轉輪手槍瞬間指向那邊！

“誰在那里？出來！”

阿棄心臟一緊，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慢慢從貨架后站起身，舉起了雙手，但手中的射釘槍并未放下。

雙方在昏暗的光線中對峙著，氣氛緊張。

女孩小玥忍著痛，打量著阿棄：“清風寨的人？你的綁腿打法…是寨子的風格…”

阿棄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警惕地看著他們：“你們是誰？為什么來這里？剛才的爆炸是你們搞的？”

李叔沒有放下槍，但語氣稍微緩和：“我們是鐵旗鎮的探索隊。爆炸是為了炸塌一個‘鐵顎蟻’的巢穴入口，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里面。”他看了一眼小玥的傷勢，“小子，這附近有安全的地方或者藥物嗎？我們需要幫助。”

鐵旗鎮？阿棄聽說過這個名字。那是一個位于更北方、據說以強大蒸汽技術和嚴格秩序聞名的聚居地，與清風寨偶有零星貿易往來，但距離遙遠，接觸不多。

他看著受傷的女孩和雖然強硬但似乎并無直接惡意的男人，又想起母親的教誨——寨子的原則是在力所能及時給予幫助。

“我有一點解毒草藥，”阿棄慢慢放下舉著的手，但保持警惕，“可以給她先用。但你們不能留在這里，也不能暴露這個據點。”

李叔盯著他看了幾秒，終于緩緩放下了槍：“成交。你救她，我們立刻離開，絕不透露此地。”

阿棄從隨身小包里掏出寨子配發的通用解毒藥粉（雖然對奇怪的蟲毒不一定完全有效），遞給李叔。然后他走到入口處，小心地觀察外面的情況。

李叔熟練地為小玥清洗敷藥，女孩咬緊牙關沒有叫出聲。處理完畢，李叔看向阿棄：“小子，你叫什么？”

“阿棄。”

“阿棄，”李叔點點頭，“多謝。我們欠你個人情。鐵旗鎮記得朋友。”他從懷里摸出一個小金屬牌，拋給阿棄，“拿著這個。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幫助，或者想換個地方生活，可以憑這個來鐵旗鎮找我們。”

阿棄接過金屬牌，上面刻著一面飄揚的旗幟，旗幟中央是一個精致的齒輪圖案。入手沉甸甸的，做工精細，遠非寨子里能打造的東西。

就在這時，遠處又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窸窣聲，仿佛無數金屬節肢在摩擦。

“它們追來了！”小玥臉色一變。

李叔立刻背起她：“走！我知道另一個方向有個出口，通往山谷溪流，也許能避開它們！”

阿棄猶豫了一瞬，指向另一個方向：“走這邊，更近，有個陡坡可以快速下到河邊，但它們體型大，不好追。”

李叔深深看了阿棄一眼：“帶路！”

在阿棄的帶領下，他們從一個隱蔽的通風口鉆出，沿著近乎垂直的陡坡滑下，果然落到了一條湍急的山溪旁。李叔背著傷員，依然行動迅捷。身后的窸窣聲被陡坡和水聲阻隔，漸漸遠去。

三人順著溪流向下游走了一段，徹底擺脫了追兵。

“就這里分開吧。”李叔放下小玥，對阿棄說，“再次感謝。記住我的話，鐵旗鎮歡迎你這樣的年輕人。”

小玥也虛弱地對他笑了笑：“謝謝你的藥，阿棄。希望以后還能見面。”

阿棄點點頭，看著兩人互相攙扶著，迅速消失在溪流下游的迷霧中。

他站在原地，握緊了那塊冰冷的金屬牌，心中五味雜陳。鐵旗鎮…外面的世界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廣闊，也更加危險。那個女孩小玥受傷時忍痛的眼神和李叔矯健的身手，都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返回儲備點，快速收集了一些還能用的藥品和幾盒密封良好的壓縮口糧，然后匆匆趕回清風寨。

回到寨子，他將大部分收獲交給了寨老分配，只留下少量藥品給母親。林音看到兒子平安歸來，明顯松了口氣。但她看到阿棄拿出的鐵旗鎮金屬牌時，臉色微微一變。

“你遇到鐵旗鎮的人了？”

阿棄將經過簡單說了一遍，省略了危險的細節。林音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金屬牌上的齒輪圖案，眼神再次變得復雜難明。

“媽，你知道鐵旗鎮？”阿棄忍不住問。

林音緩緩點頭，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望向了很遠的地方：“知道一些…很多年前…你父親曾經想去那里。”她頓了頓，似乎下定了決心，“阿棄，你…想離開寨子，去外面看看嗎？”

阿棄愣住了。這個問題突如其來。他從未認真思考過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清風寨。

林音輕輕咳嗽了幾聲，繼續說：“我的身體越來越差，寨子的藥效果有限…聽說鐵旗鎮有更好的醫生，更干凈的環境。”她握住兒子的手，“而且，你也長大了，不該一輩子困在這山坳里。那片金屬片…也許意味著是時候了。”

阿棄看著母親蒼白但堅定的臉龐，又想起今天遇到的鐵旗鎮探索隊，想起那塊沉甸甸的金屬牌，想起外面那個既危險又充滿未知的世界。

他沉默了很久，終于重重點頭：“如果你同意…我愿意帶你一起去看看。”

林音欣慰地笑了，眼中卻有淚光閃爍：“好孩子…去準備吧。我們很快出發。”

夜深人靜，阿棄躺在床鋪上，久久無法入睡。他摸著內袋里那塊刻著奇異紋路的黑色金屬片，又拿起鐵旗鎮的金屬牌，兩者冰涼的觸感卻仿佛帶著某種灼人的溫度。

父親…鐵旗鎮…神秘的紋路…還有母親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個隱藏在迷霧后的巨大秘密。

而他的命運，似乎從接過那塊金屬牌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悄然轉向，即將駛出這片庇護他長大的山坳，奔向一個更加波瀾壯闊、也更加危險未知的江湖。

核爆七十年后，深山中的少年，背負著母親的期望和未解的身世之謎，即將踏上前往鐵旗鎮的旅程。而他的第一步，將是沿著父輩可能的足跡，走出這重重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