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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最后一件藏品
引子:最后一件藏品
作為博物館保安,我每天都要巡邏至凌晨兩點,
直到發現一尊埃及女祭司石像每晚都會悄悄移動位置,
我設下陷阱當場抓住了她,
她卻嘶啞低語:“三千年了,你竟是第一個能看見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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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夜班的第五十七天,凌晨一點四十七分。
大英博物館的埃及展廳,空氣凝滯如棺中的死水。冷白色的安全燈帶嵌在高聳的天花板邊緣,投下微弱的光,勉強勾勒出那些巨大石棺、斑駁石碑和沉默神祇的輪廓。我的皮鞋底敲擊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發出規律而孤寂的回響,是這無盡深夜里唯一的心跳。
日復一日,相同的路線,相同的展柜,相同的、被玻璃隔絕了千年的死寂。我熟悉這里每一道展柜玻璃上的反光角度,熟悉空氣里永遠散不去的、微塵與時間混合的氣味。我甚至覺得,自己快要變得和那些玻璃后的陶罐、莎草紙一樣,成為一件標注著“現代人類”的固定展品。
直到我注意到那尊女祭司像。
她立在展廳盡頭的拐角,比其他雕像要小一些,真人等高,由一種近乎黑色的玄武巖雕成。儀態端莊,雙手交疊胸前,握著某種已難以辨認的法器。歲月的風沙磨鈍了她五官的細節,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沉靜,還有那雙——不知是石料天然紋路還是巧匠刻意為之——似乎總在垂視的空洞眼眸。
記錄簿上,她的編號是E-678。最初發現異常,是上周的一次交班。白班的老喬治嘟囔了一句,說清潔部門越來越馬虎,連石像底座邊的灰塵都沒吸干凈,留下些凌亂的痕跡。我當時沒在意。
但隨后幾天,在我凌晨巡邏路過時,總覺哪里不對。有時,她似乎比上一次見時更側身對著通道;有時,那低垂的臉龐仿佛抬起了一毫米;有時,她交疊的雙手的手指,指向的方向微妙地改變了。細微到幾乎可以歸咎于疲勞的錯覺。
我留了心。下一次巡邏,我用隨身攜帶的便簽簿,撕下極小的一角,悄悄墊在她石靴的左腳跟下。薄如蟬翼,幾乎看不見。
三小時后,我再次繞回這里。
紙片不見了,被極其微弱的氣流帶到了幾步之外的地面上。而石像的左腳跟,已然輕輕抬起、前移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間竄過我的脊椎。
接下來的幾個夜晚,我如法炮制,用更隱蔽的方式標記——一粒特殊的灰塵,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細線。結果無一例外。她在動。極其緩慢,一夜或許只能挪動幾毫米,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但確鑿無疑。她在……走向展廳的出口。
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攫住了我。報告?誰會信?一個夜班保安的瘋話,關于一尊會自己走路的埃及石像。他們大概會建議我去看看心理醫生。
我必須自己解決。
今晚,我提前準備了一小罐特制的熒光粉末,細膩如煙,幾乎透明,但在紫外手電下會發出刺眼的綠光。就在入夜閉館、最后一次巡邏確認無人的間隙,我快速地將粉末均勻撒在女祭司像周圍的地面上,形成一個無聲的包圍圈。然后,我熄掉了這一區域的主燈,讓自己隱入不遠處一尊拉美西斯二世巨大坐像投下的濃重陰影里。監控攝像頭正好掃不到這個死角。我握緊了強光手電和防暴叉,后背緊貼著冰冷的石壁,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奔流聲。
時間在絕對的寂靜中粘稠地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極長。窗外城市的夜光透過高窗,給展廳蒙上一層詭秘的幽藍。
凌晨一點五十五分。
來了。
極其輕微的、砂紙摩擦般的窸窣聲,幾乎被我的呼吸聲掩蓋。
那尊黑色石像的表面,似乎開始流動,吸收周遭微光。她僵硬的石質輪廓在黑暗中變得……柔軟了。然后,那只懸空少許的左腳,極其緩慢地、一寸一寸地,向前踏出了一步,輕輕落在覆蓋著熒光粉末的地面上。
沒有停頓,另一只腳也開始抬起,拖動。
就是現在!
我像一根被壓緊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彈起,從陰影中撲出,手中的強光手電筒瞬間爆發出刺目的白光,如同一柄利劍直刺過去,將她完全籠罩在光柱之中!同一時間,我掄起防暴叉,金屬桿劃破空氣發出嗚咽,猛地卡向她身前的地面,封鎖去路。
“不準動!”我的吼聲在空曠的展廳炸開,撞在四壁和展柜上,反彈成一片破碎的回音。
那石像猛地一顫,仿佛真的被強光釘在了原地。那緩慢的移動瞬間停止,一切又變回了絕對靜止的雕塑。只有被我驚動的塵埃,在光柱里瘋狂舞動。
我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砸著胸腔,手電光不敢有絲毫偏移,死死照著那張模糊的石臉。
幾秒鐘死一樣的寂靜。
然后,一種更深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降臨了。
那石像的表面,開始發出一種“咔咔”的輕響,像是冰層在緩慢開裂。從那空洞的眼眸深處,兩點極微弱的、幽綠的光芒亮起,如同深埋地底千年不化的寒冰。
石質的嘴唇沒有動,一個聲音卻直接鉆入了我的腦海,嘶啞、干澀得像是沙漠中風化的枯骨在相互摩擦,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古老和疲倦。
“三千年了……”
那聲音停頓了一下,那兩點幽綠的光,似乎穿透強光,筆直地釘入了我的眼睛。
“你竟是第一個能看見我的人。”
那兩點幽綠的光,像是墓穴最深處的磷火,穿透手電的強光,筆直地烙進我的瞳孔。嘶啞的低語不是通過空氣振動,而是直接在我顱腔內響起,帶著三千年的風沙和死寂。
我握著防暴叉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發白。腎上腺素帶來的勇氣像退潮一樣消逝,只剩下冰冷的恐懼攫住喉嚨。我能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輕微磕碰聲。
“你…你是什么東西?”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石像——或者說,那個占據石像的東西——沒有直接回答。那幽綠的目光似乎掠過我的肩頭,望向展廳遠處無盡的黑暗,帶著一種幾乎能將人壓垮的疲倦。
“看守者,”那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清晰了些,卻依舊破碎,“時間的…囚徒。他們奪走了我的名字,將我禁錮在這石頭里,與我的…心臟…分離。”
心臟?我猛地想起,在她交疊的雙手下方,胸膛正中的位置,確實有一塊不自然的凹陷,顏色也與周圍石質略有不同,像是后來被拙劣地填補過。
“誰…誰干的?”
“掠奪者。穿異國服飾的人…乘著巨大的船…”她的聲音里泛起一絲古老的、被時間磨鈍了的恨意,“他們撬走了‘梅瑞特的心臟’,那枚圣甲蟲寶石…是它維系著我的呼吸,我的移動…讓我能在每個‘夜的第七時’…尋找歸途。”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夾雜著我不理解的古語詞匯,但我聽懂了核心——她被盜墓者或早期的考古學家(在她看來無疑是掠奪者)剝奪了某件關鍵物品,才變成了這尊無法動彈的石像,而那顆被奪走的“心臟”,似乎能讓她恢復某種自由。
“三千年…我每一次嘗試移動,都如同推動山岳…每一次醒來,都比上一次更虛弱…直到今夜,你…看見了。”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臉上,那綠芒微微閃爍,“你能看見。”
這句話里沒有疑問,只有一種沉寂了太久后、近乎絕望的陳述。
我該怎么做?報警?用對講機呼叫控制中心?告訴他們埃及展廳的E-678號展品不僅會走路,還會說話,并且正在投訴三千年前的文物盜竊案?我的職業生涯,甚至我的理智,都會在那一刻徹底終結。
但那幽綠眼眸中的疲倦太過真實,那嘶啞聲音里的千年孤寂沉重得讓我無法呼吸。我只是一個夜班保安,看守著別人的歷史,從未想過自己會直面歷史本身的痛苦。
手電光柱微微顫抖。
“那顆‘心臟’…”我艱難地開口,聲音發緊,“它…它現在在哪里?”
女祭司的石質臉龐似乎微微轉向展廳的另一個方向。
“我…能感覺到…很近…非常微弱…”她低語,“在…很多金子的地方…很多…吵鬧的、沒有靈魂的金屬閃爍…”
金子和吵鬧的金屬?我腦子里飛快地閃過博物館的布局圖。埃及展廳隔壁是…古希臘羅馬館,再過去是…歐洲中世紀宮廷金銀器展廳!
她的“心臟”,那顆圣甲蟲寶石,很可能被當初的掠奪者當作普通寶石,鑲嵌在了某件金銀器上,成為了另一件“藏品”!
“帶我…去看…”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祈求,那幽綠的光芒也隨之微弱地晃動,仿佛隨時會熄滅,“時間…不多了…黎明…我將再次…石化…更深…”
我僵在原地,內心在天人交戰。理智 screaming著拒絕,這是嚴重瀆職,是瘋了!但另一種更原始的情緒——或許是同情,或許是難以抑制的好奇,或許只是被那三千年孤寂所震撼——推著我。
我看著她那雙非人的眼睛,里面沒有威脅,只有一片浩瀚無邊的、被囚禁的荒蕪。
最終,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移開了卡在她面前的防暴叉。
金屬桿與大理石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跟我來,”我聽到自己說,聲音陌生得像另一個人,“動作…輕點。”
我熄滅了強光手電,只留下足以照路的微弱光暈,避免驚動監控。然后,我轉身,走向通往金銀器展廳的連接門。
身后,傳來了極其輕微的、砂礫流動般的摩擦聲。
我沒有回頭。
我知道,那尊三千歲的女祭司石像,正拖著她的玄武巖身軀,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跟在我這個夜班保安身后,穿梭在沉睡的博物館長廊里,去尋找她被盜的心臟。
空氣中的微塵在她經過時無聲旋動,仿佛時間本身正在為我們讓路。
幽暗的廊道盡頭,金銀器展廳的門,沉默地矗立著,像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我引著那尊移動的陰影,穿過拱門,踏入金銀器展廳。
這里的空氣截然不同。埃及廳是塵封的、凝重的死寂,這里則是冰冷的喧囂。即便在深夜,無數玻璃柜內的金杯、銀盤、寶石冠冕仍在應急燈下爭先恐后地反射著刺目的光,一種擁擠而傲慢的富麗堂皇。空間被這些掠奪來的輝煌填滿,幾乎沒有呼吸的余地。
身后的砂礫摩擦聲停頓了。我回頭,看到她停在入口的陰影里,那幽綠的目光掃過這片炫目的陳列,竟流露出一絲……厭惡與茫然。交疊的石手微微顫抖。
“太吵了……”她的低語直接在我腦中響起,比之前更顯虛弱,“光芒……割裂靈魂……我感受不到……”
她的感知方式顯然與人類不同。這些堆砌的財富在她看來,只是混亂刺耳的噪音。
“哪個方向?”我壓低聲音問,感覺自己像個在犯罪現場的同謀,“感覺最強烈的方向?”
她僵硬的石首緩緩轉動,綠芒如同微弱的探照燈,掃過一個個展柜。最終,停在了展廳最深處的一個獨立壁柜上。
那柜子打著更強的射燈。黑色天鵝絨襯墊上,立著一頂極度繁復的黃金王冠,屬于某個我記不住名字的歐洲小國君主。王冠正中,鑲嵌著一枚足有鴿蛋大小的深綠色寶石,被切割成夸張的幾何形狀,四周簇擁著密密麻麻的鉆石,暴發戶似的閃耀著。
但那枚主石的顏色……是一種幽暗的、吸光的綠。在這片金光燦爛中,它顯得格格不入的沉靜,甚至……陰郁。
“那里……”女祭司的聲音帶著一絲痛苦的震顫,“被束縛……被褻瀆……它的光芒在哭泣……”
我慢慢靠近那個壁柜。玻璃反光讓我能隱約看見自己緊張的臉,以及身后遠處,那尊嵌在門廊陰影里的非人輪廓。
柜角的標簽寫著:“……主石為罕見的大型綠寶石,據信源自北非或近東地區,17世紀由……”
北非。近東。他們甚至無法準確界定它的來源,就把它鑲嵌在了這頂浮夸的王冠上。
“是它嗎?”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她沒有回答。但一種無聲的悲慟如同漣漪般在空氣中蕩開。答案顯而易見。
接下來怎么辦?砸碎玻璃?觸發警報,讓整個博物館的尖銳鈴聲為我們這場荒謬的尋心之旅奏響終曲?然后我被扭送警局,她則被科學家們拖去實驗室切片研究?
我盯著那枚被強行鑲嵌在王冠正中的“心臟”。它被一種復雜的黃金爪座緊緊箍著,幾乎看不到原本的形狀。
“我拿不到它,”我絕望地低語,“玻璃……警報器……”
女祭司向前挪動了一步。玄武巖的腳掌與大理石地面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她似乎耗盡了力氣,幽綠的眼眸明滅不定。
“不……需要……觸碰……”她嘶啞地說,“只需……靠近……讓我……感受……”
她停在那壁柜前約一米處,再也無法前進。交疊的石手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指向那枚寶石。那動作仿佛承受著萬鈞之力。
石質的指尖與強化玻璃之間,只有空氣。
然而,奇跡般地,那枚深綠色的寶石,內部似乎有微光流轉了一下。極其微弱,像沉睡千年后的一次心跳。
緊接著,王冠周圍其他鉆石和金子的刺目光芒,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稍稍壓制了一瞬。
女祭司整個石軀劇烈地一震。
那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撕裂般的解脫與痛苦,最后一次直接撞入我的腦海:
“自由……”
喀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玉石碎裂的脆響。
那尊在我面前矗立了數千年的玄武巖雕像,從指尖開始,浮現出無數細密的裂紋。裂紋如同擁有生命般迅速蔓延,瞬間布滿了她的全身。
她沒有倒塌,沒有崩解。
只是就在我的注視下,無聲無息地、徹底地……化為了一捧極其細膩的、灰白色的塵埃。
如同沙漠中被風吹了三千年的枯骨,終于迎來了終結。
塵埃受氣流擾動,緩緩飄落,在她站立的地方堆成一個模糊的人形,繼而緩緩攤平,融入地面本身的灰塵之中。
仿佛她從未移動過,從未開口說過話。
仿佛三千年的囚徒之夢,終于在這一刻,徹底醒轉。
展廳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那些金銀器皿永恒而冰冷的反射光。
那頂王冠上的綠寶石,黯淡無光,仿佛剛才內部的流轉只是我的錯覺。
我僵立在原地,很久很久。
直到對講機里傳來控制中心例行公事的沙沙詢問:“埃及廳巡視,一切正常?”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甚至帶上一絲值夜班的慣常疲憊。
“一切正常。”
聲音在過分空曠的展廳里,沒有激起一絲回音。
天快亮了。第一縷灰白的光,正透過高窗,斜斜地照在那堆已幾乎辨認不出的塵埃之上。
我最終沒有清掃那里。
對講機里的沙沙聲沉寂下去。
我站在原地,血液沖刷耳膜的聲音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響亮。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葉,帶著那攤灰燼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塵土的氣息。
她消失了。三千年的執念,在觸碰到被褻瀆的“心臟”那一刻,化為齏粉。
是解脫?是徹底的湮滅?我無從知曉。
第一縷真正的晨光,慘白而精確,像一把無情的刻刀,從高窗斜劈而下,恰好落在那攤已不成形的塵埃上,將它照得無處遁形。也照亮了不遠處金銀器展廳那片永恒冰冷的輝煌。
我必須動作。
控制中心的例行詢問間隔通常是四十五分鐘。我還有時間,但不多。
我沖到最近的清潔間,手有些抖,摸索著找到吸塵器。按下開關,馬達的轟鳴在死寂的晨光里炸開,顯得格外粗暴和刺耳。我拖著那根可悲的軟管,像一個蹩腳的毀尸滅跡者,回到那片塵埃前。
軟管的吸口懸在那攤灰白之上,我卻猶豫了。
這不是普通的灰塵。這是三千年的遺存,是一個剛剛還在對我低語的存在最后的痕跡。
吸塵器的轟鳴聲仿佛在譴責我的猶豫。
最終,我咬咬牙,將吸口猛地按了下去。灰白的塵埃瞬間被貪婪地吞噬,一絲不剩,連同她存在過的最后證據,一起被卷進冰冷的機器腹中。
地面光潔如初,反射著晨光。
我關掉吸塵器,那令人心悸的轟鳴戛然而止。寂靜再次涌來,沉重得讓人窒息。
我快步返回埃及廳。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非人的冰冷,但E-678原先站立的位置,只剩下地板上幾個不易察覺的、極其細微的劃痕,以及一片空蕩。
我拿出記錄板,手指僵硬地翻到埃及廳的檢查頁。在“E-678”那一欄后面,我停頓了一下,然后用力寫下:“一切正常。”筆尖幾乎要戳穿紙面。
交接班時,白班的老喬治打著哈欠進來,帶著一身外面的潮濕空氣。
“安靜的一夜?”他例行公事地問,眼睛還沒完全睜開。
我的喉嚨發緊,那句“一切正常”在舌尖滾了滾,最終吐出來的卻是:“嗯。老樣子。”
聲音干澀得像是那尊石像在說話。
他點點頭,沒察覺任何異常,晃晃悠悠地去泡他的早茶了。
我走出博物館側門,清晨的冷風撲面而來,帶著城市蘇醒的喧囂和活氣。陽光刺眼。人們行色匆匆,咖啡杯冒著熱氣,汽車喇叭不耐煩地響著。這是一個屬于活人的、堅實無比的世界。
而我剛剛離開的那個世界,那個充斥著千年塵埃和沉默凝視的世界,此刻感覺遙遠得像一場高燒下的譫妄。
但我指縫里,似乎還殘留著吸塵器把手冰冷的觸感。鼻腔深處,那極其細微的、不同于普通塵土的、帶著古老死寂的氣息,縈繞不散。
我沒有回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巡邏依舊,夜班照常。埃及廳的E-678位置一直空著,無人問津。偶爾有新來的游客會指著那片空地問那原來放著什么,得到的永遠是官方辭令模糊的回答和導游匆忙轉移的話題。
我變得沉默。經過那個獨立壁柜時,總會停頓一秒。那枚幽綠的寶石嵌在耀眼的黃金鉆石中間,一如既往地沉默著,吸收著所有光線,深不見底。
有時,在凌晨最寂靜的時刻,當我獨自穿過埃及廳那片巨大的空茫,我會產生一種幻覺——仿佛能聽到一聲極輕極輕的、砂礫流動般的嘆息,穿越了無法計量的時間,最終消散在展柜玻璃冰冷的反光里。
但那或許只是通風系統的低吟,或者是我過度疲勞的神經制造的幻聽。
我沒有再留下任何紙片或熒光粉末。
我知道,有些移動,一旦被看見,就再也無法忽視。而有些囚禁,即使跨越三千年,也找不到真正的解脫。
我只是繼續走著我的固定路線,看守著這些不再說話的石頭,以及它們背后,那沉重得能壓碎靈魂的秘密。
空氣里的塵埃,依舊在安全燈帶的光柱下,無聲飛舞。
日子像博物館穹頂滲下的灰塵,緩慢、無聲地堆積。
我依舊巡邏,簽字,回答“一切正常”。E-678的空位被一架仿制紙莎草畫的展板暫時填補,無人深究。老喬治的咖啡杯換了新的,帶著鮮艷的草莓圖案,與這里的古舊格格不入。
我以為那夜的震顫會隨時間平復,像所有難以置信的遭遇終被日常磨去棱角。
但我錯了。
變化始于一次普通的閉館清場。我在希臘廳催促一對戀人馬蹄聲般清脆的回響,目光無意掃過一尊赫爾墨斯的大理石像。風塵仆仆的信使微微前傾,石雕的衣袂似乎永遠被無形的風拂動。
就在那一瞬,我發誓——那流動的石褶,凝滯了一剎那。
并非移動,而是……一種注視。冰冷、古老,帶著石頭的重量,落在我背上。我猛地回頭。
赫爾墨斯依舊,嘴角是雕刻家賦予的永恒微笑,空洞的眼眸望著虛空。
冷汗卻沿著我的脊柱滑下。那感覺真實得刺骨。
自那以后,寂靜開始變質。
埃及廳斯芬克斯的凝視不再僅是石頭的漠然,那黃琥珀色的眼珠里,似乎多了一絲衡量與等待。戰國青銅鼎上饕餮紋的扭曲,在陰影下拉長時,近乎一聲無聲的咆哮。甚至北歐展廳那艘維京長船腐朽的龍骨,在深夜燈下投出的陰影,都像在無聲地航行,駛向某個我無法看見的彼岸。
它們都在看我。
每一次輪班都成了煎熬。我的巡邏路線開始變得遲疑,腳步聲不再堅定。我躲避著那些凝視,卻又無法控制地去捕捉任何一絲細微的異動。對講機每一次的沙沙聲響都讓我心驚肉跳。
老喬治終于忍不住,在某個清晨交接時皺起眉,放下他草莓圖案的杯子。
“你最近怎么回事,丹尼?”他打量著我,眼神里有關切,更多的是疑惑,“臉色像裹尸布一樣白。夜里見鬼了?”
我喉嚨發緊,幾乎要脫口而出那荒誕的真相。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說什么?說石頭們在看我?他會拍拍我的肩,建議我休個長假,或者直接打電話給精神病院。
“沒睡好。”我擠出三個字,聲音沙啞,“做了些…噩夢。”
老喬治聳聳肩,不再追問。成年人的世界,默契地保持距離是一種禮貌。
孤獨感從未如此巨大。我守著整個博物館的秘密,而它正以一種無聲的方式,緩緩將我吞沒。
直到上周四。
我被迫去地下室歸檔一批新到的捐贈品記錄。那里是博物館的腸胃,堆放著未能展出的冗物,空氣陳腐,燈光昏暗如同黃昏。
在一個積滿厚灰的松木箱旁,我絆了一下,手扶向墻壁穩住身體。
指尖觸到的,不是冰冷的水泥。
是一種溫潤的、幾乎帶有生命彈性的細膩。還殘留著極其微弱的、絕非塵埃該有的…嗡鳴。
我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心臟狂跳。手電光柱顫抖著照過去——
墻壁上,嵌著一塊石板。材質與我記憶深處那尊女祭司像,一模一樣。幽黑,吸光。
石板上刻滿了無法解讀的象形文字與符號,深峻古老。正中央,是一個清晰的、掌印般的凹陷。邊緣光滑,仿佛被無數次摩挲。
而那凹陷的大小輪廓…
我顫抖著,慢慢抬起自己剛才觸碰墻壁的右手。
一絲不差。
冰冷的恐懼與一種致命的引力,同時攫住了我。
那塊石板在黑暗中靜默著,像一口深井,等待投石問路。
它在呼喚。
自從指腹觸到那片不該存在的溫潤,地下室那面嵌著黑石板的墻,就成了一塊巨大的磁石。
我的理智尖叫著遠離,但雙腳卻像被那黑暗的石材本身粘住。每一次巡邏結束,鬼使神差地,我都會繞到那扇通往地下室、通常緊鎖的防火門前。
今天,它虛掩著。一條幽深的、向下延伸的黑暗縫隙,仿佛某種默許的邀請。
老喬治的腳步聲剛從走廊另一端消失。
幾乎沒有猶豫,我推開了門。
陳腐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更濃重的、那種細微的嗡鳴聲,它不再僅僅存在于想象,而是切實地振動著我的鼓膜,一種低頻的、持續不斷的召喚。
地下室的燈壞了多半,唯一亮著的那盞在盡頭,光線勉強勾勒出堆積如山的箱籠、廢棄展架扭曲的陰影。那面墻,藏在更深的黑暗里。
我一步步走過去,手電光在前方劈開一小片搖擺不定的光域。心跳聲在絕對的寂靜里放大,與那無處不在的嗡鳴共振。
終于,光柱落在了那塊黑石板上。
它比那夜感覺到的更…鮮活。上面的銘文似乎在微弱的光線下緩緩流動,像暗河的水紋。那個掌印凹陷中心,有一點極微弱的幽綠光芒,如同沉睡巨獸的心跳,規律地明滅。
嗡鳴聲正是從那里傳來。
我知道我不該靠近。我知道觸碰可能引發無法預料的后果。但那光芒,那聲音,像塞壬的歌聲,穿透了一切恐懼和警告。
我的右手,幾乎不受控制地抬起,向著那個古老的掌印,緩緩貼近。
指尖即將再次觸碰到那片溫潤——
“丹尼!”
一聲粗暴的呼喊如同驚雷,在我身后炸開!
強光手電的白熾光柱猛地從門口方向射來,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臉上,刺得我瞬間睜不開眼,也徹底照亮了我幾乎要按上石板的手。
是老喬治。他去而復返。他的臉在背光下看不清表情,但聲音里充滿了驚怒和難以置信。
“老天!你他媽的在下面干什么?!”
我猛地縮回手,像小偷被當場捉住,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嗡鳴聲瞬間消失了,石板上的幽綠光芒熄滅,它變回了一塊死氣沉沉的古老石頭,嵌在粗糙的水泥墻里。
“我…我…”我語無倫次,大腦一片空白。
老喬治大步沖下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嚇人。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那東西…”他喘著粗氣,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極大的震動,目光死死盯著那塊此刻毫無異狀的石板,然后又猛地轉向我,眼神里翻涌著極度的驚駭和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藏的恐懼。
“你聽到它的聲音了,是不是?”他嘶聲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老喬治的手指鐵鉗般扣著我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我夾克里。他粗重的喘息噴在我臉上,帶著隔夜咖啡和煙草的酸腐氣,那雙平日總是惺忪睡眼此刻瞪得滾圓,里面翻涌的不是疑問,而是某種近乎恐懼的確認。
“你聽到它的聲音了,是不是?”他又嘶啞地問了一遍,聲音壓得極低,卻像砂輪磨過我的神經。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否認?在他這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前,任何謊言都蒼白得可笑。我喉結滾動,發不出一個音節,只能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老喬治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肺被刺穿了。他抓著我胳膊的手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更用力地將我往后一拽,遠離那面沉默的墻。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我踉蹌著倒退幾步。
“走!”他從牙縫里擠出命令,聲音緊繃,“離開這!現在!”
他不容分說,幾乎是拖拽著我,快步走向地下室出口。經過那堆廢棄的展架和箱籠時,陰影仿佛活物般蠕動。我被動地跟著,大腦一片混亂,只能感覺到他抓著我胳膊的手,冰冷,且抖得厲害。
“砰!”
厚重的防火門在我們身后關上,隔絕了地下室的冰冷和黑暗。走廊頂燈慘白的光線刺下來,老喬治這才猛地松開我,仿佛我是什么燙手的東西。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用力抹著臉,盡管上面并沒有汗。
我們兩人在空蕩的走廊里劇烈地喘息,像兩條離水的魚。
“喬治,那到底是什么?”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是兩片砂紙在摩擦,“那塊石頭……它……”
老喬治抬起手,粗暴地打斷我。他的手還在抖。他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著呼吸,眼神卻依舊渙散,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景象。
“那不是石頭……”他終于開口,聲音疲憊而蒼老,仿佛一瞬間被抽干了精力,“至少不完全是。”
他渾濁的眼睛轉向我,里面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恐懼、憐憫,還有一絲……認命?
“你看到了E-678,是不是?”他問,但語氣是肯定的,“她‘走’了,對吧?”
我猛地抬頭看他。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你……”
“我在這里干了三十七年,丹尼。”他打斷我,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疲倦,“你以為你是第一個看見的?”
這句話像一記悶拳,重重砸在我胸口。
“它們……它們都會……”我艱難地組織著語言,無法想象那幅圖景。
“不。不是所有。”老喬治搖頭,目光飄向走廊深處,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那些展廳里無數的藏品,“只有一些……特別的。古老的。帶著極強的‘念’被帶來這里的。它們不適應……就像水土不服,但劇烈一萬倍。它們被困在玻璃和標簽后面,有的沉睡,有的……則會偶爾‘動彈’。”
他頓了頓,眼神重新聚焦在我臉上,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嚴肅。
“但地下那塊……不一樣。我們管它叫‘基石’,或者‘錨點’。沒人知道它有多老,也沒人知道它怎么來的。它是……所有這些‘動靜’的源頭,或者放大器。它會……呼喚。”
“呼喚什么?”
“呼喚像你這樣的人。”老喬治的目光銳利起來,“能‘聽見’、能‘看見’的人。三十七年來,我見過三個。一個自己瘋了,被拖了出去。一個試圖砸碎希臘廳的阿波羅像,消失了。還有一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了,“試圖回應那‘基石’的呼喚,用手按了上去。”
“然后呢?”我追問,心臟狂跳。
老喬治沉默了很久,久到走廊里的燈光都仿佛凝固了。
“他沒有消失,也沒有瘋。”老喬治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帶著冰冷的寒意,“他變得……非常安靜。第二天就提交了辭呈。但我上周在街上碰到他,丹尼,他推著嬰兒車,帶著妻子和孩子。他看著我,眼神就像看一個陌生人。完全不記得在這里工作過,不記得我,不記得……任何事。”
他深深地看著我:“那東西不殺人,丹尼。它……同化。它會把‘看見’的人,變回‘看不見’的普通人。把你關于它們的所有記憶……抹掉。把你變回街上那些匆匆走過的、對一切奇跡都視而不見的人之一。”
一股寒意從我的尾椎骨竄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忘記?
忘記那尊女祭司石像緩慢移動的腳步?忘記她嘶啞的低語和三千年的孤寂?忘記她在我面前化為塵埃的悲愴?忘記這死寂博物館里深藏的、令人戰栗的活著的秘密?
這比瘋狂或消失,更讓我感到一種徹骨的恐懼。
老喬治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那是一種長期與不可言說之物共存所留下的、深刻的疲憊烙印。
“現在你知道了。”他聲音沙啞,“選擇吧,丹尼。像那個人一樣,下去,把手放上去,然后走出去,忘記一切,回家睡個好覺。”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這空曠、冰冷、藏著無數秘密的回廊。
“或者……”
“……留下來。繼續‘看見’。然后像我一樣,守著這些東西。。。
,直到下一個能‘看見’的人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