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北向城，明明早已立了秋，可整座城仍像被罩上了一層密不透風的保鮮膜，悶熱難耐。

白晞下了客車，熱氣直往身上打，好不容易從車里帶出的涼氣兒沒一會就被汗珠子代替。

偏偏今天的陽光也趕著湊熱鬧，比往日來的都要熱烈。

白晞拉著樣式有些老舊的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面發出接連不斷的噠噠聲，白晞煩躁的皺著眉頭，抬手迅速打了一輛滴滴前往明京大學。

司機師傅是個微胖圓臉的中年男性，熟練地將白晞的行李箱搬到后備箱，“大妹子是大一新生吧？”司機師傅操著一口利落的東北口音，自來熟的問道。

白晞看了眼司機師傅，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明大是個好學校啊！名校！走出不少大人物呢，能考上這么好的學校，大妹子肯定沒少努力吧。”師傅繼續說。

白晞又是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司機師傅全然不在意白晞的回答，倒像是自己對自己說：“明大可是......”

白晞偏頭看向窗外，師傅的聲音在耳邊逐漸變的有些縹緲，明明每個字都知道但連在一起卻不懂了。

心跳的速度再無法忽視。

*

車子駛了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明大，白晞從出租車里下來，笨重的行李箱停在腳邊，她抬手堪堪遮住陽光，望向明大。

看到門口的長臺階……一滴汗啪嗒從額頭滾落。

這些臺階屬實是沒有必要的，除了讓學府看起來稍顯高大上以外，真是不知道還能有什么切實的作用。

走了沒幾步，一位染著栗色頭發微卷的女生從白晞身旁擦過，巴掌大的小臉，五官出眾。

不少男志愿者見來了一位大美女，爭先恐后的跑過去，熱略的幫忙提行李，反倒顯著白晞這里冷清的很。

白晞素顏朝天，臉上的汗水在陽光下有些發亮，像是冒出的油狀物，和精心打扮的大美女自然沒法比。白晞低頭勾唇。

就算是精心打扮，自己這張讓人難以親近的臉也不吃香的吧。

白色的大理石在陽光的照射下晃著刺目的光，白晞只能半瞇著眼，看向向往已久的學府。

站在臺階的中部，抬眼看了看還剩不少的臺階，對大學的期待生生削減了大半，緊張感更是被疲憊壓制的絲毫不剩。

刺眼的烈陽還在頭頂來回晃動，全身已經被汗水浸濕，白晞弓起腰朝四周看了看，正巧見那位大美女撐著遮陽傘，身姿搖曳的往上走。

白晞舔了下發澀的唇角，倒是沒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這待遇可是真真的好。

只停頓了一秒，白晞收回視線，認命的提起行李箱繼續往上爬。走到最后一節臺階，白晞瞬間耷拉下肩膀，長長的舒了口氣。

終于爬上來了，白晞松開抿的發白的嘴唇，緊繃的身體也放松下來。白晞這會兒真想大吼一聲，就好像游戲打怪過了最難的一關。

烈陽仍在晃動，白晞的額上、臉頰上已經布滿密密的汗珠，白晞抬手將黏在嘴邊的一小撮頭發撫開。

然而有些時候，命運像極了一顆會變味的怪味糖，上一秒還在甜得發膩呢，下一秒就開始泛起酸澀。

白晞真是覺得老天一定特別喜歡戲弄自己。如果說以前白晞還當成是巧合，但抬頭看到毫無預兆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于塵，她找不到理由為老天開脫。

要不然自己與于塵的每次相遇，怎么都是處在各種狼狽不堪的情形中。

白晞本要揚起的嘴角就那樣僵在臉上，不上不下，形成一個極其怪異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遲早會見到他，但做夢也沒想到這一刻來的這么快。

反觀于塵倒是淡定的很，好看的桃花眼瞇起，有疑惑，有驚奇，有不解，但更像是在確認。

確認眼前這個小女孩是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

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低的笑個不停，肩膀聳起帶動脖間的銀色項鏈來回晃動，泛著晶光。

白晞看他笑，眉頭皺起，有些窘迫，被太陽曬的紅的不正常的臉頰顏色變的深。

這人一定是在嘲笑自己，他以前就總愛這么干。

風一吹，那一小撮頭發又回到白晞的嘴邊，白晞抬手撫開。

這撮頭發怎么這么不聽話！

“你是新來的小學妹？”

于塵的聲音很好聽，如果語氣里沒有戲謔的話。

白晞不由挑眉，見他盯自己盯得認真，倒真像是第一次見自己。

那撮頭發又開始掃著她的臉，白晞這次真有些惱，煩躁的掖到耳后。另一只手也松了開。

結果過于重的行李箱在她松手的瞬間，順著樓梯滾落下去。時間好像靜止，白晞覺得四周所有的目光都朝自己看了過來。

箱子砸出“砰砰”的巨大響聲，旁邊一女生嚇的叫出聲。白晞眼皮跳的厲害，看到于塵唇角勾起的弧度藏都不藏，血液一下子從腳底板竄上臉，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變紅。

老天真的好愛捉弄自己！！白晞此刻恨不得沖到老天爺面前，好好質問一番。怎就能把自己所有的臉都一起丟了。

兩個好心的師哥走過去，將行李箱重新搬回白晞旁邊，還好心叮囑她將行李箱抓緊了，兩人說完轉身離開，其中一個突然停住腳，轉頭朝白晞說：“你這行李箱質量是真不錯。”

這話一出，于塵再忍不住開始低低的笑出來，還不忘瞟了眼白晞的行李箱。

白晞臉漲的通紅，想也沒想推著行李箱飛快的繞開于塵。

她將唇咬緊，想到自己剛才那丑模樣全被他看了去，從未如此迫切的想要消失在于塵的眼前。

她設想過很多種和他重逢的畫面，卻從未預料到會這么糟糕。

剛走了兩步，白晞聽見一道女聲，那聲音輕輕的、柔柔的，將于塵的名字喚的很是好聽。

“于塵，原來你在這啊。”

白晞頓住腳，這么多年，她竟不知道自己的聽力這么好。

忍不住回頭看過去，女生身上的白色長裙好像會發光，就算想要刻意忽略，可那光耀眼的直逼白晞的雙眼。

低頭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裙子，汗漬被風吹干，裙子上出現一塊塊發黃的斑點。白晞有些失落的重重吐口氣。

自己選了那么久的白色長裙原來那么難看啊。

白晞拍拍臉頰，逼迫自己不去想。

真是的，干嘛要回頭啊。

*

白晞由一位學姐領著前去新生登記處，學姐明明長的溫婉，但臉色卻黑的異常。不用多想，定是在與白晞聊天的過程中遇挫了，白晞那臭臉話少的模樣，著實不好聊。

手機來消息通知時的“叮”聲響了多下，白晞有些艱難的從斜挎包里掏出。看著快要占滿一整個屏幕的氣泡，搖了搖頭。

關玲玲：【寶貝晞晞，到學校了嗎？】

關玲玲：【嗚嗚~我有高數課不能來接你啊，是禿魔的課，你知道的。不過課一結束，我立馬飛奔著去找你！！！】

劉百林是數學院的教授，五十歲左右，頭發禿的厲害，再加上總是突擊檢查出勤率，人送外號禿（突）魔。

關玲玲平時老是向白晞抱怨他，白晞自然熟悉。

關玲玲：【不愧人送禿魔之號！一點也不通情達理。這學期才剛開始，就說要補課！】

關玲玲：【補的還是上學期的高數，說什么期末我們班的高數成績慘的他不敢看第二眼，一定要再給我們牢固牢固！】

關玲玲：【爆哭.jpg】

白晞還沒來得及回復，關玲玲又發來了消息：【晞晞，晞晞，晞晞晞晞晞晞。】

關玲玲：【怎么不回消息。】

關玲玲：【我的晞晞老公是不愛我了嗎？都不回消息了~】

白晞啞然，手里拿的東西多不好打字，索性直接給她發了語音。

白晞：【你倒是給我說話的機會啊。】

關玲玲：【呆.jpg】

白晞：【我已經到了，你好好上課。】

“學妹是在跟男朋友語音嗎？可真溫柔。”黑臉學姐隨手摘下一片樹葉在手里把玩。

溫柔？她說溫柔，白晞露出標準官方微笑沒說話。

“學妹平時喜歡做什么？”

“看書。”

“學妹真是個文藝青年啊。”

“謝謝。”

“呵呵，學妹可真是高冷啊。”

“謝謝。”

學姐被噎住，徹底放棄和她聊天。

登完記，領完軍訓服和床上用品。學姐朝一個方向指了指，快速說道：“你的宿舍樓是C1棟，往這個方向走，在第一個十字口右轉就到了，我還有些事，就不送你去宿舍了。”

然后毫不猶豫的離開，她早就想跑了。

宿舍樓倒是好找，但是宿舍在頂層七樓，宿舍樓是低層，自然也沒有電梯。行李箱，床上用品，軍訓服......

好吧，坑友的時候到了。靜等關玲玲下課。

白晞將行李挪到一顆人少的桂花樹下。九月出頭，桂花樹已經開花，香氣四溢，閉眼坐在這里倒是舒服得緊。

掏出手機點開常用的看書軟件，繼續看讀了一半的書，正看到犯罪分子真面目大白的時候。

倏地，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從樹后傳來。握著手機的手不自覺一緊，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是于塵。

“我改變主意了。”

白晞只聽到這一句，那邊就沒了聲音，想來他應該是在和誰通話。白晞正想著，于塵已經發現了她。

“沒人幫你搬行李？”于塵從樹后走過來，食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蹭著手機機身，脖間的銀色項鏈晃的白晞眼睛發澀。

白晞站起來，抬手理了理頭發，犟嘴道：“是我沒讓學長學姐幫忙。”

于塵笑出聲，從兜里掏出一盒口香糖，打開蓋子，拿起一片拆開塞進嘴里，海鹽檸檬味從舌尖傳開，下顎跟著嚼的動作一起一伏，聲音慵懶，毫不留情的拆穿她：“我看是沒人愿意幫你搬吧。”

“我......”白晞啞然，向來對別人毒舌的她，面對于塵就好像被按了關機鍵，瞬間啞了聲。

于塵將手機放進褲子口袋，抬手拍走掉落在肩頭的黃白色的桂花花瓣，緩緩開口，聲音淡的像水：“你男朋友沒來幫你。”

話音一落，沒等她開口，直接轉身離開。

白晞看向他的背影，腦袋有些發懵。她看到有一小片金黃色的陰影透過樹葉的罅隙打在了他的發頂，鼻尖莫名有些發酸。

海鹽檸檬的味道還沒飄走，想要說的話到底是沒有說出口。

*

半個小時后，白晞從關玲玲那由興奮到茫然到了然再到悲傷的表情上，就得知她已經猜到自己把師姐嚇跑了。

“你那張臭臉對待生人就不能稍微和藹一些嘛！”關玲玲挎著臉控訴，嘆了口氣又道：“算了，勸你去整容都比這好實現。”

白晞抿唇不語，攤開手掌聳了聳肩，朝關玲玲帥氣的挑眉。

關玲玲翻了個白眼，彎下腰提起一個看起來還算輕的背包，“你的宿舍在哪？”

“C1棟七樓713。”

關玲玲手一滑，包重新掉回地上，起了一半的腰開始泛疼。

“那什么，有時間的話，你還是去整容吧。”

“......”

兩人走一會歇一會，終于將所有的行李搬到宿舍。

宿舍是四人寢，其他三人還未到。

關玲玲揉著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白晞從包里掏出一瓶水遞給她，自己也找個凳子坐下。

“晞晞，你非得請我大吃一頓才行，只有大餐才能緩解我這一身的疲憊。”關玲玲一口氣喝了半瓶水，有些喘的說道。

“成。”白晞聲音有些啞。

“對了，你們軍訓幾天啊？”

白晞咳了聲清清嗓子：“十五天。”

“和我們當時一樣啊。”關玲玲將剩下的半瓶水全灌進肚里，“軍訓的時候每班都會有助教，你班里的助教怎么樣？千萬不要是個比教練還要魔鬼的人啊。”

“好像挺兇的。”

白晞從班級群里看見過幾個女生討論。

關玲玲轉頭，對她皺眉，投來一個“你多保重”的表情，倒是白晞一臉的無所謂。

關玲玲用水瓶撐著下巴，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咧著嘴賤兮兮的笑起來。

“晞晞，你可要做好心理建設，指不定哪天你就碰到于塵了。”關玲玲眼里閃著光，“他連你復讀了都不知道，真不知道見到你后他會多震驚。”

白晞聞言，抬手撓了撓眉心：“那個......已經見到了。”

“什么！！！你不才剛到！”關玲玲一下跳了起來，蹦的老高。

“就在門口。”

“這是什么該死的緣分。”關玲玲將水瓶拍在桌上，搖頭嘖嘖稱奇，“他看見你來明大有沒有很震驚？他說什么了？”

回想那一幕，白晞心里有些悶。

白晞撕開礦泉水瓶上的標簽，捏緊瓶身，臉上卻平靜：“他什么都沒來得及說，我就逃了。”

“那種情況怎么能逃呢。”關玲玲一臉不爭氣的說道。

不該逃嗎？

白晞沒有將行李箱滾落的事告訴關玲玲，也沒有說明大門口那該死的樓梯，更沒說那個將于塵這個名字叫的分外好聽的白裙女生。

至于在那棵桂花樹下的見面，更沒有說的必要，能說什么呢？說自己被他取笑了一頓，還是說他那毫不在意的痞氣模樣？

就像在明大門口，她也不知道于塵是沒來得及說，還是根本就沒什么想說的。

所以她只能逃。

逃了，她就可以以為他是沒來得及。

突然想起張愛玲在《小團圓》里說的話：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

寧愿天天下雨，

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