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冬，硯洲。

寒意仿佛是從青石板縫里鉆出來的，貼著腳底往上爬。小鎮難得落了雪，細鹽似的，覆在烏篷船的頂棚，落在靜立的石橋墩子上。任家大宅后院的幾樹白梅卻開得潑辣，瑩白花瓣襯著虬枝灰褐，在雪色月光里似孤魂燃著的冷焰。

“璟哲…”細碎急促的腳步聲踩在積雪上，咯吱作響。任歡宜穿著素色錦緞夾襖，烏黑辮子跑得有些散亂，臉頰因奔跑和緊張透出薄紅，大口喘著氣，一把推開西廂小書房虛掩的門，“快！有人看見形跡可疑的人在咱家宅子附近探聽…像是…像是沖著你來的！”

書案后，昏黃燈下疾書的青年猛地抬頭。周璟哲，面容清俊，鼻梁高挺，唯有一雙眼睛此刻布滿血絲，透出難掩的疲憊與鋒利。他手中，是一疊薄薄卻關乎前線存亡的加密圖紙。

“知道了。”他聲音微啞，動作卻不慢，迅速將圖紙卷入一個特制的竹制茶葉筒暗格，“怕是之前碼頭交接露了風聲…連累你家了。”

“別說這些！”任歡宜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跟我走！我知道小路！”她眼中沒有絲毫怯懦，只有一片澄澈如星火的焦急，映照著窗外怒放的白梅。

兩人身影匆匆沒入后院。周璟哲熟悉地將茶葉筒塞進梅樹下一個早已備好的、極隱蔽的樹洞。剛轉身欲走——

“呼啦！”

后墻矮檐翻下幾條黑影，動作迅捷如豹！駁殼槍口的寒光在雪夜中一閃！

“在那兒！姓周的！”

“歡宜躲開！”周璟哲厲吼一聲，用盡全力將任歡宜往墻角梅樹后推去！他自己則向反方向猛撲，企圖引開火力！

槍聲炸裂！

“砰！”、“砰！砰！”

沉悶，刺耳。

任歡宜被推得撞在樹干上，眼前金星亂冒。她沒感到預想的疼痛，卻見周璟哲猛地頓住身形，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腰側——沒有血。他霍然回頭！

梅樹疏落的枝丫后，那抹素色的身影正緩緩滑落。白梅簌簌落下，一點鮮紅，如絕望朱砂，在雪白的夾襖心口位置迅疾暈開、蔓延。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發出痛呼，只是睜大了眼睛，失神地看著幾步之遙的周璟哲，看著他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面容。

時間被無限拉長、凝滯。雪花落在她漸漸失去血色的臉上，觸之即融。周璟哲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砸中，踉蹌著撲過去，徒勞地想捂住那不斷涌出溫熱的傷口。

“…璟…哲…”任歡宜唇瓣翕動，微弱得幾乎無聲，每一個字都耗盡最后的生命力：“…約…定…爹…娘…”

周璟哲將她冰冷下去的身體死死抱在懷里，試圖用體溫去暖，卻只覺得自己的心也一同凍結、碎裂。他喉中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嗚咽，淚水滾燙，砸在她沾了雪泥的臉頰，混著血色蜿蜒而下。懷中人的氣息，如被風吹熄的燭火，瞬間消散。那雙曾映著星火的清澈眸子，徹底黯淡下去，只倒映著漫天冷徹的雪光和他徹底崩塌的世界。

“不——！”撕心裂肺的吼叫沖破喉嚨，卻被更密集的槍聲和雜亂的腳步淹沒。黑影圍攏上來，目標卻已失去了價值——竹筒不見了，周璟哲此刻眼中只剩一片空茫的死寂和懷里逐漸冰冷的愛人。

雪更大了，大片大片地覆蓋下來，試圖掩埋后院的梅香、硝煙和猩紅。

硯洲的冬天，吞沒了一聲未成的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