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庚寅歲十月，吳興沈仲復(fù)中丞自皖撫移節(jié)權(quán)督兩江。命甫下，而其夫人嚴(yán)氏卒于安慶節(jié)署。中丞感悼，披陳遺槧，思有以傳其緒余，爰輯所著《紉蘭室饌硯廬詩集》，都為六卷，書來問序于余。辱知深，不獲辭，余固稔知夫人系出桐鄉(xiāng)一門，風(fēng)雅幼嫺吟詠。其仲兄叔和，守太史，奇賞之，不減太沖之于左芬也。其仲兄叔和守石阡，夫人奉母以從，會有叛夷之變，叔和力戰(zhàn)死官，夫人倉卒負母，冒白刃踰垣以出，獲免于難。此其大義彪列，至性感人，豈僅僅名章遒句之足以千古哉！

當(dāng)是時，家佑夫叔守遵義，與叔和同官，深悉其事。后香濤弟盡室北旋，叔母輩猶能言之歷歷也。同治歲辛未，余以蘇樵乞養(yǎng)中丞，亦自蘇松太道謝秩養(yǎng)疴，因約同寓吳門之拙政園。水木明瑟，文讌過從，發(fā)藻攄情，殆無虛日。余繪《拙政園圖》，夫人題詩其上，復(fù)為余繪山水一冊，深得元季四大家遺法。至是始悉夫人才藝之工與德并著，心折久之。洎余居憂還鄉(xiāng)，旋以服闋承乏樞密，中丞亦蒙特詔復(fù)起，履歷中外勛業(yè)爛然。夫人遠降魚軒，出隨羽葆。所過湘峰九疑、桂林獨秀，得名跡之勝，助發(fā)思古之幽情。浩端微言，感興嘉詠，蔚成詩史，無愧大家方之。

國朝閨彥，長離閣、蕓香館諸編，其懷奇之深，標(biāo)會之復(fù)，不是過也。余維鳳詩之始，哀窈窕而思賢才如夫人者，文行兼美，天若不惜其精靈全而授之，卓然不朽。又故靳其修年，不泯其遺憾，使后之誦其詩者，流連篇什，既慕好逑之雅，復(fù)深喪淑之悲。此余所為弁首一言，亦以塞夫哀思云爾。

光緒十七年六月，南皮張之洞序

粵稽河洲流荇，南風(fēng)著夫人之詩；天祿然藜，中壘述列女之傳。良以興托溫厚，雅頌同流，行煒彤編，搜揚必及。然寶釵明鏡，徒擅令嫻之才；林下閨房，自別濟尼之品。鮮有功德兼?zhèn)洌；垭p修，如少藍嚴(yán)夫人者。

夫人滄浪華胄，誕發(fā)蘭儀，率禮蹈和，秉圣善之訓(xùn)；陳詩展義，肄德象之篇，詠絮臨風(fēng)，道韞遜其敏；簪花垂露，茂漪謝其工。而且瓣香百家，漱芳六藝，刺繡通乎文機，斯固才著無雙，名高不櫛者矣。然此言其常也。叔兄謹(jǐn)黔中出守，會稽移家，夫人奉母王太夫人，隨兄之任石阡。地本巖疆，民多萑藪，狐篝煽難，狶突潰防，留贊披發(fā)而叫天，周處捐軀于臨陣。

夫人踴身急難，負母逾垣，若有神扶，實憑孝格；少女風(fēng)力大，蚩尤霧目迷，矢集前庭，戈揮內(nèi)室。烏誰愛池魚將焚，危等厝薪，鋌難擇蔭；聯(lián)臂赤門之慘，甘心白水之歸，不意白梃爭援，黃巾羅拜。人矜畧?zhí)扈b厥誠，由是流烺一家，閉闗萬里，板輿遄返，葭畹樓遲；倚竹忘寒，人真似玉；牽蘿欲補，婢貴無珠。迺于問安視膳之馀，不減補豢循蘭之樂；縹緗既富，巾帙斯盈，此紉蘭室之集所由作也。迨歸沈中丞仲復(fù)，其前輩季蘭之質(zhì)，允蹈有齋；杜韡之賢，著聲繼室。友其琴瑟，愈恭節(jié)儉之風(fēng)；伐其條枚，實秉憂勤之德。時中丞備兵京口，督榷維揚，障江海之波瀾，擁金焦于幾席。席偕臨勝地，益暢吟懷，吸江亭畔，刻石如新；皆山樓頭，隱囊對荷，神仙眷屬，人羨劉樊；翰墨因緣，世推趙管。官書佐治，恒擁髻于夜中；琴寢鳴弦，遂移情于海上。處脂不潤，冠有荊簪；博施從寬，麋無朽粟。善心為窈詩境彌深，既而陳臬蜀豫，返轍金閶，卜筑耦園，斐娑牒硯，時已雙珠掌上，比玨膝前。釵遂隱居，笄稱偕老。究心內(nèi)典，涉趣道書，理會二空，束修皈佛。時偕夫子，獨照游智，刀而有馀，鼻嗅稚香，心皈竺樹。此牒尹則硯廬之集，所由鼓子，富以錦囊，閑授郎君，瑯然玉振。北地峻嚴(yán)，石之清秩，旋移由名也。迨東山起介，石之貞華，資參嘉魚，軒並莑莑。邀游五嶺，桂管遠擁，節(jié)麾莫不鳳律相諧。勒石刻銘，識麻姑之字；分題擘韻，散天女之花。胸襟早越平鬚眉，而神契久通于仙佛者也。乃皖公移節(jié)，地媼隨轑，戒律獨嚴(yán)，施予益廣。黃棉萬襆，手自紉縫。

丹詔九重，名標(biāo)綀楔。彼時弱女來歸，阿姑憐惜，以試羹之新婦，作問字之門生。織室授詩，繡閣學(xué)繪。齊愛等諸兒女，傳家親若師徒。無何，墨盡金壺，鼻垂玉柱，去無所苦，生有自來。雖畫龍之符，流年不驗；而驂鸞之集，一卷長留。仲復(fù)前輩，身依燭帳，手拂茵幬，排空徧碧落之求，哀逝成黃門之作。搜尋藁篋，裒集縑囊，都為六卷，命序於余。易圖忝附婚姻，備悉壺范，獲覩遺墨，敢為引喤。讀大雷置袖之書，音容宛在；補國風(fēng)有穆之頌，福祿宜之。

光緒辛卯五月，姻侍生閩縣龔易圖謹(jǐn)序

夫士常為論，蓋以易然也。此特為亭，生易亦世傳，而辭也。然詩境而得為閨秀者，則與尋常閨秀不同，而詩亦迥異。因是以詩名，沒以詩傳，此其中實有詩福存焉。惟吾妹少藍沈夫人，足以當(dāng)之。大凡女子不就外傳，其讀書識字者，必恃父母之教。而父母或不能詩，且女在閨中，每睚母而違父，故父能詩而母不能詩者，其受教也終疏。惟吾父順甯公，著有小瑯玕山館詩鈔，欲以詩學(xué)傳家。宦滇二十余年，吾兄弟二人，皆以求名遠出，退食之馀，惟以課女為事。而姊妹三人中，妹性最敏，領(lǐng)會獨多。吾母王太夫人，擅閨中三絕，著有寫韻樓詩鈔，內(nèi)助馀閑，亦日事課女課詩之外，兼督書畫。妹獨善承親訓(xùn)，學(xué)輒有成，所謂天授詩學(xué)者此也。大凡女子有才，難求嘉耦，謝道韞所以有天壤王郎之歎也。今吾妹得配仲復(fù)前輩，以鑠硯之祥，為繾綣之續(xù)，倡隨既洽，黻佩增榮。前輩本翰苑宏才，講求詩法，妹自束發(fā)，宗右丞以追老杜，舉案之馀，時承指授，故妹自東牀作合而詩格一變，自東山復(fù)出而詩格再變。名與位高，學(xué)隨年進，非特秦嘉、徐淑之有才無命者不可及，所尤奇者，因緣之起，即兆于詩。方咸豐申酉間，余與前輩在京同居館職時，相過從，適妹自黔南寄手繪花鳥四幀，並有題句，余即張之客座，為前輩所見，歸述之前配姚夫人，深加嘆美。姚夫人笑曰：“君既慕此才女，他日可求為繼室。”不意一時之戲言，遂成百年之佳讖。所謂人結(jié)詩緣者，此也。大凡女子閉置深閨，老死牖下，不知乾坤倪是何景象，即終身把卷吟哦，祗如候蟲之鳴，不知有穴外事。若吾妹生長滇黔，隨父兄宦轍所至，于滇之三池、黔之上下，游跋涉幾遍，搜奇抉險，悉發(fā)于詩。自叔弟殉節(jié)侍母南歸，易洞壑幽深之境，為江湖浩漭之觀，時與兄妹篷底聯(lián)吟，以供色笑。今皆具見集中。迨于歸后，隨軺四出，東則會經(jīng)滄海，北則親覲皇居，西則造及炎荒，南則溯洄天塹。出處十四年，往還數(shù)萬里，到處雙旌攬勝，雙管留題，以巾幗而獲江山之助。而癸未之春，偕游西湖，慨然有終焉之志，遂求得吉壤于半山之陰，與湖上諸山相望也。吟魂之委及身，自謀足征達人高見，所謂地歷詩境者，此也。然世間閨秀豈無抱詩學(xué)締詩緣、游詩境者乎？而卒至生無名、沒無傳者，由無詩福也。若吾妹訂三生之契，膺一品之封，而伉儷情深，揄揚意切。故焦山吸江樓之詩、桂林疊彩山之詩，前輩皆為大書深刻，泐石摩崖，傳播四方，與山俱古。今又心傷遺掛，特將所遺《紉蘭室詩鈔》三卷、《鰈硯廬》三卷、壽諸棗梨，以垂不朽，可不謂之詩福也哉！古語以婦人得死夫前為福，然以九重錫誥、十萬營齋為吾妹之福，則猶是庸福而非詩福也。今承前輩以妹之遺稿屬為審定，并索序言，痼疾余生，學(xué)殖荒落，不能援引古義特倡為詩福之說，以幸妹詩之獲傳。然妹所可傳者，不僅詩而已也。妹曾刲股救父，臨難負母，厥后迎養(yǎng)慈闈至十二年之久，故余已為撰《孝女傳》，列入光緒《桐鄉(xiāng)縣志》。今又為作此序，庶幾盡后死者之責(zé)，而有以慰妹靈于九京也。是為序。

光緒十有七年，歲在辛卯，秋九月望前一日，同產(chǎn)兄桐溪達甫嚴(yán)辰，力疾作于吳下寓廬之墨花吟館，時年七十矣。

蓋聞河廣載馳，小序揭風(fēng)詩之指；壽人安世，先聲開夜誦之音。豈不以笙簧六經(jīng)，簫勺羣慝，有輝彤管，騰茂靑編。然而素琴之章不登于列女，緑窗之稿有賴于賢夫。卓乎名家，罕聞前代；良以昔之為詩者，生自敶芳歸於兜率，莫不感懷於身世，得助於江山，用能疏瀹性靈，輝麗羣有。求之閨秀，其惟吳興嚴(yán)夫人乎！

夫人涵暢理道，敦悅憲章，實稟異才，殆由天授。溯自來儀羽族，里傳瑞世之符；掛角羚羊，家有談詩之譜。韜季蘭有齋之質(zhì)，肄女師德象之篇，益濬璇源，光昭玉度。時則北征作賦，記先君行役之年；南郡傳經(jīng)，並處姊才名之盛。華省秘書之選，尤重令嫺；烏衣羣從之才，皆推道韞。家門號為博士，諮稟同於成人。於是潤古雕今，選聲侔色，碧雞金馬，光沉益部之祠；冷雁哀蛩，思在空船之峽。其所厯之境一也。郡齋畢臘，奉萬石之訓(xùn)辭；屬部行春，班五原之政教。俄而白狼梗化，靑犢成羣，呼小子以屬孤，傅侯按劍；對慈闈而訣別，卞壼完貞。夫人則慷慨旌心，倉皇負母，方當(dāng)比蹤愍女，蹈白刃而不辭；追則孝娥，指淸淵而自誓。然而施兵相戒，不驚大孝之居；復(fù)壁深藏，始識遺民之意。忠義之所激也，精誠之所格也。斯時也，三洲蕩析，五郡分張；朱鳥歸來，空隕望思之涕；女媭太息，徒揚嬋媛之靈。作歌甲毅魄之雄，續(xù)史補孤忠之傳。其所厯之境又一也。大雷寄札，爭傳鮑妹之才；初日照梁，最賞何郎之詠。一則尚書家世，一則學(xué)士詞華。方譜述婚之章，遂有聯(lián)吟之集。西鶼東鰈，早知文字之祥；五獨三心，長共因依之景。拈天花之妙諦，不齅馀香；賭雪夜之新詞，何如柳絮。有梔子同心之作，喜迦陵共命之名，其所厯之境又一也。同舟仙侶，快為鰲頂之乘；弭節(jié)天門，翩作鳳翎之躅。爰乃東方千騎，稱娖同行；北固諸山，參差獻狀。碑傳真逸，重摩瘞鶴之銘；帖仿官奴，獨愛驚鴻之字（曾以大珠易中令書）。既而茶仙新譜，訂中泠之水經(jīng)；琴絃舊聲，入?yún)卿林妷簟Ｆ纸?jīng)黃歇，難尋珠履之塵；國是烏孫，爭拜錦車之轍。起龍鱗于密雨（嘗仿元人作墨龍，懸之祈雨，輒有驗），息鱏患于文瀾。秋月能言，行百蠻之家；集曙星補恨，完孤女之姻盟。凡茲本事之詩，皆作去思之詠。其所厯之境又一也。洎夫賦興公之遂初慕萊婦之高義，伯通賃廡，十篇助其著書；辟疆名園，三徑資其偕隱。安康就養(yǎng)，奉將北堂之歡；蓬萊獻詩，載賡西池之約。況復(fù)參同注易，智度談禪，須來十賚之文，脩到三堅之法。安神家衖，廣前人樂志之篇；結(jié)想寒泉，補少日申情之賦。其所厯之境又一也。

高柔系臺衡之望，樊英應(yīng)壇席之求，尹人物之浩穰，不傅眉嫵；列班行于興慶，允蹈思齋，從霸水而祓除，讚甘泉之圖畫。及至稽帷遠蒞，紱佩偕臨，文軫薄桂海而遙，山水甲瀛寰之內(nèi)；作詩刻石，比春蜨秋鶴之蹤。

歌扣鼓留釵，想花鳥戀花之致；秋社變蹄林之俗，春蠶繭藳館之思。其所厯之境又一也。今日者，衣帶一水，壺中九華，孔雀南飛，羅帳香囊之句；大江東去，綸巾羽扇之詞。過靈澤之祠，曾傳高詠；訪青蓮之裔，猶覩儒風(fēng)。信詩人之善懷，輒斐然而有作。從此三臺冠冕，八座起居，分天漢之章，振瓊林之翰，固宜兼該眾製。掩玉臺之新聲，演暢雅音，揚璿閨之淑問也。已而況鷗波妙畫，懷小蒸之舊居；鵝頸工書，受茂漪之筆。法倚聲則花間按譜，撫琴而松石流音；福慧兼脩，身名并秦損；籩競響，不殊小宋之才；箴管修儀，能撰大家之集。豈復(fù)香奩常體，巾幗雋流而已哉？福詵忝居弟子言詩之列，叨預(yù)后堂侍宴之榮。獲誦篇辭，僭為喤引；會昌題集，旌一品官業(yè)之尊。正始余音，壓百代婦人之制。

光緒十五年歲次己丑嘉平月，海鹽朱福詵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