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城外的風(fēng)，似乎永遠(yuǎn)帶著刮骨的粗糲和礦渣的苦澀。

往日里，蕭家礦場縱然貧瘠，也總有礦鎬敲擊巖層的叮當(dāng)聲、族人們搬運(yùn)礦石的號子聲，以及那彌漫在空氣中、雖不濃郁卻實(shí)實(shí)在在的天地元?dú)狻?

但今天，一切都死了。

死寂。

令人心慌的死寂籠罩了整片礦場。礦洞口，那曾經(jīng)隱約流淌出的乳白色光暈徹底消失，只剩下一個張著黑黢黢大口的洞穴，往外散發(fā)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令人胸悶的枯朽衰敗感。

蕭辰站在礦洞入口，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青衫，身形挺拔如孤松，卻仿佛被這無形的死寂壓得微微窒息。他望著幽深不見底的礦道，那雙平日沉靜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幾分沉重。

他能感覺到，家族這條賴以生存了百年的靈礦，最后的生機(jī)正在如同退潮般飛速流逝。像是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連最后一絲喘息都變得若有若無。

礦洞外，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

從須發(fā)皆白、皺紋里刻滿了家族百年滄桑的族老，到正值壯年、卻被常年的勞作與資源匱乏壓彎了脊梁的叔伯；從面色蠟黃、眼中卻帶著最后一點(diǎn)希冀光芒的婦人，到那些懵懂無知、被現(xiàn)場凝重的氣氛嚇得屏住呼吸、睜著大眼睛的稚童。

所有人，無一例外，全都跪在那里。他們的目光，沉重、絕望，又帶著一絲不肯熄滅的熾熱，死死地聚焦在洞口那青衫少年的身上。

蕭石大長老，那位曾經(jīng)手把手教蕭辰辨認(rèn)靈石品質(zhì)、在他初次引氣入體成功時笑得比誰都開懷的老人，此刻深深伏下身子，干瘦的脊梁嶙峋地凸起，額頭死死抵在粗糲沙石地上，聲音嘶啞得像是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撕裂而出：

“辰兒…不，蕭辰少主！”

老人的聲音帶著血絲，穿透凝滯的空氣，砸在每個人的心上，也砸在蕭辰的心上。

“家族…已山窮水盡了！這最后殘存的一絲靈脈根源，予其讓它自然消散，回歸天地…不如…不如請少主，納其入體！”

“您是我蕭家千年不遇的奇才，是全族節(jié)衣縮食、傾盡所有培養(yǎng)的希望！唯有您，或能承受住這最后的靈源，為我蕭家，搏一個…搏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

“求少主…吸干靈脈！”

最后一個字落下，大長老的頭重重磕下，發(fā)出一聲沉悶而令人心顫的響。

“求少主，吸干靈脈！”

身后，所有的族人，如同被狂風(fēng)摧折的禾苗，齊齊俯身叩首。哀求聲、哽咽聲、絕望的呼喊聲，匯成一股悲愴的洪流，猛烈地沖擊著蕭辰的耳膜，也沖擊著他的神魂。

他站在那里，清俊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唯有袖中微微攥緊的拳，骨節(jié)發(fā)白，泄露了他內(nèi)心翻江倒海般的波瀾。

他是天才。三歲引氣，五歲凝元，十歲便已突破許多族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元罡境”，成為這北域邊陲黑巖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元罡修士。

家族將他視作唯一的曙光。餐桌上最好的那點(diǎn)靈食、每年新裁的唯一一件細(xì)布衣衫、礦洞里挖掘出的那些品質(zhì)最好、蘊(yùn)含著最精純元?dú)獾撵`石……所有資源都毫無保留地傾斜到他一人身上。而族人們，啃著干硬的粗糧，穿著打滿補(bǔ)丁的衣物，在日益枯竭的礦洞里日夜勞作，將一塊塊黯淡的礦石送出，卻從無怨言。

他們看著他，眼神里是供奉，是期盼，是活下去的最后的寄托。

這份期望，太沉了。

沉得他這些年幾乎不敢有一刻懈怠，瘋狂修煉，只盼有朝一日能帶領(lǐng)家族走出這窮壤之地，不再受人白眼，不再為一點(diǎn)微末資源而搖尾乞憐。

可現(xiàn)在，靈礦徹底枯竭了。家族的根基，斷了。

吸干這最后靈脈？這是飲鴆止渴！且不說這殘存靈源是否還能助他突破，即便能，過程也必定兇險萬分，一個不慎便是根基盡毀甚至爆體而亡。而之后，家族將徹底失去最后的依托，若他不能迅速成長起來，蕭家便是真的萬劫不復(fù)。

這是一場壓上全族性命和他未來的豪賭。

賭注，就是他蕭辰。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帶著礦洞特有的土腥和衰敗味，刺得肺腑微微發(fā)疼。

目光緩緩地、極其沉重地掃過那些叩拜在地的族人，看過他們襤褸的衣衫，看過他們粗糙開裂的手掌，看過他們眼中那近乎絕望卻又拼命燃燒的最后火光。

他享受了家族的供奉，承載了家族的希望。

那么，這責(zé)任，他便該擔(dān)起來。

無論成敗。

蕭辰輕輕合了一下眼，再睜開時，里面所有的猶豫、掙扎和波瀾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種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平靜。他唇角牽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斬斷一切后路的決然。

“好?！?

一個字，清晰落下，不大，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

跪伏的族人身體皆是一顫，卻沒有抬頭，只是將身子伏得更低，嗚咽聲被死死壓在喉嚨里。

蕭辰不再多言，毅然轉(zhuǎn)身，步入了那幽深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礦洞。

腳步聲在空寂的礦道中回響，孤獨(dú)而堅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全族人的心跳上。

越往深處，光線越暗，那股令人心悸的死寂衰敗感就越發(fā)濃重，幾乎凝成實(shí)質(zhì)。曾經(jīng)鑲嵌在壁上的靈石早已被采掘一空，只留下坑洼不平的挖掘痕跡，訴說著往日的辛酸與徒勞。

終于，他抵達(dá)了礦洞的最深處。

這里是一個不大的天然石窟，四周巖壁早已徹底黯淡，灰敗得像老人的死寂的皮膚。唯有正中央一小片區(qū)域，還頑強(qiáng)地散發(fā)著微弱的、柔和的乳白色光暈，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心跳，微弱，黯淡，卻固執(zhí)地不肯熄滅。

這就是蕭家靈脈最后的核心，家族百年興衰所系的最后根源。

蕭辰沉默地凝視著那一點(diǎn)微光，仿佛能看到無數(shù)先人曾在此揮汗如雨，能看到父輩們在此挖掘出希望，也能看到這條靈脈如何從鼎盛走向衰亡。

他緩緩伸出手掌，肌膚觸及那一片微光區(qū)域的巖壁。

觸感一片溫涼，能感受到其內(nèi)一絲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斷線的能量流動。

是時候了。

他不再猶豫，體內(nèi)元罡境的力量運(yùn)轉(zhuǎn)起來，依照家族傳承的那最為粗淺、近乎掠奪式的“引氣訣”，準(zhǔn)備將這最后一絲靈脈根源，強(qiáng)行吸入體內(nèi)——

然而，就在他功法運(yùn)轉(zhuǎn)，觸及那絲微弱能量的剎那！

異變陡生！

“嗡——！??！”

一股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龐大、狂暴、古老到極致、仿佛沉睡了萬古星空的恐怖能量洪流，猛地從那看似枯竭的巖壁最深處，轟然爆發(fā)！不再是溫順的溪流，而是咆哮著要撕裂天地、毀滅一切的太古狂濤！

“噗——！”

蕭辰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身體便如遭太古神山正面撞擊，劇烈一震，胸口一甜，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后方巖壁上！

在他的體內(nèi)最深處，一道布滿了無數(shù)繁復(fù)無比、幽暗深奧、連他自己都從未察覺到的暗金色神秘封印，在這股外來恐怖能量的瘋狂沖擊下，連億萬分之一瞬都沒能支撐住，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轟然破碎！

“吼——?。。　?

并非真實(shí)的聲音，而是一道足以震裂靈魂、讓萬物戰(zhàn)栗的咆哮，自礦脈最深處，自大地核心，悍然爆發(fā)，沖天而起！

整個礦洞，不，是整個黑巖城，乃至更廣闊的天地，都開始瘋狂地震顫、搖晃！巨石隆隆滾落，塵煙彌漫，仿佛末日降臨！

蕭辰面前，那一點(diǎn)微弱的靈脈核心光團(tuán)驟然瘋狂膨脹，無盡璀璨奪目、蘊(yùn)含著難以想象生命源能的煌煌神光，如同宇宙初開的第一縷光，轟然爆發(fā)，瞬間吞噬淹沒了一切！

在那無盡的神光中央，一尊龐大無比、完全由最精純最古老的天地靈元凝聚而成的巨大龍首，緩緩凝聚、浮現(xiàn)。它威嚴(yán)、古老、浩瀚，鱗爪須髯，清晰可見，仿佛就是這片大地萬山之源、靈脈之祖！

浩瀚如星海的威壓籠罩而下，蕭辰癱在碎石中，渾身骨骼仿佛寸寸碎裂，七竅皆在溢血，意識在崩潰的邊緣徘徊，只能模糊地看著那不可思議的景象。

那巨大的、宛若日月般的龍眸，緩緩轉(zhuǎn)動，最終，定格在了渺小如塵芥的蕭辰身上。

在蕭辰渙散的目光注視下，那尊代表著大地靈脈之祖的恐怖存在，竟緩緩地、無比清晰地低下了它那尊貴的頭顱，做出了一個無比恭敬的——

叩首動作！

一道蒼茫、古老、卻充滿了無盡激動與敬畏的宏大意念，如同九天驚雷，直接炸響在他的靈魂最深處：

“恭迎神主歸位！”

幾乎就在這宏大意念落下的同一瞬間——

“當(dāng)——！”

“當(dāng)——！！”

“當(dāng)——！??！”

……

一聲接一聲，整整十八道鐘鳴，從遙遠(yuǎn)不知多少萬里之外，從那傳說中統(tǒng)御著整片浩瀚大陸、凡人不可企及、不可窺探的至高神殿方向，穿透了無盡空間壁壘，清晰地、莊嚴(yán)地、震徹寰宇地，響徹在天地之間的每一個角落！

十八道鐘鳴！最高神諭！

蕭辰躺在破碎的巖壁下，周身被無形的金色神輝無意識地縈繞，破碎的軀體正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愈合、重生。他望著洞頂因震動而簌簌落下的塵土，耳中是仍在回蕩的鐘鳴與那古老的意念。

神主？歸位？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一只手，看著指尖那自主流淌的、陌生而恐怖的金色輝光。

……

礦洞外，所有跪伏的蕭族人早已被那突如其來的地動山搖和恐怖的龍吟咆哮駭?shù)没觑w魄散，癱軟在地。此刻又聽到那傳遍天地、讓他們靈魂都在戰(zhàn)栗的十八道至高鐘聲，全都僵在原地，滿面驚恐與茫然，不知那幽深的礦洞之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何等驚天動地的變故。

洞內(nèi)，無盡的神光漸漸開始收斂，顯露出其內(nèi)一片狼藉的景象，以及那個緩緩自碎石中坐起的、身影模糊的少年。

一聲仿佛沉睡了萬古、剛剛蘇醒的、略帶沙啞和極致困惑的低語，在漸漸平息的能量余波中，輕輕回蕩：

“發(fā)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