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旒冕冠的帝王周衍正在案前批閱奏折，殿內柱子上新漆的朱紅耀眼奪目，青銅獬豸香爐中吞吐著縷縷龍涎香，十二支金燭臺照亮御批，青色的地磚上映出帝王如山的背影，御案上放著半局殘棋，北墻高掛的萬里江山圖，畫軸底端氤氳了點點墨漬。

門外，十六名禁衛如同雕塑般分列兩端，甲胄映射出冰冷的寒光，戶部侍郎沈硯青重重跪在門外，衣襟已被滲出的冷汗和晨光中泛起的露水打濕，額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滴落在青磚上，肩上落著片片銀杏葉，呼吸聲清晰可聞。御書房內傳來棋子噼里啪啦落地的聲音，皇帝眉間川字深如刀刻，腰間的玉帶扣因劇烈呼吸而微微錚鳴。片刻后，御書房內傳來威嚴而又強壓怒意的聲音：“讓沈硯青滾來見朕。”話音剛落便傳來大太監尖銳的嗓音：“陛下有旨，宣戶部侍郎沈硯青覲見。”

沈硯青誠惶誠恐的邁步進入御書房，手心已被冷汗濡濕，強行控制著微微顫抖的雙腿跪在皇帝面前。飛來的奏折穩穩砸在他的頭上，皇帝咬牙開口：“王兄已命人送來加急軍情，此次送抵北地的軍餉只有不足三十萬兩，給鎮北軍的冬衣竟然用腐爛霉變得柳絮填充，此次鎮北軍軍需由你全權負責，你來告訴朕，十五萬鎮北軍將士與鬼戎浴血，保我邊河寧定，你此舉置北地將士于何地，置朕于何地！”

沈硯青將頭重重叩到地上：“陛下，此次兩百萬餉銀與糧草輜重的確已如數交付鎮北軍，請陛下明鑒啊。”

皇帝將手中文書放到他眼前：“沈愛卿，給朕一字一句念出來。”

沈硯青渾身劇震，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他低頭看向皇帝手中的文書，渾身抖如篩糠。映入眼簾的，不是尋常的文書，而是觸目驚心的鐵證：

偽造的軍餉撥付文書清晰蓋著戶部大印，數額巨大，但筆跡、墨色與存檔底本細微處截然不同，顯然是精心偽造。

皇帝從御案上拿起一本密賬副本，扔在他腳下：“再看看這個。”

沈硯青拿起地上的賬本，手指哆嗦著翻開—上面赫然記錄著巨額銀兩的流向，源頭直指戶部，最終匯入數個與沈硯青及其親信關聯的隱秘賬戶。時間、數額，與偽造文書上的撥款日期、克扣數目嚴絲合縫！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沈硯青不住的磕頭求饒。

皇帝下旨：“來人吶，戶部侍郎沈硯青貪墨軍餉證據確鑿，梟首示眾，其首級傳示九邊以儆效尤，以振軍心。沈家十五歲以上男丁于明日午門斬首，女眷充入教坊司，其余人刺字流放三千里，沈家所有家產充入國庫。由丞相林秉恒率三千禁衛押送軍餉，務必送抵鎮北軍駐地，面呈鎮北王兄后方可回金陵復命。”

幽州，殘破的軍旗依舊飄揚，荒涼的土地被馬蹄犁出深溝，融雪后滲出鐵銹色泥漿，生銹箭鏃穿透鐵甲后，在尸骨肋排間結成蛛網狀血晶。柳絮從殘破的棉甲中飄涌而出，與漫天飛雪融為一體，糧車架下散落著霉米，折斷的陌刀插在凍尸腹腔。當歸閣內，鎮北王周凜躺在病床上，臉色慘白如雪，兩鬢花白，雙手布滿老繭，左肩胛的狼牙倒鉤箭簇深沒入骨，右下腹兩處刀傷被簡單包扎，陷入昏迷，生死不知。閣內躺滿密密麻麻的傷兵，哀嚎不絕。

當歸閣內，一個身著青色長裙的女子微微俯身，動作熟練的為傷員止血包扎，雙瞳如墨，鴉青色長發用一支木簪綰起。淡淡掃過院內，眸中的悲傷似要將人灼傷。片刻后，她邁步進入屋內坐在周凜床旁，吩咐丫鬟：“冬兒，去準備溫水、麻沸散和一些金創藥。”片刻后，為周凜處理好傷口，吩咐照顧他的副將：“看著，讓他別亂動。”隨后徑直去了藥房熬藥，一個時辰后鎮北王周凜悠悠轉醒。女子端著藥，將藥遞給他：“王爺，喝藥。”周凜嘴角勉強一笑：“多謝顧姑娘。”

丞相林秉恒率軍晝夜兼程，數日后到達幽州，后聽聞鎮北王重傷于當歸閣中養傷，又轉道來到了當歸閣面見周凜。顧惜朝抬眉淡淡看了丞相一眼，眼中恨意一閃而過。周凜命人清點軍餉后，下發給兵士，丞相回朝復命。

多日后，周凜重傷初愈，顧惜朝給他送藥時，周凜狀似無意提起：“顧姑娘，認識丞相？”

顧惜朝：“王爺玩笑了，民女出身低微，怎會認識丞相大人。我還有傷兵要照看，不便奉陪了，王爺請自便。”

周凜無奈的說：“阿朝，仇恨最易蝕人心智。”

顧惜朝：“放心吧，不會的。”

昭陽長公主周辭影身著一襲淡黃色長裙，快步走進當歸閣：“王兄，我聽人說你受傷了，傷哪了，嚴不嚴重。”顧惜朝見狀退出屋外，時隔許久兄妹二人方才說完話，長公主的眼角還掛著未盡的淚痕。

兩位女子不著痕跡避開下人，一同來到了藥房。長公主搶先開口：“我王兄沒事吧。”

顧惜朝手中抓著藥，淡淡應聲：“沒事，修養一陣子就好了。”

周辭影：“這次雖然勝了，也是險勝，連王兄都差點…此次貪墨案已查清，波及了戶部兵部，皇帝已下旨，主犯盡伏誅，這些時日辛苦你了。”

顧惜朝聲音頓了頓，淡淡開口：“前幾天…林秉恒來了，他是來送餉銀的。”

周辭影欲言又止：“阿朝，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當年他雖然苛待了你，可畢竟當年不是他置你于死地。再者他為一國宰相，動他實非明智之舉。”

顧惜朝笑了笑：“你們兩果真不愧為兄妹，想法都一樣，我看著那么沖動嗎？你放心，我不會報復他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如今這樣未嘗不是好事，雖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但也看到了閨閣女子窮其一生也看不到的風景，不是嗎？”

周辭影：“我王兄知道了？什么時候？你怎么能告訴他呢？他一旦摻和進來，事情就更復雜了。”

顧惜朝輕輕搖了搖頭：“你急什么，王爺不知道，只是那天丞相來的時候我看他的眼神，或許被王爺察覺到了，我自認算是很克制了，你這位大哥倒是心細如發啊。”

周辭影：“不知道就好。”

周辭影：“對了，云睿在這嗎，你別讓我王兄看見他，我怕他沖動壞事。”

顧惜朝：“云睿已見過王爺了，不過帶著面具，我說他幼年被大火傷了臉，不便以真面目示人，怕嚇到人。他還算冷靜，王爺并沒有起疑。你對這孩子偏見太大了，他畢竟是你親侄子。往日恩怨與他無關，你別傷了他的心。”

周云睿從院外緩步走來，身姿挺拔，腳下生風，臉上佩帶著青銅面具，警惕打量四周后，向二人打招呼：“小姑姑，阿朝姐姐。”

周辭影淡淡點頭：“嗯。”

顧惜朝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頭：“你大伯父身上的傷已無大礙，陛下也已處置了貪官污吏，餉銀也已如數發放了。”

周辭影：“阿朝，我不能離京太久，看見王兄沒事我就放心了，我就先走了，你照顧好自己。”隨后翻身上馬，直奔金陵。

數日后，周凜痊愈，離開當歸閣，第二日顧惜朝和周云睿離開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