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筆信交出去的第三日，李蓮花蜷在漁船的舊草堆里。右手腕的筋像是被生生抽過，動一下就牽扯著臂骨發麻，眼前是連片的黑，偶爾閃過些虛影——有時是少師劍的寒光，有時是金麟臺的燈火，晃得他頭疼，便索性閉著眼。

海風裹著魚腥味撲過來，他聽見遠處有船槳劃水的聲，近了，又近了，最后“咚”一聲，該是兩艘船靠在了一起。有人跳上他這艘破船，腳步聲沉，帶著股鐵屑混著草藥的味，不像是漁民。

“是這兒了。”一個女聲，不柔，帶點沙，像磨過的劍刃，卻不兇。

他沒動，只把臉往草堆里埋了埋。這些日子他見了太多人，有認不出他的，有指著他罵“瘋老頭”的，他懶得應。

腳步聲停在草堆前，陰影落下來，遮住了風。跟著，一只手伸過來，指尖先碰了碰他的胳膊，見他沒掙，才輕輕把他扶起來。那手糙，指腹有厚繭，該是常年握劍或是搗藥的，掌心卻暖，托著他胳膊時穩當得很。

“還能走嗎？”女聲又問，離得近了，能聽出點熟稔的調子。

李蓮花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緊，只擠出個單音節：“……難。”

“那便我背你。”話音落，他被穩穩地打橫抱起。這人看著不像有多少蠻力，抱他卻不晃，腳步踏在船板上，一步是一步。他下意識往對方肩窩靠了靠，聞見那身鐵屑味里，混著點蒼術的香——很多年前，四顧門藥坊里總飄這味，那時有個總愛往劍廬跑的姑娘，總說蒼術能“辟邪氣，也辟懶氣”。

“你是誰？”他啞著問。

“先帶你上岸。”對方沒答，只加快了腳步。

等再落地時，腳下是實的泥地，耳邊沒了海浪聲，換成了風吹樹葉的響。他被扶著往前走，過了道木橋，聞見了灶間的煙火氣，還有更濃的藥香，比船上聞見的重，卻不沖。

“到了。”女聲停了，把他扶到一張竹椅上。他能感覺到椅背上刻著花紋，摸上去是劍穗的形狀。

“這是……哪兒？”

“‘長風盟’。”對方答得干脆，“我建的，現下就幾十號人，以后會多的。”

長風盟？他愣了愣，指尖在椅背上摩挲。這名字敞亮，像極了當年有人拍著胸脯說“以后要建個能護著江湖人的地兒，就叫這名兒，聽著就能跑遍天下”。

正想著，一杯溫水遞到了他嘴邊，他就著喝了兩口，暖意在喉嚨里化開。跟著，那只糙手輕輕碰了碰他的右手——他下意識縮了縮，那手卻沒縮，反而更輕地按住，指尖在他腕間的舊傷上停了停。

“當年你總說我搗藥比練劍上心，”女聲忽然低了些，帶了點笑，卻也帶了點澀，“如今倒好，輪到我給你敷藥了，李相夷。”

李相夷。

這三個字砸下來，他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眼前還是黑，可耳邊卻炸開了——是了，是沈青崖的聲音。那個十五歲就敢背著劍跟他闖山賊窩的姑娘，總愛扎著高馬尾，劍穗上系著紅繩，笑起來露兩顆小虎牙，說要跟他“并肩看遍江湖”。后來他閉關練劍，再后來四顧門亂了，她好像是去尋一味能解奇毒的藥，從此沒了音訊。

“青崖……？”他聲音發顫，幾乎不敢認。

“是我。”沈青崖應了，聲音里帶了點鼻音，“當年在關外尋藥，耽擱了，回來時四顧門散了，都說你死在東海了。我不信，就建了這長風盟，一邊收徒弟教劍制藥，一邊找你——找了十年，總算找著了。”

他抬手想摸她，卻忘了右手廢了，剛抬就脫了力，往下墜時，被沈青崖穩穩接住。她把他的手握住，放在自己手心里暖著，他能感覺到她手背上的疤，一道是當年替他擋暗器留的，一道是后來尋藥時被野獸劃的。

“那信……”他想起那封絕筆信。

“我讓人給方多病送過去了。”沈青崖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是聰明人，會懂的。你在這兒住著，不用想別的。長風盟養得起一個‘瘋老頭’，更養得起李相夷——不管你想做哪個，都行。”

他沒說話，眼淚卻掉了下來，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忘了，原來真有人等了十年，真有人把當年一句玩笑似的“長風盟”，真建成了能遮風的地兒。

沈青崖沒催他，只靜靜地陪著。過了會兒，他聽見她起身，去灶間忙活，聽見她跟人說“把灶上溫的粥端來，少放糖”，聽見她拿過藥杵，搗著什么藥草，咚咚的響，像極了當年在四顧門藥坊里，她一邊搗藥一邊哼歌的調。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身上，暖烘烘的。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沈青崖就在不遠處，能聞見蒼術的香，能聽見長風盟的人在院外練劍的聲——是了，這樣就很好。

不用做誰，不用想過往，有故人在，有暖粥喝，有風從院外吹進來，帶著“長風盟”的名字，也帶著往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