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自于HUN省YY市。街道帶著昏黃的色彩?；疑拇u。路燈的桿子上殘留著沒撕干凈的印了數字的紙。兩旁的樓房最高不超過5層。鑲著防盜欄桿的窗戶一板一眼地排列在墻上。窗戶大多都是推拉式，不是貼著窗戶紙就是被窗簾擋著，看不見窗子那一邊。八九戶門面連在一起，每隔六七十米有個口子，大概是通向小區或小路。每天街道上人來人往，汽車轟鳴，墻上的窗戶從來不開。

在一條街道口子里面的某個6樓的角落，三歲的我，俯視著六十平的長方形客廳里二十幾個人。他們身體有些透明，眼睛處灰蒙蒙的，嘴角噙著笑，互相說著話，哄哄嚷嚷地聽不明白。十八年后我寫下這段文字，想到那時可能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房間里可能煙霧繚繞——來自于吸煙。

八歲。換一個街道的口子進去，看親戚。黑色的天空，冰雪紛飛而下。路燈上，馬路上，街旁都堆起厚厚的雪，和著燈光映得漫天昏黃。

爸媽舅舅外婆在一樓打牌。我在7樓。叔叔留下一串鑰匙就離開了，順便關了燈。反應過來的時候，7樓只有我一個小孩子。屋里黑漆麻呼的，只有正方體狀的臺式電腦畫面上閃耀著稍感模糊的游戲界面和它傳出的單調的游戲音效。我有些害怕。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麻將碰撞聲和笑罵聲。我想到一樓明亮的燈光與熱鬧的氣氛，我決定下樓。

先關掉音響背后的開關，隨著“咚”的一陣電流音響過，屋子里的聲音只剩我耳里一陣耳鳴。我有些發怵，順手按下電腦主機的開關鍵，屏幕瞬間一片刺目的藍，我的心提了起來，起身，直到把房間的燈打開，才感覺松口氣。我關掉屏幕，穿上棉襖，踮著腳悄悄走出房門。看清大門的位置，關燈，屋里頓時暗下來。我睜大眼睛，兩手緊緊抓著褲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我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耳中又傳來隱約的麻將碰撞聲。我小碎步移向門口，打開門，走出去，穿上鞋子，下意識地推門。門關上的前一瞬間，我想起我好像忘記了什么，我的手撲向門把手，但是已經晚了，“砰”的一聲。我沒拿鑰匙。

我把臉貼在門上，透過紗網，仿佛可以看見屋里桌邊那串鑰匙。我有些懊惱，在門前站了一會，紗網后有條紋鐵板隔著，就算我找到剪刀剪開紗網，手也伸不進去開鎖，我決定先下去。

我走下7樓，7樓與6樓間的一扇自建鐵門攔住了我。我試著擰開它，擰不動，好像是從另一邊反鎖了。我想起叔叔離開前留給我的鑰匙，為什么他要在這里上鎖？我搗鼓了半天，焦急涌上來。我放棄了。進不去屋子，下不去。我轉身看著下沿比我高一些的窗戶。如果我大聲喊的話，我的聲音會傳到天上去，他們聽不見。我需要從上往下喊。我順著樓梯走上8樓天臺，冰天雪地，不，是冰天雪頂。屋頂的水泥地上鋪著冰雪，我走上去，有些打滑。我努力控制著平衡，挪向屋頂邊緣，那里是一條排水溝。我雙眼發光，我可以坐在溝里，伸出頭向下大聲呼喊，他們一定更容易聽見！想到就做。臨近邊緣，我緩緩俯下身子，先把一只腳慢慢探進排水溝……成功！我有些激動，稍稍站起來了些，準備另一只腳。忽然一陣失重，可能是太滑了，也可能是排水溝比我的身體窄一些。眼前一陣旋轉，我盡力控制身體，抓住夠住我能抓住夠住的一切。回過神來，我看見我的右側腋下夾著排水溝的邊緣，低頭看見大半個身體懸空在兩棟高樓之間。樓墻昏黃，地面潮濕淤黑，一樓頂棚上一片雪白。

我沒有辦法低頭大喊。喊的話只能抬起頭，聲音只能向前面傳，他們聽不見。溝渠上有冰雪，很滑，而且我穿著厚重的棉襖，包得像個小球，我的力氣不夠把我的身體拉回溝渠里。奧特曼。或許我落下去的時候可以激活身體里的潛能，變成奧特曼，飛起來。我感到右側手臂逐漸脫力，這樣下去遲早會掉下去，不如我放手一搏。

我閉上眼睛，右手松勁，我感到自己背朝下呈一個大字墜落，風呼呼地一直在耳邊陪伴我。我沒有感到身體里覺醒力量。

“砰！”隨著一聲巨響，風停了，我也停了。我睜開眼，看見黑暗的天空，昏黃的墻面。有人從頂棚下走出來，看見我，驚訝地問：“誒？劉騰？”我左右轉了轉頭，看見他，是叔叔。然后他匆匆趕回屋子里吆喝大人們去了。

我感到……我感到什么也沒有感到。我不太敢動彈身體，直到一個大人不知怎樣把我抱下來。后來我坐在媽媽的懷里，他們問我有沒有哪里痛？我說沒有。他們帶我打的士去醫院拍片子。醫生說沒有問題。

電視里，三樓掉下來就能上新聞，我從八樓掉下來毫發無傷，怎么也得上頭條成名吧？我想。可是沒有。多年過去，那次事故的唯一證明，估計只有家中兩張老照片。2008年1月27日，照片中心是一個一樓頂棚上凹陷下來的屁股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