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詩）

古墨凝香鎖歲華，殘編堆里度生涯。

心隨篆縷窺千載，未覺光陰換物華。

大衍市博物館，永遠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氣味。那是時光被小心封存后，由塵埃、舊紙、木頭、微弱的防蟲藥草以及無數(shù)逝去歲月沉淀下來的、難以名狀的混合氣息，清冷，肅穆，卻又無比豐饒。

午后陽光透過高大的雕花木窗，被濾成一道道柔和的光柱，靜靜灑在深色的金磚地面上。光柱中，無數(shù)細微的塵埃如同宇宙中的星塵，在無聲地浮沉、舞蹈。

器物部金石組的辦公室，就在展廳后身一條僻靜的走廊盡頭。這里比展廳更顯幽深，一排排頂天立地的酸枝木柜櫥沿墻而立，櫥內(nèi)分格，盛放著尚未及展出的各類文物：青銅箭簇、漢代瓦當(dāng)、唐宋銅鏡、明清印章……每一件都貼著詳細的標簽，沉默地訴說著屬于自己的過往。

文舟坐在一張寬大的櫸木書案后，案上攤著幾件正在做入庫前整理的清代文人印章。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亞麻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瘦削卻線條清晰的手腕。鼻梁上架著一副銀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專注而沉靜，正就著案上一盞可調(diào)節(jié)亮度的仿古LED燈，用一把細軟的毛刷，小心地清理一枚田黃石隨形章側(cè)壁的積垢。

他約莫三十出頭，面容清癯，眉眼間帶著一種長期與故紙舊物打交道蘊養(yǎng)出來的書卷氣，沉靜溫和。但若細看，便能發(fā)現(xiàn)那溫和之下，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仿佛他的心神總有一部分游離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流連于更悠遠的時空。

“吱呀——”一聲，辦公室厚重的木門被推開，同事老周端著個泡滿枸杞的保溫杯走了進來。老周年近五十，是館里的老人，肚子微腆，脾氣和肚量一樣寬厚。

“小文啊，還在忙這幾方印？”老周嘬了口茶水，笑瞇瞇地湊過來看，“喲，這方田黃不錯，溫潤透亮，雕工也精致，‘煙霞痼疾’……嘿，這號起的，還是個癡迷山水的妙人。”

文舟抬起頭，笑了笑，笑容很淺，卻瞬間沖淡了那份疏離，顯得真切了許多：“周老師。剛清理出來。你看這邊款，‘乙亥春為棲霞居士制’，刀法流暢，是清中期金陵一帶的風(fēng)格。”

“眼力見長啊！”老周贊了一句，隨即又嘆口氣，“你說古人也是，好好的功名不去爭，偏偏愛給自己起什么‘居士’、‘山人’、‘散人’的號，好像不當(dāng)官就成了神仙似的。”

“或許是因為山水煙霞里，藏著比官場更真的‘道’吧。”文舟輕聲接了一句，目光又落回那枚印章上，指尖無意識地虛劃著那幾個字。

老周哈哈一笑：“你們年輕人啊，就愛琢磨這些虛的。對了，差點忘了正事，剛才傳達室送來個包裹，是你的，好像是幾本書，我給你放門口柜子上了。”他指了指門口那個堆放雜物的矮柜。

“謝謝周老師。”

“客氣啥。下班點兒快到了，收拾收拾走吧。聽說今晚庫房那邊要徹底清點一批新收的碑拓，鬧哄哄的，咱這兒正好清靜。”老周說著，又端著杯子晃悠了出去。

辦公室里重歸寂靜。文舟小心地將幾方印章用軟布包好，放入專用的收納盒，這才起身走到門口。

矮柜上果然放著一個牛皮紙包裹，寄件人信息是鄰省一家古籍書店。他拆開包裹，里面是兩本舊書，一本是影印版的《金石萃編》，另一本是線裝的《紫泥法》，是關(guān)于古代印泥制作技藝的專著，品相頗舊，頁腳都卷起了毛邊。

他拿起那本《紫泥法》，隨意翻了幾頁，一股陳年的墨香和紙張?zhí)赜械臍馕稉涿娑鴣怼性敿氂涊d了朱砂、蓖麻油、艾絨等材料的選配、捶打的次數(shù)、晾曬的時辰，甚至還有如何辨別百年老印泥的訣竅，配著粗糙的木刻版畫插圖。

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繁體字和古樸的插圖，文舟的神情不自覺又變得專注起來，仿佛透過紙張，看到了古代工匠在作坊里精心捶打攪拌的場景，聽到了那富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

就在這時，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被打斷思緒，他微微蹙眉，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母親”兩個字。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那份沉浸式的專注迅速褪去，換上了一絲日常的、帶著點無奈的笑意，接通了電話。

“媽……嗯，剛下班……書？哦，是，買了兩本工作用的資料……不貴，真的……我知道我知道，沒亂花錢……晚飯？一會兒回去自己做點就行，放心吧……您和我爸吃了沒？……”

電話那頭，母親絮絮叨叨的聲音溫暖而充滿生活氣息，關(guān)心著他的飲食起居，抱怨著菜價，又旁敲側(cè)擊地問他最近有沒有認識什么合適的女孩子。文舟靠著矮柜，耐心地應(yīng)和著，目光卻無意識地落在窗外。

博物館古老的飛檐翹角，切割著都市傍晚灰藍色的天空。遠處傳來模糊的車流聲，更襯得這方天地如同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孤島。

掛了電話，辦公室更顯安靜了。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重新拿起那本《紫泥法》，就著窗外所剩無幾的天光，又看了幾頁。

直到手機再次響起，是設(shè)定的下班鬧鐘。

他終于合上書，輕輕摩挲著粗糙的封面，仿佛能觸摸到那些流逝的歲月。他將書和其他個人物品收拾進一個半舊的帆布包里，關(guān)燈，鎖門。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響。

經(jīng)過展廳時，他習(xí)慣性地放緩了腳步。巨大的玻璃展柜里，那些承載著千年文明的器物在柔和的射燈下靜靜陳列，釉色溫潤，銅綠斑駁，玉光內(nèi)蘊。像一個沉默的、無盡深邃的宇宙。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臉上沒有什么激動的表情，眼神卻異常復(fù)雜，有敬畏，有迷戀，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寧靜，但深處，又似乎藏著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覺的……渴求。并非對名利物質(zhì)的渴求，而是另一種更難以名狀的東西。

最終，他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融入門外都市漸起的夜色與霓虹之中。

帆布包里，那本《紫泥法》和庫房里那方等待著他的澄泥古硯，仿佛隔著布料，發(fā)出無聲的共鳴。

（章末詩）

塵囂漸起霓虹夜，館閣深藏寂靜舟。

墨韻書香浸骨久，忽聞滄海喚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