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手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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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春日宴
春山如黛,漢陽上元燈節。
梨園盛宴,燈火如晝。
觥籌交錯間,池振旭手中的青銅酒樽早已失了溫度。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朱漆雕花的舞臺中央,那抹牽牛紫色的身影之上。
裴赪玉。
她的舞,名喚《五方處容舞》。
可在他眼中,那不是宮廷舞,而是一只真正的仙鶴,在烈火烹油的末世王朝之上,做著最后凄美的盤旋。
樂聲急轉,她仰頭作“鶴飲泉”之姿。
池振旭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滿口的酒,竟品出了鐵銹般的腥味。
他看見她鬢邊微晃的珍珠簪,像極了月前他托人送去的那支。
他看見她因舞步而泛起薄紅的耳尖,比宮燈里的燭火更燙人。
當最后一式“鶴望月”定格,她仰望殿外明月,眼角的余光卻如一根滾燙的針,精準地刺入他心底。
四目相對。
整個滿月臺的喧囂,百官的奉承,絲竹的靡音,在這一刻盡數化為虛無。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池振旭攥緊了酒樽,竟是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流云散作驚鴻影,柳絲拂檻月華偏。”
“玉階白露濕羅襪,愿化星河守歲年。”
滿座皆驚。
裴赪玉用絲綢紫帕掩住半張臉,那雙盈盈秋水般的眸子鎖住他,似嗔似喜。
“少將,過譽了。”
她深深一拜,而后提起裙擺,幾乎是倉皇地逃離了舞臺。
那裙角沾上的一片棠梨花瓣,像一顆落在雪地里的朱砂痣。
池振旭的心,跟著她的身影空了一塊。
他重新斟滿酒,一飲而盡,目光卻落寞如寒星。
這剎那的驚艷,或許已是此生巔峰。
他緩緩坐下,視線從她消失的方向收回,掃過殿內。
角落里,他的姨母,大妃閔氏,正強顏歡笑。
先王駕崩不過數月,她懷中的成珊大君尚在襁褓,卻因不懂悲傷的笑聲,成了主上眼中的一根刺。
一道冰冷的視線,從王座之上投來,恰好落在閔妃和那個懵懂的孩童身上。
池振旭的心,沉了下去。
主上信了讒言,認定大妃的眼淚是為沒能立大君為王而流的偽裝。
在這座王殿里,孩童的笑聲,比哭聲更致命。
池振旭的目光再轉,落在不遠處的伯父,府院君池敏身上。
池敏眉頭緊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代表中宮池氏的玉佩。
他的女兒,剛剛為王室誕下永純大君,本是潑天的榮寵。
可這份榮寵,卻如架在炭火上的祭品。
因為那個男人的勢力,已經如燎原之火,從北境燒到了都城門外。
李容徽。
一個靠著平定倭寇,亦是靠著大奧末年桃町初年,亂兵而崛起的武將,一個手握昭麗最強兵馬,隨時能將他們這些舊貴族碾成塵埃的新興霸主。
池氏一族,是該繼續效忠這艘風雨飄搖的王權破船,還是……向那頭下山的猛虎遞出橄欖枝?
池振旭端起酒壺,起身走向伯父。
“中書令大人,祝賀令嬡誕下王子。”
池敏抬眼看他,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里,沒有喜悅,只有深不見底的憂慮。
“鐺!”
兩只青銅酒樽重重相撞,酒水四濺。
池振旭手腕一翻,長劍出鞘,銀光乍起。
他一邊飲酒,一邊舞劍。
劍光凌厲,殺氣森然,舞的不是君子之道,而是沙場之術。
濁酒入喉,辛辣如刀。
池敏看著那片翻飛的劍光,眼神恍惚,仿佛看到了十年后,這引以為傲的貴族劍術,被李容徽的農兵鐵蹄踏碎的幻影。
酒樽的杯沿,殘留的葡萄紫宛如干涸的血。
池敏的指節猛然發力,死死攥住酒樽上象征兩班貴族身份的云鶴紋。
池氏究竟是該繼續效忠風雨飄搖的昭麗王室,還是暗中向李容徽遞出橄欖枝?這個抉擇將決定全族生死。
*
皇城宮墻深處,一座閑置宮苑的偏殿。
潮濕的石階通向一間臨時辟出的刑房,冷氣滲進骨頭,與血腥氣、陳腐霉味混雜一處,令人作嘔。
池振旭立在陰影里。
他指間的白玉扳指,正緩緩碾過腰間佩刀的刀柄,蛟龍紋路硌著指腹,觸感冰冷而堅硬。
地上蜷縮著一個渾身是傷的人影,氣息奄奄,被兩名玄甲心腹死死制住。
搖曳的燭火慘白,照亮墻上那些不屬于雕梁畫棟的深褐色印記,一塊塊模糊的污垢,洗不掉,也遮不住。
“說,名單在何處?”
他的聲音不高,卻讓這幽閉空間里的空氣都跟著一寸寸凍結,裹挾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門外,傳來細碎的、被極力壓抑的腳步聲。
聲音停在了微敞的門隙外。
池振旭耳廓微動,那道投向門口的目光,帶著捕食者鎖定獵物的森然。
“何人?”
玄甲衛的低喝含著殺氣,手已按上刀柄。
門,被輕輕推開一道更寬的縫。
裴赪玉就站在那片昏昧的光線下。
她裹著一件櫻花粉長衣,邊緣精致的鳶尾刺繡,與這殿內的陰森血腥,割裂成了兩個世界。
帽兜的陰影下,她的臉失盡血色,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驚心動魄。
那雙眼越過門內猙獰的場景,穿透搖曳的燭光,直直撞進池振旭的眼底。
她看見了地上的血污,看見了那人痛苦的抽搐,也看見了池振旭那雙浸透了夜色與殺氣的眼睛。
它們正看著她。
沒有半分情人或舊識的溫度,只有審視與冷漠。
那是一種打量待處理物件的眼神。
“家父……家父托我來問……”
裴赪玉的聲音發顫,卻還端著世家小姐的儀態,視線刻意避開了地上的煉獄。
“今晚宮宴的席位安排……吏部張侍郎,是否已至?”
空氣死寂了一瞬。
地上被審問的人忽然艱難地抬起頭,在看清裴赪玉面容的剎那,眼中爆發出怨毒與不敢置信,沙啞嘶吼:
“裴!她是……”
裴赪玉心跳停擺,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讓他閉嘴!”
池振旭驟然打斷,眼神狠厲地掃過手下。
玄甲衛動作迅疾,只聽一聲沉悶的撞擊,那嘶喊戛然而止,僅余粗重的喘息。
裴赪玉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指甲深陷掌心,用疼痛壓下幾欲沖出喉嚨的驚呼。
池振旭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
那層審視的冰殼,似乎裂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
他向前走了半步。
高大的身形瞬間擋住了大部分燭光,將她完全攏進更深的陰影里,也隔絕了她與地上那片血腥的對視。
“宮宴……張侍郎?”
池振旭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那語調里有一種情人耳語般的親近感,吐出的字眼卻冰冷刺骨。
“裴小姐深夜孤身來這種地方,只為問一個區區侍郎?”
他微微俯身,灼熱的氣息幾乎要燎到她的額發。
“還是說……你也想看看,池家這把主上賜的刀,是怎么替我池家,替主上,割斷某些‘多余’的線頭的?”
“嗯?”
最后那個字,尾音輕挑,卻帶著致命的威脅。
他的話語精準地刺穿了裴赪玉用儀態筑起的脆弱屏障。
“裴小姐”三個字,是刻意的疏遠,更是無聲的警告——提醒她背后那個敏感而危險的家族。
裴赪玉猛地抬頭,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瞳孔。
那雙眼睛里,倒映著她慘白的臉,倒映著身后那個生死不知的仇敵,更倒映著這座宮城里永不停歇的傾軋與陰謀。
所有情愫,在冰冷的現實與家族的枷鎖面前,渺小得可笑。
這一刻,他不再是她心底那個曾閃過溫柔月光的少年將軍。
他是這座權力漩渦的中心。
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利刃。
這把刀,隨時會刺向她,也隨時可能被她的家族,親手推向絕路。
風從殘破的窗欞吹入,燭火瘋狂搖曳。
墻上,兩人扭曲的剪影被拉長,變形,緊緊糾纏在一起,再也無法掙脫,無法分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