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的濁浪拍打著官船厚重的烏木船舷，水汽混著初春的寒意撲面而來。溫照棠立在船頭，一襲天水碧的素緞披風裹著纖細的身形，紋絲不動，任由風拂動她帷帽邊緣垂下的薄紗。兩岸的垂柳新綠如煙，江南的溫軟被遠遠拋在身后，前方，是九重宮闕的輪廓在鉛灰的雨幕里若隱若現(xiàn)，沉默而威嚴。

“小姐，風急雨寒，仔細著涼。”侍女素心撐著一把素面油紙傘上前一步，聲音溫軟，帶著江南特有的吳儂口音，卻字字清晰。

溫照棠抬手，指尖掠過冰冷的船舷，目光穿透雨簾，落在那片越來越近的巍峨陰影上。“收傘，素心。”她的聲音如同碎玉投冰，清泠得不帶一絲煙火氣。

素心依言收攏傘骨，退后半步，與另一側(cè)身著勁裝、腰佩短匕的侍女忍冬交換了一個眼神。忍冬微微頷首，鷹隼般的目光無聲掃過船尾侍立的幾個溫家護衛(wèi)，帶著審視的銳利。

“京畿在望了。”溫照棠的聲音很輕，像是對自己說。她袖中，那卷明黃的圣旨仿佛還殘留著三日前焚香接旨時的暖意，也烙印著父親沉凝如鐵的聲音：“照棠，溫氏百年清名、江南士林之望，盡系汝身。鳳座，非你莫屬。”

母親指尖的微顫和強忍的淚光亦在眼前。“我的兒……萬事小心。既要爭，就要贏！贏得漂亮！”那份嚴厲下深藏的疼惜與孤注一擲的野心，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

“非我莫屬……”溫照棠低聲重復，唇角幾不可察地揚起一絲極淡的弧度，清冷的眼底卻燃起兩簇幽深的火焰。她配得上，也必須配得上那世間女子至尊之位。

“靠岸——！”

官船在沉悶的號角聲中緩緩泊入皇家專用的青石碼頭。踏板放下，早有宮中內(nèi)侍并一隊盔甲鮮明的禁軍肅立等候。為首的尚宮嬤嬤面容刻板，目光如尺，在溫照棠步下船舷的瞬間便精準地丈量了她周身的每一寸儀態(tài)。

“江南溫氏嫡女溫照棠，奉旨入京備選。”溫照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微微頷首，禮數(shù)周全，無可挑剔。那尚宮嬤嬤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恢復刻板：“溫小姐一路辛苦。請隨老奴入儲秀閣安置。”

車駕早已備好，溫家?guī)淼南浠\自有宮人接手。溫照棠帶著素心、忍冬登上那輛飾以鸞鳥紋樣的宮車，簾幕落下，隔絕了外界探究的目光。車輪碾過濕漉漉的御街青石板，發(fā)出轆轆的聲響，直向那朱紅宮門深處駛?cè)ァ?

儲秀閣位于內(nèi)廷邊緣，軒敞闊大，庭院深深。溫照棠一行被引入西側(cè)一處題著“漱玉軒”的獨立院落。院落雖精致，卻已有數(shù)名同樣衣飾華貴的少女在廊下、庭中佇立，或低聲交談，或憑欄遠眺。溫照棠的到來，像一顆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

空氣瞬間凝滯了一瞬。

所有目光，帶著審視、好奇、掂量，甚至是毫不掩飾的敵意，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的主人，個個容色姝麗，氣質(zhì)各異，卻無一不是千挑萬選出的頂尖貴女。

一位身著云錦宮裝、頭戴赤金點翠嵌紅寶釵的少女當先迎上兩步，她身量高挑，眉眼間帶著一股天然的矜貴與威勢，目光沉靜而銳利地掃過溫照棠，在她那身素雅得近乎寡淡的裝束上略一停頓，唇角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這位妹妹好氣度，想必是江南溫氏的小姐？吾乃姜明瑤，家父忝為京畿衛(wèi)戍統(tǒng)領(lǐng)。”聲音持重，自報家門，分量十足。

“姜小姐。”溫照棠微微頷首還禮，聲音依舊清泠，“正是溫氏照棠。”不卑不亢，并無多余寒暄。

“哎呀，可算來了位真正神仙般的人物！”另一道嬌脆含笑的嗓音插了進來。一個穿著極為打眼的少女裊裊娜娜走近，她一身流霞錦制成的百褶裙，裙擺上用金線孔雀翎羽線繡著繁復華麗的百鳥圖，行走間流光溢彩，幾乎要灼傷人眼。發(fā)髻上更是珠翠環(huán)繞，步搖輕顫，正是沈玉柔。她上下打量著溫照棠，眼中驚艷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嫉色交織，笑容明媚張揚：“我道江南水土養(yǎng)人，今日見了溫姐姐才知傳言不虛。姐姐這身氣韻，倒把我們這些俗物都比下去了。姐姐看我這條‘百鳥裙’如何？可是織造府新貢的料子呢。”她刻意轉(zhuǎn)了半圈，裙擺旋開一片炫目的光暈，帶著炫耀。

溫照棠的目光只在她裙擺上極淡地掠過，如同看一件尋常器物：“沈小姐過譽。貢品華美，自然不凡。”語氣平淡，聽不出半分艷羨或波動。

沈玉柔臉上的笑容微僵。

此時，一位氣質(zhì)溫婉如蘭、身著月白素錦襦裙的少女款步上前，她手中還捧著一卷書冊，對著溫照棠盈盈一禮，聲音輕柔似春風拂柳：“林晚意見過溫姐姐。姐姐一路舟車勞頓，想必乏了。晚意不才，略通些安神香方，稍后若姐姐不棄，可遣人送些過去。”她笑容溫煦，眼神清澈，一派與世無爭的書卷氣。

“林小姐有心。”溫照棠頷首致意，目光在林晚意捧著書卷的指尖稍作停留。

角落里，一個穿著丁香色素面宮裝的少女獨自倚著廊柱，周身散發(fā)著清冷疏離的氣息。她并未上前，只遠遠朝溫照棠的方向微微頷首，目光沉靜無波，仿佛周遭的暗涌都與她無關(guān)。溫照棠心下了然，這便是那位精通藥理的蘇映雪。她亦輕輕頷首回禮。

尚宮嬤嬤刻板的聲音打破了這微妙的暗涌：“諸位小姐既已見過，便請各自回房安頓歇息。明日卯時初刻，于儲秀閣正殿聽訓，不得有誤。”

眾女這才紛紛散去，只是那目光的交錯，空氣里無形的較量，已在這初見的片刻悄然展開。

漱玉軒內(nèi)室布置得清雅舒適。素心和忍冬手腳麻利地打開箱籠，取出溫照棠慣用的素緞寢衣、玉梳、幾卷書冊，又將一只小巧的紫銅香爐置于案頭，點燃了溫照棠慣用的清冷梅香。熟悉的冷冽香氣在室內(nèi)彌漫開來，稍稍驅(qū)散了京城的濕冷與陌生。

忍冬無聲地檢查著門窗、床鋪，素心則取了銀針，一一試過送來的茶水點心，又將溫照棠明日要穿的衣物仔細熏熨。室內(nèi)只余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和窗外細密的雨聲。

溫照棠坐在窗邊的紫檀木圈椅上，手中并未執(zhí)卷，只是靜靜望著窗外庭院中被打濕的芭蕉。良久，她清冷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是對著兩個自小相伴、情同姐妹的侍女，也是對己心：“這儲秀閣，便是入主中宮的第一道關(guān)隘。一步踏錯，萬劫不復。”

忍冬停下手中動作，沉聲道：“小姐放心，奴婢在，無人能近身暗算。”

素心也溫言道：“飲食起居，奴婢定會加倍小心。這宮里，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步步荊棘。小姐心中明鏡一般，定能披荊斬棘。”

溫照棠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窗欞，目光投向遠處宮墻深處，那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方向，眼底的光芒銳利而篤定：“荊棘？我溫照棠要走的路，縱是刀山火海，也定要踏出一條通天坦途。鳳座，非我莫屬。”

翌日卯時初刻，儲秀閣正殿。

數(shù)十位備選貴女依序而立，環(huán)佩叮當，暗香浮動。溫照棠依舊一身素凈，只在發(fā)髻間簪了一支通體無瑕的羊脂白玉簪，愈發(fā)襯得她氣質(zhì)如霜，清冷脫俗。站在一群爭奇斗艷的貴女中，她非但不顯黯淡，反而如鶴立雞群，那份骨子里的端凝與高貴，無形中將周遭的喧囂華彩都壓了下去。

尚宮嬤嬤立于殿前，正一絲不茍地宣讀著繁復的宮規(guī)戒律，聲音平板無波：“……行止有度，目不斜視，笑不露齒，語莫高聲……”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和內(nèi)侍刻意壓低卻難掩急促的通傳：“陛下駕到！太皇太后、太后駕到！”

殿內(nèi)瞬間落針可聞！

所有貴女，無論之前姿態(tài)如何，此刻皆迅速垂首斂目，屏息凝神，姿態(tài)恭謹?shù)搅藰O致。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wěn)有力，帶著無形的威壓。

溫照棠隨著眾人一同屈膝垂首，目光只能看到眼前一小片光潔的金磚地面。明黃的龍袍衣擺和繡著繁復鳳紋的深色裙裾緩緩掠過她的視線邊緣。她心頭微凜，面上卻沉靜如水，維持著最標準的行禮姿態(tài)。

“都起來吧，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響起，帶著久居上位的雍容與不容置疑，是太皇太后。

貴女們依言起身，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卻又不敢直視上首，目光都謙卑地垂落在帝后與太皇太后、太后腳下的位置。溫照棠亦是如此，眼睫低垂，只留一個完美的側(cè)影輪廓。

殿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幾位上位者目光掃視的細微聲響。溫照棠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深沉難辨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那目光并無狎昵，卻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人心。她知道，那是年輕的帝王，裴毓衡。

接著，是另一道慈和中帶著挑剔的目光，來自太后。還有一道更為銳利、帶著明確衡量意味的視線，屬于太皇太后，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尤其長，帶著一種評估“器物”般的冷靜。

“嗯，都是些齊整的好孩子。”太皇太后緩緩開口，打破了沉寂，聲音聽不出喜怒，“江南溫家的丫頭，是哪一位？”

溫照棠心下一動，蓮步輕移，上前半步，再次屈膝行禮，姿態(tài)流暢優(yōu)美，無懈可擊：“臣女溫氏照棠，叩見太皇太后、太后、陛下。”聲音清越，如珠落玉盤。

“近前些。”太皇太后的聲音帶著命令。

溫照棠依言又上前兩步，依舊保持著低眉順目的姿態(tài)，卻能感覺到那幾道目光更加清晰地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實質(zhì)。

“江南溫氏……”太皇太后慢悠悠地品著這幾個字，目光在溫照棠素凈的衣飾上逡巡，“果然鐘靈毓秀。只是這身打扮，未免太過素凈了些，倒失了選秀的喜氣。”這話語意不明，似褒似貶。

溫照棠尚未開口，一旁的沈玉柔眼中飛快閃過一絲幸災樂禍。姜明瑤神色不動，林晚意則眼觀鼻鼻觀心。

“皇祖母此言差矣。”一個清朗而沉穩(wěn)的男聲響起，不高，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如同玉石相擊，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儀。是皇帝裴毓衡開口了。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溫氏之女，氣質(zhì)清華，儀態(tài)端方，恰如……鳳棲梧桐，無需凡俗珠玉堆砌，自有一番高華氣度。”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

鳳棲梧桐！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貴女的心頭！誰人不知梧桐乃鳳凰所棲？帝王金口玉言，竟用“鳳棲梧桐”來比擬一個剛剛?cè)雽m、尚未經(jīng)任何考校的秀女！

溫照棠垂著的眼睫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心臟在胸腔里猛地撞擊了一下。饒是她心志堅定如磐石，此刻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分量極重的贊譽激起了波瀾。但她強行壓下心緒，面上依舊沉靜如水，只是將腰背挺得更直了些，如同雪中青竹。

太皇太后捻著佛珠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臉上慈和的笑容似乎凝滯了一瞬。太后眼中也閃過一絲愕然與深意。

沈玉柔絞緊了手中的絲帕，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姜明瑤的呼吸微微一窒，看向溫照棠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復雜。林晚意溫婉的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陰翳。

殿內(nèi)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只有年輕的帝王裴毓衡，目光平靜地落在那個依舊低眉垂首、卻已因他一句話而立于風口浪尖的素衣少女身上，深邃的眼底，無人能窺見其下翻涌的暗流。

溫照棠清晰地感覺到，那幾道來自上方的目光，變得更加復雜、更加銳利，如同無形的網(wǎng)，瞬間將她牢牢鎖定。她挺直了背脊，像一桿寧折不彎的竹。

鳳棲梧桐？那她便要這梧桐木，穩(wěn)穩(wěn)地扎根在這九重宮闕的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