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仙臺的雪下了整整三日。

第三場雪落得最烈時，玄淵的金冠已積了半寸白，玉珠垂落的細碎響被風雪嚼得稀碎。他按在肩頭的手微微發顫，月白朝服下的傷正往外滲血，暗紅的漬在雪地里凍成硬痂，像塊摳不掉的疤。

靈汐跪在他腳邊，指節攥得泛白，幾乎要嵌進他的袍角。半邊袖子被天雷灼得焦黑，焦痕邊緣還卷著火星燎過的脆，鎖骨處的灼痕正往外滲血，紅珠墜在雪地里，瞬間凝成小小的冰晶，亮得刺眼。

“放開。”玄淵的聲音裹著雪粒，冷得像崖邊的冰棱，可被她攥著的袍角，始終沒動過半分。

“我不。”靈汐的聲音抖得像風中殘燭，哭腔混著雪沫，“是我放的九尾狐，跟你無關……天君要罰就罰我，剔仙骨、入輪回，我都認！”

“認？”玄淵蹲下身，左眼角的淚痣在雪光里紅得像要滴出血，指尖剛碰到她的灼痕，她就疼得瑟縮了一下，卻死死咬著唇，一聲沒吭。他指腹的薄繭蹭過她的皮膚，帶起點微麻的癢，竟蓋過了傷口的疼——那是常年握劍磨出的繭，三百年前教她御劍時，也是這樣蹭過她的手背。

“三百年前在桃林，你撿它回來時，就該知道是鎖妖塔逃出來的兇物。”他的聲音放柔了些，卻沉得像壓著千鈞雪，“你替它擋了三百年的劫，夠了。”

靈汐猛地抬頭，撞進他眼底的雪。那雙曾映過桃林漫天春色的眼，此刻深不見底，翻涌的疼與怒里，藏著些她讀不懂的沉，像忘川河底撈不起的石頭。

“我不放手。”她把臉埋進他的袍角，那里留著他替她擋天雷時燒出的焦痕，粗糙的布料蹭著臉頰，混著熟悉的皂角香——三百年前他總用這味道的皂角洗衣，說她怕嗆人的香料。“要罰一起罰，你說過……我們同生共死的。”

“我說過的話多了。”玄淵打斷她，抬手攏她鬢邊的碎發，指尖不經意觸到她的耳垂，燙得驚人，像揣著團火。“可這句，你得聽我的。”

他站起身時，掙開的力道很輕，卻讓她再也抓不住。雪落在他的朝服上，轉瞬積成薄薄一層白，只有肩頭那片暗紅，在雪地里扎眼得很。袖擺掃過她手背時，帶起的冷風像刀子，她下意識攥緊手，只抓住片落雪，在掌心化成水，涼得像他剛才的眼神。

“玄淵！”靈汐爬起來想追，卻被天兵攔住。她看著他一步步走向誅仙臺中央，玄色法袍在風雪里展開，像只折了翼的鳥，每一步都踩在她心上。

天君的聲音從云層里滾下來，冰冷威嚴，細數他包庇兇獸的罪狀。每念一條，紫黑色的雷光就在他頭頂凝聚，映著他挺直的脊背，像要把那道影子劈碎在雪地里。

第一聲雷響炸開時，靈汐聽見他悶哼了一聲，輕得像錯覺。

第二道雷落下，他肩頭的舊傷徹底裂開，血浸透朝服，順著手臂往下淌，滴在雪地上，開出一串暗紅的花——三百年前她摔斷腿，他背著她走夜路，腳踝磨出血，也是這樣滴在山路的石子上。

第三道雷劈在他心口時，他猛地彎下腰，又瞬間挺直，左手死死按著心口。那里的衣料下，火焰狀的印記正燙得灼人——那是三百年前桃林結契時，他們一起烙下的同生咒。

原來他不是不怕疼。

原來他說“你得聽我的”，是早就打算好了，替她扛下所有。

第七道天雷落下時，玄淵終于單膝跪地。他抬起頭，隔著漫天風雪望向她，左眼淚痣紅得驚人。風卷著雷響撕碎了他的話，可她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說：等我。

后腰的火焰印突然燙得厲害，像有團火要從皮肉里鉆出來。靈汐看著他被天兵押走，玄色法袍在雪地里拖出長長的痕，像道永遠縫不好的傷口。雪落在她發間，很快積了層白，誅仙臺的雪地里，半塊被她攥裂的玉佩躺在血冰晶旁，裂縫滲出的微光，像誰沒說完的話，凍在了三百年的開頭。

忘川渡口的霧，三百年沒散過。

靈汐踩著青石板上的薄冰往前走，霧濃得化不開，濕冷的氣鉆進領口，帶著水腥和朽木味，像浸了三百年的陳釀。手里的燼燈快燃盡了，陶壁上歪歪扭扭的“汐”字被霧浸得發烏——三百年前玄淵教她刻的，他總笑她“手笨得像剛學飛的鳥”，卻握著她的手腕，一筆一劃把字刻得深些，“這樣就蹭不掉了”。

數到第三十七塊青石板時，她看見了石臺上的人。

玄淵背對著她，玄色衣袍潮得能擰出水，腳踝的玄鐵鏈繞了石臺三圈，鏈節上的“渡魂”符咒在霧里泛著淺金，每動一下，就在石板上拖出“咔啦”響，像鈍刀在磨骨頭。

她沒敢再近，只望著他肩頭新結的痂，紅得不正常——定是昨夜又受了鎖魂鞭。忘川的規矩，渡魂使對魂魄動了私念，就得挨這鞭，一鞭下去，仙骨都能裂道縫。三百年前他替她擋天雷時，也是這樣的紅。

他早該察覺了，卻遲遲沒回頭，只抬手捻滅石臺上的殘燈。那燈壁該是刻著“淵”字的，靈汐記得，從前總在他的燈旁多放一盞，“這樣你就不孤單了”，他那時沒說話，只把兩盞燈挪得近些。

“忘川的霧蝕靈識。”他開口時，聲音啞得像被鐵鏈磨過，“你不該來。”

靈汐捏緊燈柄，陶片硌得掌心發疼：“我來還東西。”

半塊玉佩從袖袋滑出，裂縫處還留著雷火灼過的焦黑，三百年被她揣在懷里焐著，比尋常玉佩暖些。她往前遞了遞，霧在兩人之間流成墻，怎么也穿不過。

玄淵終于轉頭。左眼角的淚痣還在，只是被霧浸得淡了，眼底蒙著層灰，像落了三百年的雪，再沒映出過光。掃過玉佩時，他的睫毛顫了顫，快得像錯覺，隨即垂下眼，看著石臺上的冰碴。

“早該還的，三百年前就該留在誅仙臺。”他的聲音平得像死水，指尖卻在石臺上摳了下，指甲縫里的血痂還沒洗凈——是昨夜鎖魂鞭抽的。

靈汐的心猛地一縮。他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圈淺淺的白痕，是當年戴玉鐲的地方。那鐲子是她生辰送的，被天雷劈碎時，碎片在他腕上劃了道深可見骨的傷，他卻攥著她的手，說“不疼”。

“你還記得。”她的聲音帶著點僥幸的顫，像在試探什么。

玄淵沒接話，只往回收了收鐵鏈，腳踝的舊傷該是被扯動了，他悶哼了一聲，快得像被風吞了，再抬眼時，眼底只剩一片冷：“渡魂使不記舊賬，只認規矩。”

他抬手時，她看見他掌心的繭，比三百年前厚了許多，縱橫交錯的，像昆侖墟老松的皮。那是常年握劍、常年被鐵鏈磨出來的。“從那里走，回你的三界去，別再踏足忘川一步。”

“那你呢？”靈汐追問，聲音里的疼藏不住，“要在這斷塵臺守到什么時候？守到仙骨被鎖鏈磨成灰嗎？”

玄淵的動作頓住了。霧落在他側臉，凝成水珠順著下頜線滑，像滴沒忍住的淚。過了很久，他才低聲道：“渡魂使的命，本就拴在這石臺上。”

風突然大了，靈汐手里的燈芯“噼啪”響了一聲，徹底滅了。黑暗漫上來的瞬間，她看見他飛快地往這邊傾了傾身，像要護著什么，卻又猛地頓住，只把鐵鏈往石臺里收得更緊，鏈節勒進皮肉的響，在霧里格外清。

“我不回。”靈汐摸黑把玉佩放在離他最近的石板上，指尖觸到他留下的溫度，燙得驚人。“你的燈沒燃盡，我的也沒。”

轉身時，身后的鐵鏈拖得急促起來。她沒回頭，只把藏了三百年的話丟在霧里：“玄淵，我等你掙開鎖鏈的那一天。”

腳步聲漸遠，霧重新合攏。玄淵坐在石臺上，看著那半塊玉佩在霧里泛微光，像顆沒被雪埋的星。他伸出手，指尖懸在玉佩上方，猶豫了三百年那么久，才敢輕輕碰了下裂縫處的焦痕。

三百年前誅仙臺的雷火，三百年后鎖魂鞭的疼，在這一刻全活了過來。他攥緊玉佩，指節泛白，把臉埋進膝間，鐵鏈的響混著壓抑的喘息，在空寂的渡口蕩開，又被濃霧一口吞掉。

只有石臺上那兩盞滅了的燈，還并排立著，燈壁上的“淵”與“汐”在霧里挨得很近，像三百年都沒敢說出口的那句“我想你”。

昆侖墟的桃林在第三道雷劫劈下時，抽了第一支新芽。

紫黑色的雷火裹著冰碴砸下來，焦黑的土地騰起白煙，卻沒傷著那點嫩得發綠的枝椏。冰碴落在葉尖，化成水順著葉脈淌，在焦土上積成小水洼，映著天裂的縫——比三百年前寬了寸許，桃花瓣正從縫里飄下來，打著旋兒落。

靈汐站在桃林中央，后腰的火焰印燙得像塊烙鐵，指尖按上去，能摸到皮肉下突突的跳，和三百年前誅仙臺雪夜的頻率一模一樣。手里的半塊玉佩正發燙，是方才忘川渡口他攥了三百年的那半，此刻與她懷中的碎片相吸，裂縫涌出的金光，比當年他褪下的仙骨還亮。

玄淵就站在對面。

玄鐵鏈斷成幾截散在腳邊，斷口凝著白霜，是他以元神為引，凍了三百年攢下的力。他心口的火焰印紅得灼眼，正與她后腰的那朵連成一片，像昆侖墟沒燒盡的晚霞，把兩人間的空氣都染得發燙。

“你早該知道，這印是同生共死的咒。”他開口時，聲音帶著元神撕裂的疼，卻比忘川渡口的啞清透多了，“我若脫困，你……”

“我知道。”靈汐往前走了半步，桃花瓣落在發間，沾著雷劫的水汽，“可三百年前你替我擋天雷時，不也知道褪仙骨是萬劫不復的路？”

第四道天雷劈下來時，兩人同時抬手。玄淵的仙力帶著三百年的霜氣，靈汐的修為裹著桃林的春息，在半空撞出淡粉色的結界，把紫黑雷火裹在里面，像團被花瓣圍著的星子。雷火炸開時，冰碴撞上去碎成光點，落在新抽的桃枝上，竟催開了半朵花苞。

玄淵望著那半朵花，左眼淚痣亮得驚人。他忽然笑了，是三百年里第一個像樣的笑，像雪化時冰棱滴下的第一滴水，清透得很。

“你看。”他攥住她的手，兩塊玉佩在掌心合縫，燙得能烙出印，“有些劫躲不開，那就一起扛。”

天裂的縫開始愈合，雷火漸漸熄了。焦土上，新桃林正一片一片漫開，嫩綠的枝葉纏著未散的雷火余溫，藏著剛破土的年輪。玄淵替她拂去發間的桃花瓣，指尖蹭過她的耳垂，還是燙的——三百年前在桃林，他也是這樣替她摘過沾在發間的花瓣。

“三百年前誅仙臺，我沒說完的話是……”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混著風里的花香，“我從沒怪過你。”

靈汐的眼淚落在他手背上，燙得他指尖一顫。她想起忘川渡口滅了的燈，斷塵臺石碑上的血字，他腳踝鐵鏈磨出的新傷疊舊傷——原來所有的冷漠和規矩，都藏著不敢說的疼。

遠處，忘川的霧正往這邊漫，卻被桃林的春氣擋在邊緣，融成薄薄的雨。玄淵的玄衣被雨打濕，貼在身上，露出后背縱橫的舊傷，卻再沒滲血。他低頭時，她看見他心口的火焰印，正與自己后腰的那朵一起慢慢淡下去，像完成了使命。

“往后不用等了。”他替她把碎發別到耳后，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我陪你種完這滿山的桃。”

新抽的枝椏在風里晃了晃，半開的花苞又綻了些，露出里面嫩黃的蕊。三百年前沒說完的話，三百年里沒敢碰的念想，終于在雷聲歇了的這一刻，落進帶雨氣的風里，跟著新抽的年輪，一起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