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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林深,人寂

三個男人擠在狹窄的出租屋里已經三年,性格各異,磕磕絆絆,倒也勉強維持著表面融洽的共生關系。畢業季的焦躁空氣里,一個念頭像野草般在三人貧瘠的想象中瘋長——去真正的遠方,大西南,來一場剝離城市外殼的硬核旅行。網絡深處,一個模糊的坐標被反復標記:烏行村外二十里,藏著一個未被馴服的天坑,原始、絕美,未被任何文旅局的荼毒。“就這了!”三人一拍即合,用最后的生活費換來了南下的車票。

兩個月后,貴陽火車站吞吐著喧囂的人流和濃重的濕氣。他們一頭扎進破舊的長途汽車,顛簸在無盡的重巒疊嶂里。車窗像一幅流動的青綠山水長卷,高個子李振把頭抵在冰涼玻璃上,咧嘴笑了:“操,真他媽來對了!這趟值了!”眼鏡男王哲推了推鏡架,憂慮像一層薄霧蒙在鏡片上:“氣象預警說,過幾天有暴雨,能行嗎?”小個子張遠縮在靠窗的座位里,“下就下吧,雨林不下雨,還算雨林?”

長途車在一個連站牌都銹蝕剝落的小點停下。三人跟著導航的微弱信號,在盤繞的山路上跋涉了大半天,直到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才終于望見山坳里那個炊煙稀薄的寨子。李振找的向導納善是個皮膚黝黑的小伙,笑容爽朗,露出潔白的牙齒:“放心!那地方我雖不常去,但林子里的路,閉著眼也摸得清!”他拍著胸脯保證。

天剛泛起魚肚白,四人便一頭扎進了濃得化不開的綠幕里。二十里山路,在層疊的山巒和糾纏的藤蔓間,變得漫長無比。三個城里長大的青年氣喘如牛,腳步踉蹌。第二天下午,當翻過第三座山梁,一個巨大的、猙獰的豁口猛地撞入視野——天坑到了。它比網上模糊的照片更具壓迫感,灰褐色的巖壁刀劈斧削,直插下方幽暗的深處,雖不算頂大,但那原始蠻荒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人心頭發緊。

“找角度!找地方拍!”李振興奮地吆喝著,掏出手機。王哲和張遠也分散開來,在坑邊稀疏的灌木和裸巖間尋覓最佳機位。向導納善也幫著四下張望,忽然,他眼睛一亮,指著坑壁上方一處凸出的、長滿雜草的小平臺:“那兒!那兒視野肯定絕了!”他話音未落,人已敏捷地向上攀去。他太專注于目標,全然沒注意到平臺邊緣被茂密的雜草虛掩著,下面是空的!

一腳踏空。

納善臉上的笑容甚至還沒來得及轉換成驚恐,整個人就像一截沉重的枯木,沿著陡峭濕滑的巖壁翻滾、彈落,一路撞斷幾棵從巖縫里掙扎出來的小樹,最后沉悶地砸在坑底嶙峋的亂石上。刺目的鮮紅,在他身下迅速洇開,像一幅殘酷的抽象畫。

“天啊!這……這啥!”王哲的眼鏡滑到了鼻尖,聲音劈了叉,“死…死了?!”

“死人了!死人了!”張遠的臉瞬間褪盡血色,嘴唇哆嗦著,身體篩糠般抖起來。

“別他媽瞎叫!”李振吼了一聲,強行壓下自己喉嚨里的腥甜,“從那么高滾下去,中間還有樹擋著…說不定…說不定還有氣!下去看看!”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句話。在李振不容置疑的催促下,三人手忙腳亂地從背包里翻出登山繩,哆哆嗦嗦地在坑邊一棵歪脖子老樹上固定好,一個接一個,用盡全身力氣和殘存的理智,把自己放了下去。

坑底的景象徹底掐滅了最后一絲僥幸。納善以一種扭曲的姿態癱在血泊里,一根斷裂的肋骨像慘白的矛尖,刺穿了他的胸膛和肺葉。血沫在他嘴邊凝固成暗紅的痂。王哲顫抖著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又猛地縮回,指尖冰涼。

“沒…沒氣了。報警!得報警!”張遠的聲音帶著哭腔。

“報警?拿什么報?!”王哲絕望地掏出手機,屏幕上信號格空空如也,“向導沒了,我們他媽先想想怎么活著爬上去離開這鬼地方吧!”

一滴冰冷的水珠毫無預兆地砸在王哲的手機屏幕上,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不到一分鐘,瓢潑大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砸在巖壁上,砸在樹葉上,砸在三個失魂落魄的人身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瞬間將他們澆透。天地間只剩下狂暴的雨聲和無邊的水幕。三人連拖帶拽,把納善的遺體挪到坑壁下一個勉強能避雨的淺凹處。渾濁的雨水像無數條貪婪的溪流,沿著巖壁汩汩而下,迅速在他們腳邊匯聚。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冰冷刺骨。

“不能待了!走!快走!”李振嘶吼著,率先沖進雨幕。他們帶上了納善沉重的背包和那把沉重的開山刀。王哲慌亂中抽出支撐帳篷的金屬桿,權當探路的棍子。三人深一腳淺一腳,沿著暴雨沖刷出的、裹挾著泥石的陡峭坡道向上攀爬。雨水冰冷,抽打在臉上生疼,視線一片模糊。雨勢稍歇時,濃重的水汽卻凝成化不開的霧,將整片雨林籠罩成一片巨大的、方向盡失的迷宮。手機早已在包里被雨水浸透,徹底成了廢鐵。

夜色如同墨汁,沉沉潑下。他們筋疲力盡地癱倒在一棵巨樹虬結的板根旁,胡亂支起僅存的小帳篷。三個人擠在狹小濕冷的空間里,分享著最后一點被雨水泡發的壓縮餅干和巧克力。沉默像冰冷的石頭壓在胸口,只有牙齒咀嚼和雨水滴落的單調聲響。恐懼和未知像藤蔓,在濕冷的黑暗中悄然滋長。

第二天,天光勉強透過厚重的云層和濃密的樹冠,吝嗇地灑下一點灰白。張遠自告奮勇在前領路。雨林的樹冠像浸透的綠絨毯,嚴嚴實實地覆蓋在頭頂,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濕滑的腐殖質、糾纏的藤蔓、攔路的灌木叢不斷消耗著他們早已透支的體力。張遠需要不斷停下來,徒勞地辨認著模糊的方向痕跡。李振和王哲胸中的焦躁如同悶燒的炭火,幾乎要沖破喉嚨,但看著張遠失魂落魄的背影,終究還是把即將爆發的粗口咽了回去,只剩下幾句干巴巴的“沒事”、“再找找”。

第三天,沉默變得更加粘稠、沉重。最后一點食物在昨天就已耗盡。胃袋的空虛像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每個人的內臟。恐懼和絕望不再是藤蔓,而是變成了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們的脖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一點微不足道的摩擦——王哲被藤蔓絆倒時張遠慢了一拍的攙扶——都會瞬間引爆壓抑的怒火。

第四天中午,持續的饑餓和高強度的跋涉徹底抽干了他們的力氣。三個人像三具行尸走肉,背靠著濕漉漉的樹干喘息。四周的灌木叢里,除了無法下咽的野草,看不到任何能充饑的東西。高聳入云的樹木上或許掛著野果,但他們誰也沒有攀爬的力氣和技巧。

死寂中,王哲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轉向張遠腰間那把納善的開山刀。一個念頭,如同毒蛇的信子,毫無征兆地竄入他混亂的大腦。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毫無征兆地撲了過去,一把攥住冰冷的刀柄,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拽!

“啊!”張遠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量帶得向前踉蹌,狼狽地摔倒在泥濘里。刀已被王哲死死攥在手中。

“你到底能不能行?!”王哲的聲音嘶啞變形,刀刃直指癱軟的張遠,身體因激動和虛弱劇烈顫抖著,“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們?!啊?!”他一步步逼近,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不祥的微光。

“王哲!冷靜!停下!”李振驚駭地大吼,試圖沖上前阻攔。

癱在泥水里的張遠,驚恐地瞪大雙眼,身體本能地向后蹭。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瞬間,他眼角的余光,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猛地定住了。那抹黃色……如此突兀,如此熟悉!

“柚子!”張遠的聲音因極度恐懼和突如其來的發現而扭曲變調,“有吃的!柚子!”

王哲的動作瞬間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他布滿血絲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釘在不遠處那棵矮得出奇的樹上。李振伸出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目光被牢牢吸了過去。

一棵柚子樹。它矮得不可思議,幾乎只有一人高,樹干纖細,卻倔強地掛著六個飽滿的、黃澄澄的柚子,沉甸甸地墜在枝頭,在昏暗的雨林里散發著誘人的、生命的光澤,與周遭死氣沉沉的綠格格不入。

王哲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咕噥。他像夢游一樣,丟開開山刀,踉蹌著撲到樹前,抽出腰間的多功能刀,近乎粗暴地切開一個柚子的厚皮。鮮紅欲滴的果肉暴露在潮濕的空氣里,飽滿的汁液瞬間涌出,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濃烈得近乎詭異的甜香。

他僅猶豫了半秒。饑餓的火焰徹底焚毀了理智的堤壩。他猛地低下頭,像野獸撕咬獵物,瘋狂地啃食起來,鮮紅的汁液順著他下巴流淌,滴落在骯臟的衣襟上,也濺落在泥地里。

“這……能吃嗎?”李振的聲音干澀發顫,胃袋在瘋狂痙攣,理智卻在尖叫著警告,“這他媽是柚子?這地方……這合理嗎?”他看著王哲那近乎癲狂的吃相,一股寒意沿著脊椎爬升。

“你他媽廢話!想餓死啊?!”王哲抬起頭,嘴角沾著鮮紅的果肉纖維,眼神兇狠又空洞,“有吃的還管為什么?!”那眼神像鞭子,抽碎了李振最后的猶豫。一股原始的本能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疑慮。李振低吼一聲,也撲了上去,粗暴地扯下一個柚子,用牙齒撕開表皮,加入了這場瘋狂饕餮。

只有張遠,依舊癱坐在冰冷的泥濘里,默默地看著。他沒有動,沒有去搶,甚至沒有出聲。他抱著膝蓋,把自己縮得更小,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泥塑,靜靜地看著兩個同伴在柚子樹下狼吞虎咽,發出滿足又貪婪的咀嚼聲。那鮮紅的汁液,刺得他眼睛生疼。

六個柚子很快消失殆盡,只在地上留下幾片狼藉的黃色厚皮和粘稠的汁液。李振打了個充滿酸腐氣的飽嗝,滿足地摸了摸鼓脹的胃部,目光掃過狼藉的地面。在一堆果皮殘渣中,他注意到一個東西——一個碩大得驚人的果核,比尋常柚子核大了數倍,烏黑油亮,表面布滿了奇異的螺旋紋路。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個沉默的黑色心臟。

鬼使神差地,李振彎腰把它撿了起來。入手冰涼沉重,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質感。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將這枚巨大的柚核塞進了自己沖鋒衣的內袋里,拉鏈一直拉到了頂。衣服緊貼著皮膚,那堅硬的凸起感異常清晰。

飽腹感帶來了短暫的虛假安寧。三人重新收拾起行囊,沉默著繼續在無邊的綠幕中跋涉。這一次,王哲和李振走在了前面。王哲似乎恢復了部分精力,甚至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不停地和李振說話,話題跳躍而空洞,從畢業后的打算,到抱怨這該死的雨林,再到回憶大學里某個女生。他的聲音在沉悶的雨林里顯得格外聒噪。

李振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只手總是下意識地按在胸口那個鼓起的位置,對王哲的喋喋不休只是偶爾含糊地應上一兩聲“嗯”、“是啊”。他的眼神時不時飄忽一下,掠過那些扭曲的樹根和垂掛的藤蔓,仿佛在尋找什么,又仿佛在躲避什么。

只有張遠,始終沉默地跟在兩人身后幾步遠的地方。他低著頭,步伐機械,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腐葉層上,發出枯葉碎裂的細微聲響。自柚子事件后,他沒有再說過一個字。他不再試圖領路,不再抬頭辨認方向,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只是麻木地、固執地跟著前面那兩個晃動的人影,將自己徹底隱沒在沉默的陰影里。

濃綠的天光漸漸被灰藍的暮色吞噬。林間的濕氣更重了,帶著刺骨的寒意滲入骨髓。王哲忽然停下腳步,也不看李振,更沒理會身后的張遠。他猛地轉身,動作快得像撲食的豹子,一把扯開李振沖鋒衣的拉鏈,手指精準地探入內袋,掏出了那枚沉甸甸、冰涼的巨大柚核。

李振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想阻止:“你干什么?!”

王哲置若罔聞。他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掌心的柚核,那目光專注得可怕,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又或者在看一個必須完成的儀式。他走到一小片相對平坦、土壤稍顯松軟的地方,毫不猶豫地蹲下身,用開山刀的刀尖在濕漉漉的腐殖土上掘開一個小坑,小心翼翼地將那枚烏黑油亮的柚核放了進去,然后覆上泥土,輕輕拍實。

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專注得近乎虔誠。

李振張著嘴,那句“你瘋了?種它干什么?”卡在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沒有緩慢的破土,沒有抽枝展葉的過程。那覆土的地方猛地向上拱起!緊接著,一株翠綠的嫩芽以肉眼可見的恐怖速度瘋狂向上竄升!抽條、分杈、展開嫩葉……嫩葉迅速變得深綠、厚實。樹干在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中急劇膨脹變粗,樹皮呈現出光滑的深褐色。然后,細小的白色花蕾密密麻麻地冒了出來,又在眨眼間凋謝,被無數指頭大小的青色果實取代。那些青色果實像被吹了氣般迅速膨大、飽滿,顏色由青轉黃,再染上誘人的鮮紅!

整個過程,在死寂的雨林里,在兩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僅僅持續了不到十秒鐘。一棵掛滿了紅彤彤蘋果的粗壯蘋果樹,就這么憑空矗立在他們面前。枝葉舒展,果實累累,散發著清甜的果香,濃郁得令人窒息。

王哲和李振像兩尊石化的雕像,僵立在原地,只有眼珠在劇烈地顫動。王哲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出“咕”的一聲輕響。他率先動了,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走到樹下,伸出手,用力擰下一個最大的蘋果。他甚至沒擦一下,直接送到嘴邊,“咔嚓”一聲,狠狠地咬了下去。清脆的咀嚼聲在死寂的林間格外刺耳。

這聲音驚醒了李振。他看著王哲瘋狂吞咽的樣子,又看看滿樹鮮紅的蘋果,胃里那點柚子的飽脹感瞬間被一種更原始、更貪婪的饑餓感取代。他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也沖了過去,粗暴地摘下蘋果,塞進嘴里大口撕咬起來。汁水順著他們的嘴角、下巴流淌,滴落在潮濕的泥土里。

張遠依舊站在幾步開外的陰影里,抱著自己的膝蓋,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他靜靜地看著那兩個在蘋果樹下饕餮的身影,看著他們被果汁染紅的嘴角和貪婪吞咽時滾動的喉結。自始至終,他沒有靠近一步,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更沒有去碰觸任何一顆蘋果。他把自己縮得更緊,下巴抵在膝蓋上,空洞的眼睛里映著那棵妖異的蘋果樹和樹下瘋狂啃食的兩個人影,深不見底。

十幾個蘋果很快消失,只留下滿地狼藉的果核和啃得干干凈凈的果芯。李振撐著鼓脹的肚子,靠坐在樹干上喘氣。王哲則低著頭,在那些果核殘骸中仔細翻找。終于,他捻起一個東西——一枚深褐色的蘋果核,形狀與尋常無異,卻莫名給人一種沉重堅硬的感覺。他捏著它,目光轉向李振。

李振默默地、幾乎是順從地伸出了手。王哲將那枚蘋果核放在他攤開的掌心。李振什么也沒問,只是默默地將它再次塞進了自己沖鋒衣的內袋里。那熟悉的、堅硬的凸起感又一次貼緊了他的皮膚,冰冷而沉重。他拉好拉鏈,手指無意識地在那凸起處按了按。

三人在這棵憑空出現的蘋果樹下,在濃得化不開的沉默和詭異中,度過了又一個濕冷難熬的雨林之夜。張遠靠著遠離樹干的板根,蜷縮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

當灰白的天光再次艱難地刺透濃密的樹冠,三人重新啟程。饑餓感再次緩慢而堅定地啃噬著他們的胃袋和意志。沉默像一層厚厚的苔蘚,覆蓋在三人之間,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沒有交談,沒有眼神交流,只有疲憊拖沓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在林間回響。

臨近中午,毒辣的陽光勉強穿透枝葉縫隙,在濕漉漉的地面投下晃動的光斑。王哲毫無預兆地再次停下腳步。他轉過身,眼神直勾勾地鎖定李振,那目光讓李振頭皮一陣發麻。王哲伸出手,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直接探進李振沖鋒衣的內袋,準確地摸出了那枚深褐色的蘋果核。

這一次,李振沒有反抗,甚至沒有發出任何疑問。他只是僵硬地站著,看著王哲像昨夜一樣,在泥地上掘開一個小坑,將那枚蘋果核鄭重地放了進去,覆上土。

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聲再次響起。泥土翻涌,嫩芽破土,瘋狂地向上生長、抽枝、散葉……速度快得讓人眩暈。只是這一次,抽出的枝條纖細柔韌,展開的葉片是細長的橢圓形,帶著新綠的光澤。白色的小花一簇簇綻放,又迅速凋零,結出的是細小的、青綠色的幼果。那些幼果在幾秒鐘內迅速膨大、變色,由青綠轉為深紫,表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

一棵掛滿了沉甸甸紫色西梅的樹,在兩人面前完成了它詭異的誕生。深紫色的果實飽滿圓潤,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天鵝絨般的光澤,散發出一種不同于蘋果的、更加濃郁醉人的甜香。

王哲和李振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同時撲向那棵樹。他們貪婪地摘取著那些深紫色的西梅,甚至等不及擦去表面的白霜,就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用力吮吸、咀嚼。甜膩的汁水染紫了他們的嘴唇和手指。這一次,他們吃得更加沉默,更加專注,仿佛在進行一項神圣而隱秘的儀式。只有牙齒咬碎果肉的聲音和滿足的吞咽聲在寂靜的林間回蕩。

張遠依舊站在幾步之外。他背對著那棵妖異的西梅樹,面朝著幽暗密林的深處,身體站得筆直,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他至始至終沒有回頭看一眼那棵樹,更沒有碰觸一顆西梅。他的沉默,此刻像一道深不見底的淵藪,將他和身后那兩個瘋狂吞咽的同伴徹底隔絕開來。

當最后一顆西梅被摘下,果肉消失,只留下深紫色的果皮被隨意丟棄在樹根下的泥土里時,王哲和李振開始下意識地在那些殘骸中翻找。他們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急躁,手指在濕泥和果皮間徒勞地扒拉著,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這一次,什么都沒有。

兩人緩緩直起身,面面相覷。王哲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化為一聲粗重的喘息。李振看著自己空空如也、沾滿紫色汁液的手,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內袋,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攫住了他們。

死寂。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沉重、粘稠的死寂,籠罩下來。三人佇立在這棵剛剛“誕生”卻又瞬間“死亡”的西梅樹旁,像三尊失去靈魂的泥偶。空氣仿佛凝固了,連雨林慣常的蟲鳴鳥叫也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靜默,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頭頂和心上。再沒有一句話,一個字。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生怕驚擾了這無邊綠幕中某種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恐怖存在。

饑餓,這永恒的幽靈,在短暫的飽食后,再次帶著更猛烈的報復卷土重來。胃袋像被粗糙的砂紙反復摩擦,空癟得發疼。三人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在越來越稀疏的樹木間機械地挪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李振和王哲的眼神渾濁而呆滯,臉上只剩下被絕望和某種更深邃東西侵蝕后的麻木。

就在這麻木的跋涉幾乎要將最后一點意識吞噬時,前方濃密的綠色屏障,毫無預兆地裂開了一道縫隙!

刺目的、久違的天光,如同滾燙的熔金,猛地潑灑進來!不再是透過枝葉的斑駁碎影,而是大片大片、毫無遮擋的、屬于開闊地帶的熾白陽光!那光如此強烈,瞬間刺痛了他們早已適應了幽暗的眼睛。

“光……是光!”李振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他像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早已麻木的身體爆發出最后的力量,跌跌撞撞地朝著那片炫目的光芒沖去,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王哲也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他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嘶吼,緊隨李振之后,手腳并用地撲向那片象征著生路的光明。

他們幾乎是翻滾著,狼狽不堪地沖出了最后一道低矮糾纏的灌木屏障。腳下不再是松軟濕滑的腐殖土,而是堅實、干燥、帶著太陽溫度的土地!遠處,在耀眼的陽光下,依稀可以看到低矮的、熟悉的農舍輪廓,甚至還有幾縷淡薄的炊煙裊裊升起!

“出來了!我們出來了!”李振踉蹌了幾步才站穩,激動地轉身,朝著身后那片吞噬了他們太多時光和恐懼的墨綠色深淵揮舞著手臂,聲音嘶啞地大喊。

王哲也停下腳步,彎著腰,雙手撐著膝蓋,貪婪地大口呼吸著外面干燥、自由的空氣,臉上扭曲著狂喜和后怕。

就在他們喘息、慶幸,準備分享這死里逃生的巨大喜悅時,兩人幾乎是同時意識到——身后,那片他們剛剛脫身的、幽暗如巨獸之口的雨林邊緣,少了一個身影。

他們猛地回頭。

張遠就站在離他們不到十米的地方。他一只腳已經踏出了雨林最邊緣那道由低矮灌木形成的、模糊的界限,另一只腳卻還停留在陰影里。他并沒有像他們一樣沖出來。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身體一半沐浴在刺目的、灼熱的陽光下,一半還隱沒在雨林那濃稠、陰涼的幽暗里。

他微微側著頭,回望著那片剛剛逃離的、深不可測的綠色迷宮。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狂喜,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幾乎穿透靈魂的憂傷,沉甸甸地凝結在他那雙過于平靜的眼眸里。那目光如此深邃,仿佛穿透了層層疊疊的樹葉,看到了他們永遠無法理解的東西。

然后,在李振和王哲錯愕、不解、甚至帶著一絲驚恐的注視下,張遠緩緩地、異常清晰地轉回了頭。他沒有看他們一眼,仿佛這兩個與他同生共死多日的室友只是空氣。他抬起那只踏在陽光下的腳,向后,穩穩地退了一步,徹底退回了雨林濃重的陰影之中。隨即,他毫不猶豫地轉過身,邁開腳步,像一個早已熟稔路徑的歸人,沉默而堅定地,朝著那片幽暗的、吞噬一切的綠意深處走去。他的背影很快就被扭曲的樹干和垂掛的藤蔓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李振和王哲僵在原地,像兩尊被烈日烤干的泥塑。陽光灼燒著他們的皮膚,卻無法驅散心底驟然升起的刺骨寒意。他們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張遠的身影消失在墨綠色的深淵里。那最后回望的眼神,像冰冷的烙印,深深刻進他們的腦海。

兩人最終誰也沒有說話。沒有呼喊,沒有追進去的沖動,甚至連一句疑問都沒有。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一種更深邃的、無法言說的恐懼攫住了他們。他們默默地轉過身,甚至沒有再看那片雨林最后一眼,只是拖著沉重的步伐,朝著遠處依稀可見的村寨,一步一步挪去。陽光很烈,卻照不進心底那片驟然擴大的冰冷陰影。

幾天后,一個偏僻村寨邊緣的破舊木屋里。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引來蒼蠅嗡嗡地盤旋。接到驚慌村民報案的警察撞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眼前的景象讓經驗豐富的老警員也皺緊了眉頭。

李振,那個曾經高大的青年,此刻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猙獰地咧著,一把沾滿暗紅血污的、屬于向導納善的開山刀,掉落在他的手邊。血液已經半凝固,在地板上蔓延開一大片深褐色的污跡。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空洞地望著低矮腐朽的屋頂椽子,凝固著死前那一刻極致的恐懼和絕望。法醫初步檢查后,對帶隊的警官低聲確認:“初步判斷……是自殺。傷口角度和力度都符合自刎特征。”

現場沒有遺書,只有一部泡過水后徹底報廢的手機,和散落在地上的幾張皺巴巴的、印著“烏行村”字樣的模糊車票。警察很快鎖定了李振的身份和他在城市里的社會關系。順藤摸瓜,他們敲開了他生前合租公寓的門。

開門的正是王哲。但他已經完全不是照片里那個戴著眼鏡、略顯斯文的青年了。他頭發油膩板結,如同鳥窩,臉色是一種病態的灰敗,眼窩深陷,眼球布滿蛛網般的血絲,向外不正常地凸起著。鏡片碎了一只,僅存的鏡片后面,眼神渙散、狂亂,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像暴風雨后死寂的海面。他的嘴角、下巴,甚至牙齒縫隙里,都沾著暗紅色的、已經干涸結痂的血跡。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他裸露在破舊T恤外的手臂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傷口,有些是新鮮的、皮肉翻卷的齒痕,深可見骨,正滲著黃紅色的組織液;另一些則是結了黑痂的陳傷,如同惡心的藤蔓纏繞在手臂上。那些傷口的位置和形狀,明確無誤地指向一個恐怖的結論——他在啃噬自己的血肉。

“警察。”帶隊警官出示證件,強忍著胃里的翻騰,目光銳利地掃過王哲非人的狀態和他身后凌亂、散發著異味的房間,“我們正在調查你室友李振的死亡案件。張遠呢?他在哪里?我們需要他配合調查。”

“張遠?”王哲歪著頭,破碎的鏡片后,那雙狂亂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深沉的迷霧覆蓋。他咧開嘴,露出染血的牙齒,他的眼中只有一種令人骨髓發冷的、近乎平靜的瘋狂。

“他?”王哲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鐵銹,帶著一種夢囈般的飄忽,“他回林子里去了。”他伸出那只布滿自殘傷痕、血跡斑斑的手,在空中虛虛地抓握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一片無形的葉子,又緩緩放下。他向南方看去,目光穿透了眼前的警察,望向某個遙遠而恐怖的虛空。

他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又像惡魔的低語。說完,他主動向前一步,伸出沾滿血污的雙手,平靜得可怕:“帶我走吧。”

兩名年輕的警員強忍著生理和心理的雙重不適,上前給他戴上了手銬。王哲異常順從,甚至主動配合,只是那咧開的嘴角和空洞的眼神,始終凝固在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上。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說話,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會行走的軀殼,在警察的押解下,沉默地走進了警車刺眼的燈光里。

車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窺探的目光和嗡嗡的議論聲。警笛沒有鳴響,車子在沉默中駛離,駛向城市的中心,只留下那間彌漫著血腥和瘋狂氣息的公寓,以及遠處那片在暮色中沉默聳立、深不可測的雨林輪廓。

一顆黑色的果核悄然在一棟鋼筋水泥的綠化帶的陰影中發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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