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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煙云錄
梧桐葉上的積雪簌簌而落,沈念初扶著朱漆斑駁的雕花門框,看著院中那個穿灰布長衫的男人。他正俯身查看那盆奄奄一息的綠萼梅,修長手指拂過凍僵的枝椏,袖口露出半截銀鏈懷表,在晨光里泛著冷芒。“這株梅樹,怕是活不成了。“他直起身,聲音像浸了冰的刀刃,刮得人耳膜生疼。沈念初攏緊駝色羊毛披肩,旗袍下擺的蘇繡纏枝蓮紋在晨風中輕顫:“周醫生何必動輒判死刑?去年大雪壓斷主枝,不也熬過來了?“周硯之將聽診器收進牛皮包,金屬搭扣碰撞出清脆聲響。他轉過身時,眉骨投下的陰影遮住眼尾那顆淚痣:“沈小姐若肯讓我診脈,或許能改寫預后。““周醫生今日來,究竟是為看診,還是專程來葬送我的花?“沈念初指尖掐進掌心,冬日特有的陰寒從骨髓里滲出來。自從三個月前在仁濟醫院昏倒,這個總愛穿灰布衫的男人就像塊甩不掉的膏藥。聽診器貼上腕間皮膚的剎那,沈念初猛地抽手。黃銅表面還殘留著體溫,她望著自己蒼白如宣紙的手背,忽然想起昨夜未完成的畫——亞麻布上暈開的紫灰色雨幕,正是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緒。“周醫生可知,令尊當年如何對待我父親?“她盯著對方領口第二顆紐扣,那里有道細小的劃痕,像是被什么尖銳物刮過。周硯之瞳孔微縮,聽診器滑落在地發出悶響。十年前的場景突然在眼前閃回:法租界公董局大樓前,父親甩開她遞來的藥箱,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比手術刀更冷:“周家世代行醫,豈能娶個戲子的女兒?““令尊當年說,周氏診所絕不會收留戲子血脈。“沈念初聲音輕得像飄在空中的塵埃,卻精準刺入周硯之心臟最柔軟的角落。積雪從屋檐墜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清脆的碎裂聲。周硯之彎腰拾起聽診器,金屬表面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沈小姐今日氣色不佳,當真不肯讓我把脈?““周醫生不如先解釋,為何對我父親的畫展如此關注?“沈念初指向書房方向,那里藏著父親留下的最后一批畫作,包括那幅被周家人貶為“艷俗“的《牡丹亭》。周硯之眉頭微蹙,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只是聽聞令尊是滬上知名畫家,恰巧我對藝術有些興趣。““巧得很。“沈念初冷笑一聲,“周醫生對藝術的興趣,恰好始于家父畫作在永安畫廊展出之后,也恰好在我昏倒在仁濟醫院的那天,周醫生第一次踏入沈宅。“冬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兩人之間投下斑駁的光影。周硯之沉默片刻,終于開口:“十年前,令尊曾救我一命。““什么?““我十六歲那年,染上肺癆,被周家趕出家門。“周硯之的聲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語,“是令尊收留了我,給我治病,教我畫畫,直到我父親親自將他趕走。“沈念初怔住了,記憶深處似乎有什么在蘇醒。父親病榻前那個總是默默研墨的少年,深夜里偷偷為她送來熱粥的背影,還有離開那日,放在她枕下的那枚刻有“周“字的玉佩。“那你為何......““為何回來?“周硯之苦笑,“因為十年前我離開時,答應過令尊,會照顧你一生。“院外傳來汽車急剎車的聲響,接著是紛亂的腳步聲。沈念初臉色驟變:“是二叔他們!快走!“周硯之卻不動,反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這是令尊留給你的,十年前我沒能帶出來。“沈念初顫抖著接過信封,父親熟悉的筆跡躍入眼簾:“吾女念初,若你讀此信,想必周硯之已回。他是我唯一信任之人,也是唯一能護你周全之人......““來不及了!“門外傳來粗暴的敲門聲,“沈大小姐,二叔有請!“周硯之迅速將聽診器和藥箱塞進包里,拉起沈念初的手:“從后門走,去霞飛路我的診所。““我不能走!“沈念初掙扎著,“畫展明天開幕,父親的心血不能毀于一旦!““你若不去,那些畫明日就會變成二叔的私藏!“周硯之聲音堅定,“相信我,我會處理好一切。“沈念初望向書房方向,又看看周硯之堅定的眼神,終于點了點頭。后院的圍墻不高,周硯之輕松將沈念初托了上去。就在她即將翻過去的一瞬間,身后傳來二叔陰冷的聲音:“念初,你要去哪兒?“沈念初心頭一緊,卻見周硯之擋在她身前:“二叔,大冷天的,您不在家享福,跑來我未婚妻家做什么?““未婚妻?“二叔愣了一下,隨即冷笑,“周醫生怕是記錯了,念初可是要嫁入趙家的!““那是過去的事了。“周硯之平靜地說,“家父已與趙家解除婚約,如今我是沈小姐的未婚夫。“二叔臉色鐵青,正要開口,沈念初已經翻過墻頭,輕輕落在周硯之身邊。“我們走。“周硯之低聲道,拉著她的手快步離去。冬日的陽光漸漸西斜,霞飛路的梧桐樹上掛滿了冰凌,在夕陽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周硯之的診所坐落在街角一棟法式洋房里,外表低調,內里卻別有洞天。“你早就準備好了?“沈念初看著室內熟悉的陳設,驚訝地問。墻上掛著幾幅畫,其中一幅正是父親的《牡丹亭》。“三年前就準備好了。“周硯之脫下沾滿雪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白大褂,“我一直在等,等你父親放你自由。“沈念初望著他忙碌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為什么要為我做這么多?“周硯之停下手中的動作,轉身面對她:“因為十年前,你父親不僅救了我的命,還給了我尊嚴。“他輕輕取下她發間的雪花,“而我欠他的,只能還給你。“窗外,暮色漸濃,華燈初上。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悠揚而深遠。“你餓了嗎?“周硯之問,“我讓廚娘做了你喜歡的蟹粉小籠。“沈念初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對了,畫展怎么辦?二叔他們......““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周硯之遞給她一杯熱茶,“畫展會如期舉行,而且會辦得比你父親期望的還要成功。““你如何做到?“周硯之微微一笑:“因為我不僅是醫生,還是永安銀行董事長的獨子。“沈念初驚訝地睜大眼睛,茶水險些灑出。“別那么看著我,“周硯之失笑,“我穿灰布衫,是因為我喜歡,不是因為買不起好衣服。“夜深了,窗外飄起了今冬第一場雪。沈念初躺在客房的床上,聽著走廊里周硯之輕柔的腳步聲。她翻開父親留給她的信,繼續讀下去:“......硯之這孩子,從小就懂事,只是命苦。我與他父親有過節,卻不想連累無辜。念初,若你與硯之有緣,爸愿你二人終成眷屬......“淚水模糊了視線,沈念初合上信紙,心中百感交集。十年恩怨,一朝化解,而他與她之間的故事,似乎才剛剛開始。次日清晨,沈念初醒來時,發現床頭柜上放著一杯熱牛奶和一張字條:“畫展九點開始,我八點來接你。——周“她微微一笑,起身梳洗。推開房門,一股香氣撲面而來。樓下,周硯之正在廚房煎蛋,聽到腳步聲回頭,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側臉上,勾勒出完美的輪廓。“睡得好嗎?“他問,將煎蛋翻了個面。“很好。“沈念初走到他身邊,“謝謝你。“周硯之笑了笑,將煎蛋盛到盤子里:“吃吧,吃完我們去看你父親的畫展。“畫展在永安畫廊舉行,人頭攢動。沈念初挽著周硯之的手臂,看著父親的作品被精心裝裱,掛在最顯眼的位置。人群中,她看到了二叔那張鐵青的臉,以及他身邊那位穿著華麗旗袍的趙家小姐。“別理他們。“周硯之低聲說,握緊了她的手,“今天是你父親的榮耀日。“畫展進行到一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走到沈念初面前:“你就是沈先生的女兒?這幅《牡丹亭》真是絕了!我當年在上海美專讀書時,沈先生可是我的老師啊!“沈念初驚訝地點頭,老人繼續說:“你父親當年提到過你,說有個女兒,畫得比他還好!“周硯之站在一旁,靜靜聽著,眼中閃爍著溫柔的光芒。傍晚,畫展結束,周硯之送沈念初回家。沈宅門口,二叔陰沉著臉站在那里。“念初,“他攔住二人,“你不能跟這個男人在一起!他是周家的人,周家當年......““二叔,“沈念初平靜地打斷他,“十年前您為了家產,將我和母親趕出家門;五年前,您將父親最后的畫作據為己有;今天,您還想控制我的人生嗎?“二叔臉色鐵青:“你......““二叔,“周硯之緩緩開口,從懷中取出一疊文件,“這些是您這些年所有不法行為的證據,包括偽造遺囑、侵占他人財產、以及......““你胡說!“二叔厲聲打斷。“信不信由您。“周硯之平靜地說,“如果您再騷擾念初,這些證據會出現在各大報社和巡捕房的辦公桌上。“二叔臉色變了幾變,最終恨恨地瞪了二人一眼,轉身離去。夜風吹過梧桐樹,沙沙作響。沈念初靠在周硯之肩頭,輕聲說:“謝謝你。““謝我什么?“周硯之問。“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沈念初抬頭,月光下,她的眼睛如同星辰般閃亮,“還有......對不起,我曾經誤解你。“周硯之輕輕捧起她的臉:“過去的事,不必再提。重要的是,以后我們可以一起面對未來。““未來?“沈念初問。“是的,未來。“周硯之微笑,“我父親已經同意我們的婚事,而且......我也準備好了,無論你父親留下什么,我都會幫你守護。“沈念初眼中泛起淚光:“我父親常說,人生如戲,但有些人,卻是命中注定的主角。“周硯之輕吻她的額頭:“而你,是我生命中最美的那一幕。“雪,又下了起來,輕輕地覆蓋在沈宅的屋檐上,如同為這段遲來的愛情蓋上了一層潔白的紗。在戰火紛飛的前夜,這對有情人終于找到了彼此,如同兩片漂泊的葉子,在命運的長河中,終于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