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下的，是砸的。

豆大的雨點砸在渾濁翻滾的黃河水面上，激起無數渾濁的水泡，又瞬間被更大的浪頭吞沒，發出沉悶的嗚咽，像是百萬冤魂在渾濁的水底叩擊著無形的棺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腥氣，混合著河泥的土腥、水草的腐敗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心頭發緊的甜膩——那是死亡在水下緩慢發酵的氣息。

幽龍灣。黃河下游最兇險的回水沱，人稱“閻王嘴”。漩渦暗流密布，水下地形詭譎，自古就是沉船吃人的地方。尋常船家，別說夜里，就是大白天，也恨不得繞著走。

但宋歸溟的船，此刻就在這“閻王嘴”里打轉。

一條老舊的柴油木船，船頭掛著一盞昏黃的探照燈，光線在瓢潑大雨和翻滾的濁浪中顯得格外微弱無力。船身隨著洶涌的水流劇烈顛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船頭，一面磨得發亮的青銅圓鏡用紅繩系著，在狂風中劇烈搖擺。突然，“咔嚓”一聲輕響，鏡面上裂開一道細長的蛛網紋。

船尾掌舵的老拐子臉色“唰”地白了，干癟的嘴唇哆嗦著：“歸…歸溟！鎮河鏡裂了！大兇！大兇之兆啊！咱…咱回吧！”

宋歸溟站在船頭，雨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成串滴落，打濕了他年輕卻過分沉靜的臉。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衣褲，褲腿高高挽起，露出精壯的小腿。他仿佛沒聽見老拐子的哀嚎，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翻滾的河面，瞳孔深處像結了冰的寒潭，深不見底。

他本不該來。

撈尸人有三不撈的鐵律：**直立尸不撈，雷雨夜不撈，三次不上鉤不撈**。今夜，雷雨交加，天時地利全占了兇煞。但師父宋老鬼的尸骨，上周就在這片水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在漩渦中心浮上來半截東西——一根纏著褪色紅繩的、屬于師父的、枯瘦的食指指骨。

那截斷指，此刻就冰冷地貼在他心口的衣袋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師父……”宋歸溟低語一聲，聲音被風雨撕碎。他猛地一揮手，探照燈的光柱像一柄利劍，劈開雨幕，刺入幽龍灣中心最湍急、最黑暗的漩渦區域。

光柱掃過渾濁的水面，倏地定格！

就在離船頭不到十丈的地方，漩渦邊緣，一個慘白的影子，清晰地映入了宋歸溟和老拐子的眼中。

一個女人。

她以一種絕對違背物理常理的姿態，**直挺挺地立在水中**！河水沒過她的胸口，慘白的臉孔距離水面不過三寸，濕透的黑色長發如同無數糾纏的水鬼觸手，在激流中狂舞，纏繞著她身前漂浮的一個東西——一塊布滿綠色銅銹、刻滿扭曲蟲形文字的龜甲！她雙臂高舉，十指微曲，正托著那塊龜甲，姿勢僵硬而詭異，宛如一尊正在向黑暗深淵獻祭的邪神雕像！

“立…立尸！是立尸水煞啊！”老拐子魂飛魄散，腿一軟癱坐在濕漉漉的船板上，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完了…完了…歸溟！快走！這是河神老爺留人！咱惹不起！惹不起啊！”

撈尸人最怕的就是這種直立尸。傳說這種尸體怨氣沖天，魂魄被水底陰煞拘住，不得超生，積怨成煞，兇戾無比。撈這種尸，輕則折壽，重則船毀人亡，甚至禍及家人！

宋歸溟的心臟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但他沒有動，目光死死釘在女尸高舉的雙手手腕上——那里，系著一個東西。一個用紅繩拴著的、小巧的、布滿綠銹的**青銅鈴鐺**。那紅繩的系法，那鈴鐺的樣式…與他懷中師父斷指上殘留的那半截紅繩繩結，幾乎一模一樣！

“師父的死…和她有關！”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宋歸溟的腦海，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禁忌。師父宋老鬼，黃河上最后一位真正的“河鳧子”，一身本事神鬼莫測，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折在了這里，只留下一截斷指。這具詭異的直立女尸，是唯一的線索！

“老拐叔！控穩船！”宋歸溟低吼一聲，聲音在風雨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他反手從腰后抽出一柄磨得锃亮的鐵鉤。這鉤子造型奇特，鉤身帶著倒刺，尾部連著浸過桐油的粗麻繩——撈尸人的吃飯家伙，師父傳下來的“閻王鉤”。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雨水灌入肺腑，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腳下生根，腰身擰轉，手臂肌肉賁張如鐵，“嗖”的一聲，沉重的鐵鉤帶著凄厲的破空聲，撕裂雨幕，精準無比地射向水中的女尸！

鉤尖閃著寒光，目標——女尸的肩胛骨！

就在鐵鉤即將穿透女尸肩胛的剎那！

異變陡生！

“嘩啦——！”

原本只是湍急的漩渦周圍，毫無征兆地**探出無數只青灰色的、腫脹腐爛的人手！**密密麻麻，如同地獄里伸出的鬼爪，瞬間扒住了脆弱的木船船幫！

整條船被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力猛地向下一拽！船身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間傾斜超過四十五度！船上的雜物、木桶稀里嘩啦滾落河中。

“啊——！”老拐子發出一聲凄厲絕望的慘叫，身體像斷線的風箏般被甩了出去，“噗通”一聲砸進翻滾的濁浪里，連個水花都沒濺起多大，眨眼就被幾只青灰色的手拽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

“老拐叔！”宋歸溟目眥欲裂，但他自身難保！他死死抓住船舷，才沒被甩出去。冰冷的河水兜頭蓋臉地澆下。扒住船幫的鬼手越來越多，腐爛的手指摳進木頭縫隙，發出“嘎吱嘎吱”的瘆人聲響，整條船正在被強行拖入幽龍灣的“閻王嘴”！

恐懼像冰冷的毒液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宋歸溟知道，自己破戒了！強行在雷雨夜撈取直立尸，觸怒了黃河下的東西！這百鬼扒船的景象，就是最直接的報復！

就在這千鈞一發、船毀人亡之際！

那具一直被鐵鉤穿透肩胛、釘在原地的直立女尸，一直緊閉的眼睫，突然**掀開了**！

空洞的眼眶里，沒有眼白，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然而，就在那片漆黑的正中央，一點微弱卻極其詭異的**金線**，如同活物般倏地游過！

一個冰冷、空靈、仿佛從九幽黃泉最深處傳來的聲音，直接在宋歸溟的腦海中響起，蓋過了風雨聲，蓋過了船體的呻吟，蓋過了水下亡魂的嘶嚎：

***“第三十七代河鳧子……你……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