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八二年，小寒。

沒到大腿根的積雪把整個靠山屯埋得結結實實，風卷著雪沫子打在窗紙上，簌簌地響，像是有誰在外面不停抓撓。

趙衛東蹲在豬圈墻根下抽煙，煙頭在雪地里明滅。他重生五天了，從工地上摔下來的劇痛還沒散盡，睜眼就回到了十八歲這年。正是爹趙老實要去縣城拉煤，結果在結冰的河面上連人帶車墜下去的前七天。

上一世他渾渾噩噩，拿著爹的撫恤金娶了村西頭的劉春花，不到兩年就被嫌他窩囊的媳婦踹了。后來跟著同鄉去礦上挖煤，肺里吸滿了黑灰，五十歲就咳得直不起腰，臨死前就盼著能重來一回，護住這個家。

“衛東，蹲那兒干啥？趕緊進屋！”娘王桂香披著件打補丁的棉襖出來，手里攥著根燒火棍，“你哥剛從大隊回來，說隊里分的那點煤就夠燒到臘月二十，這往后的日子咋過？”

趙衛東掐滅煙頭，雪地里留下個黑窟窿：“怕啥？后山上的柞木棒子多的是，等雪小點我去扛一捆回來?！?

“你別去！”王桂香急了，手里的燒火棍差點戳到他身上，“那后山的陡坡上全是冰，前年老張家的小子就在那兒摔斷了腿。你爹說……”

話沒說完，院門“吱嘎”一聲被推開，趙衛東他哥趙衛國裹著風雪進來，棉帽子上全是冰碴子，跺著腳罵道：

“那姓王的隊長不是個東西！說咱家勞力少，煤就得少分！還說要是衛東肯去磚窯廠出苦力，他能多給咱批點煤票。”

趙衛東心里一緊。他記著上一世，就是這時候趙衛國為了爭口氣，瞞著家里去了磚窯廠，結果被滾落的磚坯砸傷了脊梁骨，后半輩子直不起腰。

“不去！”趙衛東抓起墻邊的扁擔往地上一磕，冰碴子濺起來，“那磚窯廠老板心黑著呢，上個月才壓死個拉板車的，咱不掙那賣命錢?！?

趙衛國愣了愣。這弟弟以前最是好高騖遠，總覺得土里刨食沒出息，今兒個咋轉性了？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個尖嗓子：“趙家二小子在不？”

趙衛東起身一看，是屯里的“包打聽”劉三，穿著件露出棉絮的軍大衣，手里拎著個空酒瓶子：

“衛東啊，聽說你從縣城回來啦？你前陣子處那對象，就是公社李書記家的閨女，托我來問問……”

趙衛東心里冷笑。他想起來了，這劉三就是個嚼舌根的，李紅梅早就嫌他家窮，就等著找個由頭蹬了他。上一世他還傻乎乎地買了兩斤桃酥去求情，結果被李書記指著鼻子罵不知天高地厚。

不過碰巧的是，此后她家便接二連三倒霉運。先是她爹因受賄被關，母親因受寒，來年開春就走了……

“她想說啥？”趙衛東靠在門框上，袖子里的手攥得緊緊的。

劉三瞇著眼嘬了口空酒瓶：

“那啥……紅梅說，她叔給她在縣里找了個售貨員的活兒，倆人不是一路人，就別來往了?！闭f完還假惺惺地拍趙衛東胳膊，“別往心里去啊小子，憑你的身板，將來……”

“知道了。”趙衛東打斷他，轉身往灶房走，“我送送你。”

劉三沒想到這么順利，站在雪地里發愣。往常這小子不得哭鬧半天？

趙衛東從灶臺上拿起個豁口的搪瓷碗，舀了勺熱糊糊遞過去：

“三叔，天兒冷，暖暖手?！钡葎⑷舆^碗，他突然壓低聲音，“前陣子你偷著砍隊里的楊樹賣，別以為沒人看見。再亂嚼舌根，我就去跟隊長說道說道。”

劉三手里的碗“哐當”掉在地上，熱糊糊濺了一褲腿也顧不上擦，踉蹌著就往屯外跑。

屋里的趙衛國看得直瞪眼：“衛東，你……”

“哥，這種人不用給好臉。”趙衛東撿起碗，“咱過咱的日子，犯不著看別人臉色?！彼D了頓，從懷里摸出個藍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十五塊錢和三斤全國糧票，“這是我在縣城扛大包攢的，先買些煤和棒子面。”

王桂香看著錢眼圈就紅了：“你這孩子……啥時候變得這么懂事了？”

“娘，我都成年了?！壁w衛東撓撓頭，“等過兩天雪小了，我去山里下幾個套子，弄只野兔子給你和我爹補補?！?

正說著，里屋門簾掀開，趙老實拄著拐杖出來了。他前陣子在冰面上摔了一跤，膝蓋還腫著，看著趙衛東嘆口氣：“別去山里瞎折騰。過兩天我……”

“爹！”趙衛東趕緊打斷他，“你的腿得好好養著。我打聽好了，縣里收購站收狐貍皮，一張能換十斤肉票。我去試試?！?

趙老實還想說啥，就見趙衛東他侄子小石頭從里屋跑出來，穿著件露棉花的小棉襖，鼻涕快流到嘴里：“二叔，你從縣城帶糖了嗎？”

趙衛東心里一酸。上一世他總嫌這小屁孩煩人，從沒給過好臉色。他摸了摸兜，掏出塊用報紙包著的水果糖。這是他重生前揣在兜里，準備去討好李紅梅的。

“拿著，偷偷吃，別讓你姐看見。”趙衛東把糖塞給小石頭。

小石頭眼睛一亮，攥著糖就往炕頭鉆，沒一會兒又跑回來，身后跟著他姐小花。小姑娘十歲，梳著兩個歪歪扭扭的辮子，辮梢沾著點雪沫子，怯生生地看著趙衛東：“二叔，我幫你補襪子吧？娘說你的襪子露腳趾頭了。”

趙衛東記得，上一世小花為了給他補襪子，大半夜在燈下縫補，凍得手指都伸不直。他鼻子一酸，摸了摸小花的頭：

“不用，二叔自己會弄。你把炕燒熱點，等會兒二叔給你們講故事，就講縣城里的事兒。”

小花眼睛亮了亮，拉著小石頭往炕那頭跑。王桂香看著這場景，偷偷抹了把眼淚，對趙老實說：“咱衛東，好像真的長大了。”

趙衛東站在門口，看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心里默念：

爹，哥，娘，還有小花小石頭，這一世，我一定讓你們過好日子。

沒過多久，院門外又傳來腳步聲，這次是急促的跑跳聲。趙衛東探頭一看，是鄰居家的狗剩，穿著件過大的棉襖，像個圓滾滾的棉花包：“衛東哥，你真從縣城回來了？”

“咋了？”趙衛東拉開門，寒風灌進來，帶著股雪粒子的腥氣。

狗剩搓著凍紅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衛東的兜：“我聽劉三說你被李書記家閨女甩了？真的假的？”

趙衛國在屋里聽見了，拎著掃帚就想出去，被王桂香一把拉?。骸白屝l東自己處理。”

趙衛東冷笑一聲：“關你啥事？”

狗剩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愣了愣才嬉皮笑臉道：“衛東哥，你別生氣啊。其實我是來求你幫忙的，我想跟你借五塊錢，我娘病了，想買點紅糖……”

趙衛東心里門兒清。這狗剩他娘根本沒病，是他想拿錢去賭錢。上一世他就是被這小子騙了，把準備給爹買藥的錢借出去，結果狗剩輸光了，他家爹的病也耽誤了。

“沒有?！壁w衛東干脆地拒絕，“我剛回來，身上一分錢沒有?！?

“不可能！”狗剩急了，伸手就想去掏趙衛東的兜，“你在縣城干活咋能沒錢？衛東哥你別小氣啊，咱可是從小玩到大的……”

“啪！”趙衛東一把打開他的手，聲音冷得像屋外的冰，“干啥？搶啊？”

狗剩被打懵了，他沒想到一向好說話的趙衛東會動手。愣了半晌才漲紅了臉：“不借就不借，兇啥？趙衛東我算是看透你了，被城里姑娘甩了就拿我撒氣，活該你打光棍！”

說完，他跺著腳跑了，跑出去老遠還在喊：“大家快來看啊，趙衛東被李書記家閨女甩了，還小氣吧啦的不肯借錢……”

屋里的王桂香氣得發抖：“這狗剩咋這么不是東西！”

趙衛東卻沒當回事，關上門笑道：“隨他說去，嘴長在他身上?！彼D頭看向趙老實，“爹，明天我想去趟后山，那邊的柞木長得密，肯定能砍到些干柴?！?

趙老實皺著眉：“不行，那山上有狼?！?

“我帶著獵槍去?！壁w衛東早想好了，“前陣子我在縣城跟一個老獵戶學了兩手，對付個把野獸沒問題。再說了，說不定還能打著只野物，給家里添點肉星子?！?

王桂香還想勸，被趙老實攔住了：“讓他去吧。男孩子家，該闖闖了?！彼粗w衛東，眼神里帶著點欣慰，“早上去早回，別往深山里走?！?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透，趙衛東就背著斧頭和獵槍出了門。雪沒到膝蓋，每走一步都費勁，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后山挪，呼出的白氣在眉毛上結成了霜。

走到半山腰，他發現了片柞木林，地上落著不少枯枝。正彎腰撿柴，忽然聽見旁邊的灌木叢里有響動。趙衛東握緊獵槍，慢慢靠過去，撥開樹枝一看，是只半大的野豬，被獵人的套子纏住了腿，正在掙扎。

他心里一喜，這野豬少說有五十斤，夠家里吃好幾頓了。他悄悄繞到野豬身后，舉起斧頭猛地劈下去，野豬哼都沒哼一聲就不動了。

趙衛東解下套子，想把野豬扛起來，才發現這玩意兒死沉死沉的。他喘著粗氣，把野豬綁在樹干上，打算先砍些柴，回頭再來搬。

砍了滿滿一捆柴，他正準備往回走，忽然聽見山下傳來喊聲：“衛東！衛東！”

是趙衛國的聲音，還帶著哭腔。

趙衛東心里一緊，難不成家里出事了？他扔下柴捆，順著山路就往下跑，雪水灌進鞋里，凍得腳生疼也顧不上。

跑到村口，看見趙衛國正背著趙老實往衛生所跑，王桂香跟在后面哭哭啼啼。趙衛東趕緊追上去：“咋了？爹咋了？”

“剛才爹去挑水，冰面塌了，爹掉冰窟窿里了！”趙衛國的聲音都在抖，“幸好被路過的人拉上來……”

趙衛東腦子“嗡”的一聲，上一世爹就是這么沒的！他一把搶過趙老實，背著就往衛生所跑，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衛生所里，醫生正在給趙老實搓手腳，老爺子凍得嘴唇發紫，渾身發抖。趙衛東守在旁邊，緊緊攥著拳頭，心里后怕不已。幸好他今天沒走遠，幸好有人及時發現，不然……

“沒啥大事，就是凍著了，回去暖和暖和就好?！贬t生擦著手說，“就是這腿，怕是得養些日子?！?

趙衛東松了口氣，背起趙老實往家走。路上，趙老實迷迷糊糊地說：“東子……別去磚窯廠……”

“爹，我不去?！壁w衛東眼眶一熱，“我以后就在家陪著你，咱爺倆上山打獵，肯定能讓家里過上好日子。”

回到家，王桂香趕緊燒了鍋熱水，給趙老實擦身換衣服。趙衛東則去后山把那只野豬扛了回來，屯里的人看見都圍了上來，眼里滿是羨慕。

“衛東這小子出息了，還能打著野豬！”

“趙家這下能過個好年了?！?

趙衛東沒理會這些議論，把野豬剝皮收拾干凈，給鄰居們分了些，剩下的都掛在了房梁上?？粗苛荷系囊柏i肉，王桂香抹著眼淚笑了：“這下，過年能給孩子們吃頓肉了。”

趙老實醒過來時，窗外的天已經擦黑。炕燒得滾燙，他咂咂嘴，聞到一股肉香從灶房飄過來，混著松木燃燒的煙火氣，暖得人心里發酥。

“醒了？”王桂香端著個黑陶碗進來，碗沿上還沾著點油星子，“快喝點肉湯，衛東剛燉好的，放了點姜片，驅驅寒。”

趙老實撐起身子，瞅著碗里飄著的肉片，喉頭動了動：“那野豬……留著給孩子們吃?！?

“多著呢，房梁上掛了一大塊?！蓖豕鹣惆淹肴剿掷?，“衛東說這野豬肉性溫，正好給你補補。”她往灶房瞥了眼，壓低聲音，“這小子今兒個真是出息了，扛著野豬回來的時候，屯里人眼睛都直了?！?

趙老實喝著湯，熱流順著喉嚨往下淌，暖到了肚子里。他想起早上掉冰窟窿里的事，后背還陣陣發涼。要不是鄰居二柱子正好路過，他這條老命怕是真要交代在那兒了。

“衛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