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在腳下發出垂死的呻吟，“海燕號”這艘本該征服海洋的小船，此刻卻像一片被巨人攥在掌心揉搓的枯葉。天空不見了，只有翻滾沸騰的墨汁，兜頭澆下冰冷刺骨的瓢潑。狂風不再是風，而是實體化的巨錘，裹挾著咸腥的海水，一下下狠狠砸在杰克·哈洛威的臉上、身上，砸得他眼前發黑，耳中灌滿了世界毀滅般的喧囂。

肺葉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攥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海水的咸澀和鐵銹般的血腥味。他死死摳住濕滑冰冷的船舷欄桿，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關節處傳來的劇痛是維系他與這個瘋狂世界的唯一錨點。

“艾——莉——絲！”嘶吼聲剛沖出喉嚨就被狂風撕碎。

船船艙門口，艾莉絲·莫蘭德纖細的身體緊緊“釘”在門框上。平日里一絲不茍盤起的栗色長發徹底掙脫束縛，狂亂地鞭打著她的臉頰和脖頸，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皮膚上。那雙蔚藍的眼眸里沒有絲毫恐懼的霧氣，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倔強的專注，死死盯著艙內——他們賴以生存的補給箱在傾斜的甲板上瘋狂滑動、撞擊，發出末日交響曲般的轟鳴。

一個沉重的橡木箱掙脫了繩索的束縛，咆哮著，借著船體駭人的傾斜角度，如同失控的攻城錘，直直撞向艙門！

杰克的心臟瞬間凍結，想要撲過去，身體卻被船體劇烈的晃動狠狠摜在冰冷的欄桿上。

艾莉絲動了。

就在木箱帶著死亡陰影撞來的剎那，她猛地松開緊抓門框的手，身體借勢向后倒摔！沉重的橡木箱帶著呼嘯的風聲，擦著她的靴尖狠狠砸在艙壁上。“哐——嚓！”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爆開，木屑飛濺！

她狼狽地摔在濕漉漉的艙壁上，劇烈喘息，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海水混合的液體，朝杰克的方向用力點了一下頭。劫后余生的眼神里，是無需言說的默契。

幾乎就在艾莉絲避開撞擊的同時，一種沉悶得令人心悸的撕裂聲，穿透了風浪的喧囂，從腳下的船體深處傳來。那聲音帶著一種終結的意味，冰冷地宣告著最后的判決。

“海燕號”猛地向右側劇烈傾斜，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速度驟然衰減，發出垂死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所有的喧囂似乎都在這一刻停滯了零點一秒。

“龍骨斷了！”大副歇斯底里的吼叫從駕駛艙的方向傳來，瞬間被更加狂暴的風浪吞噬。

老船長，那張飽經風霜、往日里寫滿硬漢沉穩的臉，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徒勞地轉動著舵輪，脖子上青筋暴突，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最后的命令：“棄——船！所有人！跳——！”

冰冷的命令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每個人的心臟。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混亂和恐懼。杰克和艾莉絲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無需言語，都讀出了對方眼中那份破釜沉舟的決絕。他們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奮力沖向船船舷邊——那里，一艘早已松脫繩索的救生艇，在狂風巨浪中無助地飄蕩、翻滾。

船體傾斜得像一座即將崩塌的高峰，每一步都是在滑向深淵。冰冷的海水已經瘋狂地涌入，漫過大腿，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死神的撫摸。混亂中，杰克看到幾個黑影正不顧一切地撲向唯一一個還算完整的救生筏，拳頭、咒罵、歇斯底里的推搡在那里上演，人性的丑陋在死亡面前被放大到極致。他心中一凜，猛地拉住艾莉絲冰涼的手腕，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這邊！跟我！”

他奮力撲向一根漂浮在洶涌海水中的、粗壯的桅桿碎片。艾莉絲緊隨其后，兩人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死死抱住了這冰冷粗糙的浮木。下一秒，狂暴冰冷的海水猛地將他們徹底吞沒！

黑暗和窒息感瞬間扼住了喉嚨。刺骨的寒意順著毛孔鉆進四肢百骸，肺里的空氣被粗暴地擠壓出去。巨浪如同沉重的鉛錘，狠狠砸落，世界只剩下無邊的轟鳴、瘋狂攪動的墨綠色深淵和灌滿口鼻耳道的咸腥。意識在冰冷和窒息中迅速模糊。

就在杰克感覺胸腔即將炸裂，四肢失去知覺的瀕死邊緣，他和艾莉絲掙扎著再次沖破海面，貪婪地、大口地吞咽著混雜著咸腥和血腥味的空氣。

死里逃生的喘息還未平復。

渾濁的巨浪下方，一道龐大得令人窒息的陰影，無聲無息地升起。海水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向兩側撕開，一個噩夢般的頭顱探出海面。深青色的鱗片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層層疊疊，覆蓋著難以想象的肌肉輪廓。扭曲的口器張開，露出參差交錯、如同匕首般長短不一的森白獠牙，散發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爛腥臭。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那雙渾濁的黃色豎瞳——沒有溫度，沒有情緒，只有純粹的、對血肉的冰冷渴望，死死鎖定了在波濤中沉浮的兩人。

“海怪——！”艾莉絲的尖叫被恐懼拉扯得變了調，帶著一種靈魂深處的戰栗。

那怪物沒有絲毫猶豫，龐大的身軀攪動著漩渦，掀起更高的惡浪。布滿獠牙的巨口如同地獄敞開的門戶，帶著腥風血雨，撕裂空氣，朝著最近的目標——杰克，噬咬而來！死亡的氣息瞬間凍結了周遭的空氣，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杰克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恐懼、甚至“海燕號”的記憶統統被碾碎。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求生本能！右手下意識地、痙攣般地摸向腰間——

嗆啷！

一抹黯淡的金屬光澤在昏暗的海天之間驟然亮起！

那是一柄短柄彎刀。樣式古樸，刀鞘包裹著磨損嚴重的鯊魚皮，刀柄鑲嵌著幾顆蒙塵的綠松石——這是他那位早已消失在探險旅途中的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是一件沉重的紀念品。

冰冷的刀柄入手，就在怪物獠牙裹挾的腥風幾乎要觸及他鼻尖的瞬間——杰克的右手掌心，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滾燙！

仿佛燒紅的烙鐵，狠狠印在了他掌心的皮肉之上！

劇痛！

但這劇痛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沒有麻痹，反而帶來一種詭異的、超越恐懼的……清醒！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近乎狂暴的沖動，驅使著他那早已脫力的手臂揮了出去！

不是劈砍，更像是某種烙印在本能中的軌跡重現！

那柄看似陳舊無用、裝飾意義遠大于實用的古董彎刀，在這一刻，發出了一聲低沉而怪異的嗡鳴！黯淡的刀鋒劃破渾濁的空氣，軌跡刁鉆得連杰克自己都無法理解。它沒有迎向那張開的巨口，而是從一個不可思議的、微小的角度，如一道詭秘的弧光，精準狠辣地劈斬在怪物閃電般探來的恐怖口器側面！

嗤——啦！

刀鋒切入堅韌鱗片和堅硬角質的聲音，刺耳得令人頭皮發麻。

沒有預想中金鐵交鳴的震響。沒有刀刃崩斷的碎裂。

那柄本該卷刃的古董彎刀，此刻展現出的，是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絕對鋒利！

手感順暢得如同熱刀切入凝固的油脂！

粘稠、散發著刺鼻腥臭的墨綠色血液，如同噴泉般猛地爆濺出來，糊了杰克滿頭滿臉！海怪龐大身軀猛地僵住，隨即爆發出一種驚天動地的、足以撕裂蒼穹的痛苦嘶吼！那聲音尖銳、扭曲，帶著無盡的暴戾和難以置信的痛苦，瞬間蓋過了風浪的咆哮！

它那布滿獠牙的巨口猛地向后縮回，巨大的身軀因劇痛而瘋狂翻滾、抽搐，攪動起狂暴的漩渦和滔天巨浪！那雙渾濁的黃色豎瞳死死聚焦在杰克身上，里面翻滾著焚天煮海的暴怒和刻骨的怨毒！

一擊！

僅僅一擊！那柄父親遺留的、被無數人善意嘲笑過的“漂亮玩具”，竟深深切開了這深海巨獸堅韌無比的血肉！

怪物受創的部位劇烈抽搐著，粘稠的污血不斷涌出，染綠了大片海水。它怨毒地凝視了杰克最后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將他的靈魂烙印下來。隨即，龐大的身軀攪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帶著不甘和暴怒，沉入了墨綠色的深淵之中，只留下翻騰的血水和更加混亂的海域。

“咳咳…嘔……”杰克劇烈地嗆咳著，吐出口中腥臭的污血。心臟在胸腔里狂暴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右手中緊握的彎刀。

污濁的墨綠色血液正順著刀身優雅的弧度蜿蜒流下，滴落海中。刀柄上鑲嵌的那幾顆綠松石，其中最大的一顆，在污血的浸染下，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幽綠的光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掌心的那股烙鐵般的灼痛感，也如同潮水般瞬間退去，只剩下一片麻木和冰冷。

剛才那一切…是瀕死的錯覺嗎？

“杰克！礁石！前面！”艾莉絲急促的呼喊帶著劫后余生的劇烈顫抖，她一只手死死抓著桅桿碎片，另一只手顫抖著指向不遠處。

一座孤零零的黑色礁石，如同巨獸斷裂的獠牙，在洶涌的波濤中時隱時現。

那是唯一的生路！

巨大的求生欲像電流般瞬間貫穿了早已麻木的四肢百骸。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松開了桅桿碎片這最后的依靠，用盡最后殘存的所有力氣，朝著那塊礁石奮力劃去！

每一個動作都牽扯著即將斷裂的肌肉。迎面打來的浪頭不再是水，而是沉重的鉛塊，狠狠砸在臉上、胸口，打得人眼前發黑。冰冷的海水貪婪地吸食著體內最后一絲熱量。杰克感覺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如同澆筑了鉛塊，每一次劃水都耗盡生命。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被浪頭淹沒，冰冷的海水嗆入口鼻，他都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浮起。

近了……更近了……

當杰克冰冷得近乎失去知覺的手指，終于觸碰到礁石那冰冷、濕滑、長滿藤壺和黏膩海藻的表面時，一股滅頂的虛脫感如同黑洞般瞬間將他吞噬。求生的本能榨干了最后一絲潛能，他手腳并用，指甲在粗糙的礁石上磨出血痕，一寸寸地將自己沉重如鐵的軀體拖離那致命的、貪婪的海水。

艾莉絲緊隨其后，幾乎是爬著撲上了礁石相對平坦的一塊凹陷處。兩人如同被巨浪拋上岸的瀕死之魚，赤裸裸地癱倒在冰冷堅硬的巖石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尖銳的疼痛和貪婪的吞咽，混雜著咸腥、血腥和死亡氣息的空氣涌入火燒火燎的肺腑。

雨，依舊冰冷地砸在臉上。

礁石不大，在滔天巨浪的沖擊下顫抖著，仿佛隨時會被徹底吞沒。杰克側過頭，眼皮沉重得幾乎無法抬起。艾莉絲就趴在他旁邊不遠，濕透的栗色長發黏在蒼白的臉上，緊閉著雙眼，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手臂上一道被尖銳礁石劃開的傷口，正緩緩滲出暗紅的血液，迅速被雨水稀釋。

“艾莉絲…”杰克的聲音嘶啞得如同一張破鑼。他想撐起身體，手臂卻軟得如同面條，只換來一陣劇烈的顫抖。

沒有回應。只有狂風撞在礁石上發出的嗚咽，如同亡靈的哭泣。

一股寒意，比冰冷的海水和暴雨更甚，順著脊椎骨猛地竄了上來。不是來自于寒冷，而是源于那個沉入墨綠色深淵的陰影。那雙怨毒的黃色豎瞳，仿佛還在混沌的海浪深處死死盯著他。還有掌心那第一章轉瞬即逝卻痛徹心扉的灼熱……

他費力地抬起右手，攤開手掌。

冰冷，僵硬。被海水浸泡得發白發皺的皮膚上，除了幾道被粗糙繩索勒出的紅痕和指甲斷裂的血口，空無一物。

沒有符文。沒有烙印。什么都沒有。

剛才那撕裂海怪口器的一刀，那烙印般的灼痛，那刀柄綠松石一閃而逝的幽光……難道真的是瀕死前的幻覺嗎？

杰克閉上眼，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如潮水般將他淹沒。意識在風雨飄搖的礁石上，在艾莉絲無聲無息的軀體旁，在身后那片剛剛吞噬了怪物也吞噬了“海燕號”的墨綠色深淵的凝視下，一點點沉淪下去。

黑暗溫柔地包裹上來。

唯有右手掌心深處，那曾經被烙鐵灼燒過的地方，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揮之不去的……悸動。

冰冷，堅硬，如同那塊在驚濤駭浪中承載著他們最后一絲生機的黑色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