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diǎn)密集地敲打著落地窗，在昂貴的防彈玻璃上蜿蜒出扭曲的水痕，模糊了窗外城市霓虹閃爍的奢華夜景。寬敞到近乎空曠的頂層公寓里，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昂貴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足音，只剩下壁爐里仿真火焰發(fā)出的、毫無溫度的細(xì)微電子嗡鳴，營造出一種虛假的暖意。

溫婉赤著腳，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薄薄的絲質(zhì)睡袍下擺垂落，勾勒出單薄伶仃的輪廓。窗外那一片璀璨迷離的光海，曾是她誤以為可以停泊的港灣。她伸出纖細(xì)的手指，指尖輕輕觸碰到冰冷的玻璃，那涼意瞬間順著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凍得她指尖微微蜷縮。

身后，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踩在厚實(shí)的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但空氣的流動改變了。溫婉沒有回頭。她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帶著侵略性的冷冽氣息靠近，像無形的冰錐，抵住了她的背脊。

一份薄薄的、邊緣裁剪得異常鋒利的文件，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腕上戴著價值不菲的鉑金腕表的手，遞到了她的面前，幾乎貼著她冰涼的手指。

“簽了它。”

顧淮深的聲音很低沉，慣常的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只是在遞一杯水。他的視線落在她映在玻璃窗上的、模糊而蒼白的側(cè)影上，帶著一種審視的疏離。

溫婉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文件頂部那幾個加粗的黑體字上——離婚協(xié)議書。每一個筆畫都像淬了冰的針，尖銳地扎進(jìn)她的眼底。心臟在那一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悶痛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維持著看向窗外的姿勢，指尖卻不受控制地輕顫了一下。

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她像個虔誠的朝圣者，卑微地匍匐在名為“顧淮深”的神壇之下，用盡全身力氣去模仿另一個女人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她學(xué)習(xí)蘇晚晴說話時尾音微微上揚(yáng)的腔調(diào)，模仿她撩發(fā)時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嫵媚，甚至穿著她喜歡的品牌，噴著她鐘愛的香水。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精致的贗品，一個溫順的、永遠(yuǎn)不會反抗的提線木偶，所求的，不過是他偶爾掠過她時，那片刻的、帶著恍惚的凝視。

那些凝視，是她貧瘠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哪怕那光源的盡頭，燃燒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影子。

她曾天真地以為，時間能改變什么。水滴能穿石，鐵杵能磨成針，或許……她這塊頑石，也能在他心底留下一點(diǎn)點(diǎn)屬于“溫婉”的印記？

原來，終究是她癡心妄想。

“她回來了？”溫婉的聲音很輕，輕得像窗外飄落的雨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被雨聲輕易吞沒。

顧淮深沉默了幾秒。這短暫的沉默像一把鈍刀，在溫婉心上反復(fù)拉扯。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必然翻涌著她無法理解、也不配理解的復(fù)雜情緒，或許是失而復(fù)得的狂喜，或許是塵埃落定的釋然，但絕不會是……不舍。

“是。”他終于開口，一個字，斬釘截鐵，砸碎了溫婉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幻想。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是被那薄薄的紙頁邊緣劃開了。溫婉下意識地抬手，隔著睡袍柔軟的衣料，輕輕按住了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一個微小的、嶄新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就在今天下午，在拿到那份宣告她替身生涯終結(jié)的離婚協(xié)議前幾個小時，醫(yī)院冰冷的檢查室里，醫(yī)生指著B超單上那個小小的孕囊，平靜地告訴她：“恭喜，你懷孕了，大約六周。”

巨大的諷刺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她淹沒。天堂與地獄的界限，原來如此模糊，只隔著一紙?jiān)\斷書和一紙離婚協(xié)議。

顧淮深似乎察覺到了她細(xì)微的動作和瞬間的僵硬，他的目光掃過她按著小腹的手，那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冰冷的警告。

溫婉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了？不，不可能。那份孕檢單被她藏得極好，夾在一本他絕不會翻看的、關(guān)于蝴蝶圖鑒的舊書里。那本書，是她唯一被允許保留的、屬于“溫婉”自己的東西。

那探究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移開了。顯然，他對她的異樣并不真正關(guān)心。只要她還在扮演好“溫婉”這個角色，安靜地扮演著蘇晚晴的影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動作有些僵硬，像是關(guān)節(jié)生了銹的木偶。終于，她抬起眼，迎上了顧淮深的視線。

他很高，身形挺拔，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襯得他肩寬腿長，散發(fā)著久居上位的強(qiáng)大氣場。燈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下頜線繃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正看著她，但溫婉清晰地知道，他看的不是她。他透過她這張臉，看到的是另一個女人——那個曾占據(jù)了他整個青春、最終因一場意外而“逝去”、如今又奇跡般“歸來”的蘇晚晴。

溫婉的嘴角，極其緩慢地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肌肉抽搐的弧度，帶著一種認(rèn)命般的疲憊和空洞。她伸出手，指尖冰涼，帶著細(xì)微的顫抖，接過了那份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離婚協(xié)議書。紙張的觸感冰冷而陌生。

她沒有看上面的條款。財(cái)產(chǎn)分割？她從未在意過。顧淮深給她的物質(zhì)從未匱乏，但那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他吝于給予。她只想快些離開，帶著肚子里這個意外的小生命，徹底逃離這場荒謬的替身游戲。

“好。”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平靜得可怕，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只有一個字，輕飄飄地消散在寂靜而冰冷的空氣里。她甚至沒有問一句為什么，沒有一句控訴，沒有一滴眼淚。

顧淮深似乎因?yàn)檫@個過于干脆的“好”字而微微蹙了下眉。他可能預(yù)期過她的哭鬧，她的哀求，她的歇斯底里——那才像是一個被拋棄的、不甘心的“贗品”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安靜得如同一潭死水，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這種反常的平靜，讓他感到一絲微妙的、難以言喻的不適。那不適感很輕微，卻像一根細(xì)小的刺，扎在心頭某個角落。

溫婉沒有理會他細(xì)微的表情變化。她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緒。她轉(zhuǎn)身，不再看那張令她窒息的臉，赤著腳，無聲地走向角落的書桌。桌面上很干凈，只放著一支她平時用來畫設(shè)計(jì)草圖的簽字筆。

她拿起筆。筆身冰涼，握在手里卻沉甸甸的。她翻開離婚協(xié)議書，找到需要簽名的那一頁。紙張光滑潔白，等待著她的落筆，為這三年的荒唐畫上句點(diǎn)。

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腹中那個微小的存在感，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慣用的、清冽的雪松氣息，此刻卻只讓她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惡心。

再睜開眼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枯槁的平靜。她不再猶豫，筆尖落下，在簽名欄上，一筆一劃，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溫婉”

兩個字，娟秀工整，卻透著一種筋疲力盡的決絕。

她放下筆，將簽好字的協(xié)議推回到書桌靠近他的那一邊。自始至終，沒有再看顧淮深一眼。“東西……我會盡快搬走。”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說完，她便繞過他，徑直走向臥室，仿佛他只是房間里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

顧淮深站在原地，看著書桌上那份已經(jīng)生效的離婚協(xié)議。她的簽名清晰而刺目。那份過于利落的平靜，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開一圈圈莫名的煩躁漣漪。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鉑金表帶，這是他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

臥室的門在溫婉身后輕輕合上，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那聲音很輕，卻像是一道無形的閘門，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

顧淮深站在原地，許久未動。窗外，雨聲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