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你，你爹就給你穿這樣的衣裳？也對，一個窮得渾身上下只有腦子里那堆學問的人，也只能把你養成這樣。”

黑色轎車緩慢行駛在顛簸的石子路上，從鄉下到城里的路并不順暢，好在車窗將途中揚起的灰塵沙石隔絕，車內的空氣中，彌漫著女人昂貴香水和皮革的混合味道，也是林笙曼慣有的氣息，華麗卻帶著疏離。

她正慵懶地倚在后座柔軟的靠背上，指尖輕輕掐著一只細長的香煙，口中吐出的裊裊青煙模糊了審視的目光。

十三歲的林雪梔正蜷縮在寬敞后座的一角，聽到這句話時，她正用手緊緊抓著裝著書本文具的包裹，瘦弱的身體因環境的變化而緊繃著，像誤入繁華籠中的小鳥。身上的青藍布學生裝已經被洗的發白，袖口處的磨損顯得與周遭格格不入。然而女孩細膩的肌膚下懷揣著一顆敏感的心，她微微抬著眼睛，望向窗外，茫然著。

身后這位嬌艷的女人，是她的親姑姑。父親去世后，多年前離開家鄉的姑姑來到了父親的葬禮，把她帶上了去往淵城的車。

林雪梔的一條麻花辮垂在單薄的胸前，似乎察覺到姑姑的目光，她低著頭，雙手緊緊攥著膝蓋上的布包，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從林笙曼的角度，只能看見她光潔但缺乏血色的額頭，和微微顫抖的長睫毛。

林笙曼緩緩吐出一個煙圈，眼神里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挑剔與厭煩。這孩子，和她那個一輩子清高、最后貧病交加死去的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那股子書卷氣里透出的執拗和清冷，讓她本能地不舒服。林笙曼的世界，是燈紅酒綠、衣香鬢影、算計與逢迎，并容不下這般格格不入的“干凈”。

車子漸漸駛入了繁華的街市，城市霓虹燈的光影透過車窗，就這樣忽明忽暗地掠過女孩低垂的臉龐。林笙曼的目光快速地掃過她的五官。標準的鵝蛋臉，下巴尖尖的，皮膚異于常人的細膩白皙，像上好的薄胎瓷。鼻梁挺秀，輪廓已有幾分精致。尤其是那雙動人的眼睛——一雙極漂亮的杏眼，瞳仁并不黑，反而是淺淺的一汪朦朧水，淡淡的棕色，有光掠過，又清澈得能映出人影，卻帶著一種早熟的、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戒備。

那眼神里沒有孩童的天真爛漫，只有一種與熟悉世界割裂后的茫然、驚恐，以及努力壓抑的悲傷。

林笙曼心里嗤了一聲，真是個美人胚子，只是沾了她父親那一身“窮酸氣”和“不識時務”的倔。她的眼睛太清，太靜，看得她有些不自在。

她注意到女孩緊緊抿著的、沒什么血色的嘴唇，下唇甚至被咬出了一道淺淺的白痕。她在害怕，在忍耐，卻倔強地不肯哭出聲，也不肯抬頭與這位陌生的、打扮得精致俏麗的姑姑對視。這份沉默的隱忍，讓沈曼云心底那點厭煩里，又莫名地摻進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惻隱。

或者是看到了某種久遠的、曾經自己身上也有過的影子。

女孩的身體隨著車子的顛簸微微晃動，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她的手很干凈，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帶著一種屬于她父親那種讀書人的、近乎刻板的整潔感。

“嘖，”沈曼云終于不耐地掐滅了煙蒂，昂貴的香水味瞬間壓過了煙草的氣息。她移開視線，望向窗外飛逝的、逐漸變得繁華的街景。心里盤算的卻是：這塊玉一樣的女孩，沾要是了太多與她不符的塵土氣息，養在淵城日日夜夜的燈紅酒綠里，不知是能被她打磨出來，還是會徹底碎裂？她可沒耐心去養一個只會讀書、不懂人情世故的悶葫蘆。帶她回來，不過是最后一點血脈的牽絆，和……一絲甩不脫的責任感在作祟罷了。畢竟她父親死后，她也只有林笙曼這一個可以托付的親人。只是這孩子眼底那份沉靜和隱忍，像一粒硌人的小石子，讓她莫名有些煩躁。

“快到了，坐穩了。”沈曼云冷淡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慵懶。聽到這句話，林雪梔的身體繃得更緊了，她頭埋得很低，只有那攥著包裹的手指，泄露了她內心的無助與不安。

車輪碾過租界平整的柏油路，向著那座即將成為女孩新囚籠的、精致而冷漠的洋房駛去。林笙曼不再看她，仿佛身邊只是一件需要安置的、麻煩的行李。而女孩林雪梔，就在這浮華都市的冰冷里，像一株帶著露水的野梔子，被連根拔起，茫然無措地落入了這片由香水、絲絨和虛情假意構成的、與她格格不入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