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的鐘聲，像是從城市骨架深處滲出來的，沉悶地敲過三條街。

大學城邊緣的美食街早已收攤，油漬浸透的地面泛著冷光，被偶爾掠過的車燈切成碎塊。穿堂風卷著塑料袋擦過路燈桿，發出細碎的嘩啦聲，像是某種生物在暗處磨牙。

蘇茶依站在天臺邊緣，腳下是七層樓的高度。她沒穿外套，深紅色的長發被夜風吹得貼在頸側，發尾帶著點自然的褐調，像燃到一半的炭火。校服裙的裙擺也在晃，露出一截白皙的腳踝，踩著雙再普通不過的帆布鞋。

若此刻有人抬頭，只會以為是哪個失眠的女大學生在吹風。

但她的眼睛是閉著的。

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因為怕高。是為了過濾掉那些多余的、屬于“人間”的噪音——汽車鳴笛的殘響，遠處酒吧關門的喧囂，甚至是隔壁樓情侶的低語。她在聽另一種聲音，一種帶著鐵銹味和陰濕氣的，屬于亡者的躁動。

今晚的“聲”格外吵。

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扎耳膜，尖銳，密集，還帶著股不甘的怨氣。蘇茶依終于掀開眼皮，那雙在白日里總是顯得清澈懵懂的碧綠色瞳孔，此刻在暗處泛著冷光，像浸在寒潭里的翡翠。

視線越過三棟樓的距離，落在美食街盡頭的巷口。

那里原本是個垃圾桶聚集地，此刻卻像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的死水，空氣在肉眼可見地扭曲。隱約有半透明的影子在攢動，不是那種安分守己等待輪回的淡影，而是凝著黑霧、輪廓猙獰的形態——是滯留人間的厲鬼，而且不止一只。

有三只，不，四只。

蘇茶依數著。它們在爭搶什么，或者說，在互相撕咬。怨氣撞在一起，形成了肉眼可見的黑色漣漪，連路燈的光線都被攪得忽明忽暗。

這種級別的動亂，按理說不該出現在大學城這種陽氣還算旺盛的地方。黑白無常呢？還是說……已經處理過，卻沒壓下去？

她往天臺邊緣又挪了半步，帆布鞋的鞋底幾乎要探出水泥臺。風更大了，吹得她的校服領口獵獵作響，也吹散了空氣中那股越來越濃的陰煞之氣——不是來自那些厲鬼，而是另一種更沉、更冷、帶著絕對威壓的氣息。

像深海的暗流，悄無聲息地漫過來，瞬間壓過了所有厲鬼的躁動。

蘇茶依的呼吸頓了半秒。

這種氣息……

她猛地轉頭，看向巷子口的另一端。

一個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那里。

他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身形頎長，穿一件熨帖的深色中山裝，領口系得一絲不茍。距離太遠，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他站姿筆挺，像一截被夜色浸過的玉，冷硬，卻又透著種奇異的端正。

那四只厲鬼像是突然被掐住了喉嚨，原本狂亂的動作瞬間僵住，黑霧繚繞的身形都在發抖。它們似乎感應到了什么，齊齊轉過頭，怨毒的“視線”投向那個身影。

下一秒，最靠前的那只厲鬼像是被激怒，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猛地撲了過去！

蘇茶依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她看見那個穿中山裝的人抬手了。

動作不快，甚至稱得上從容。沒有復雜的符咒，沒有炫目的光華，只是屈起手指，輕輕往虛空一按。

就像按下了某個無形的開關。

那只撲在最前面的厲鬼，在距離他還有三米遠的地方，突然像被投入滾水的墨滴，瞬間潰散開來。不是消散，是“潰散”——黑色的霧氣猛地炸開，然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撕扯、碾碎，連一絲殘魂都沒剩下。

剩下的三只厲鬼像是被嚇破了膽，轉身就想逃。

但已經晚了。

那人影向前走了一步。

只是一步，卻仿佛跨越了空間。他的身影在原地留下一道淺淡的殘影，再出現時，已經站在三只厲鬼中間。

這次，他伸出的手五指張開，掌心對著其中一只厲鬼的方向。沒有任何聲音，那只厲鬼的身形就像被無形的手攥住，瘋狂掙扎，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黑霧被一點點抽離，最后縮成一團灰黑色的光球，懸浮在他掌心。

另一只試圖從側面偷襲，卻在靠近他身側半米時，被一道突然浮現的金色紋路彈飛，撞在墻上，化為一縷青煙。

最后一只最狡猾，想貼著地面溜走。但那人似乎根本沒看它，只是抬起另一只手，對著地面虛虛一劃。一道藍色的光痕瞬間蔓延開，像條冰冷的蛇，精準地纏住了那只厲鬼的腳踝。光痕收緊，厲鬼發出一聲短促的哀嚎，徹底湮滅。

整個過程，不過半分鐘。

沒有驚天動地的打斗，沒有血腥的場面，甚至沒聽到他說一個字。就像在收拾散落的棋子，動作熟練，精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蘇茶依站在天臺上，風掀起她的長發，遮住了半張臉。她的碧綠色瞳孔死死盯著那個身影，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是他嗎？

五千年來，這個問題像根細刺，扎在她心頭。那些冥界分身帶著相似的氣息走過人間，她追過長安的雪，踏過江南的雨，闖過塞北的沙，卻總在記憶被抽走的空白里落空。

眼前的人處理完厲鬼，抬手看了眼掌心，那團灰黑光球已消失無蹤。車燈掃過的瞬間，蘇茶依看清了他的側臉——輪廓冷硬，鼻梁高挺，最刺眼的是那雙異瞳，左目如熔金，右目似寒潭。

特征對上了，氣息也比任何分身都更純粹厚重，像山巔未化的積雪，帶著執掌生死的凜冽。

可……不夠。

氣息的濃淡，她需要更確定的答案。

蘇茶依深吸一口氣，指尖悄然凝聚起一絲暖意。不是凡火的溫度，是藏在她血脈里的、能灼燒魂魄的純質陽炎。她沒敢用三昧真火，那力量太烈，容易暴露身份，一絲陽炎的氣息，足夠試探冥界之物的反應了。

她屈指一彈，那絲近乎透明的火線順著夜風飄出，像條極細的紅絲線，朝著巷口的身影探去。

就在火線即將觸到他衣擺的瞬間——

那人忽然動了。

不是轉身離開，而是猛地側過頭，那雙異瞳精準地鎖定了天臺的方向。明明隔著數百米，蘇茶依卻覺得自己像被無形的鎖鏈捆住，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看見了？不，是感知到了。

那道火線在半空中頓住，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瞬間熄滅。

緊接著，一股更沉、更冷的威壓鋪天蓋地壓過來，比剛才鎮壓厲鬼時強了數倍。蘇茶依甚至聽到自己心跳撞碎在胸腔里的聲音，腳下的天臺仿佛都在微微震顫。

他朝著天臺的方向，緩緩抬起了手。

不是攻擊的姿態，更像是……在確認什么。指尖劃過虛空，一道極淡的黑色紋路在他身前浮現，像某種古老的印記。

蘇茶依猛地后退一步，心臟狂跳。

他發現了！而且那道印記……帶著冥界最本源的氣息，是她在任何分身上都沒見過的、獨屬于上位者的標記。

是他嗎？

這個念頭像炸開的火星，在她腦海里瘋狂竄動。

巷口的人沒再動作，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那雙異瞳在夜色里亮得驚人，仿佛能穿透層層樓宇，直直看到她藏在發絲后的緊張。

風突然停了。

蘇茶依攥緊拳頭，碧綠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決絕。

不管是不是，她都要弄清楚。

而巷口的周慈笙，看著天臺上那抹突然繃緊的紅色身影，指尖的黑色紋路緩緩散去。剛才那絲轉瞬即逝的陽炎氣息……很熟悉，像在哪段被塵封的時光里見過。

他眉峰微蹙，轉身的動作頓住。

今晚的人間，似乎比預想中更有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