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石關

大周，啟元四十三年，秋。

朔風如刀，自北面一望無際的草原盡頭晝夜不息地呼嘯而來，裹挾著沙礫與草籽，年復一年地切割著燕山山脈的巍峨棱角。風過之處，草木伏地，萬籟俱寂，唯有那連綿的“沙沙”聲，像是光陰不知疲倦的腳步，敲打在青石關的城墻上，譜寫著一曲永恒而蒼涼的邊塞戰歌。

關墻，不知是何年何月所筑，只知其所用之石，乃是燕山獨有的一種青黑色巨巖。此石堅逾精鐵，尋常刀斧難傷分毫。巨石之間以糯米汁、石灰與黃土混合為漿，澆灌粘合，歷經數百年風雨侵蝕與戰火洗禮，色澤早已深沉如墨，與背后巍峨的山體渾然一體。遠遠望去，這雄關便如一頭沉默的洪荒巨獸，匍匐于天地之間，以其寬闊的脊背，為身后的大周王朝，抵擋著來自北方的所有風霜與敵意。

這里，便是大周的北方咽喉——青石關。

此時，正值午后，日光雖烈，卻無半分暖意。城樓的垛口旁，一個身著青色箭袖錦袍的少年，正手持一管黃銅所制的單筒望遠鏡，靜靜地眺望著北方那片枯黃色的海洋。

他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或許是久居邊塞的緣故，他的眉宇間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銳利，但那白皙的面龐和修長干凈的手指，又與關城上那些被風沙磨礪得皮膚黝-黑粗糙的軍士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副模樣，一看便知不是長于操練之人，更像是養在深閨的世家公子，無意間闖入了這片鐵與血的疆場。

他叫李玄，青石關都尉、兩代鎮北侯李牧的獨子。

“玄少爺，風大，回屋吧。這會兒的風最是刮骨，當心著了涼。”一個渾厚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打斷了李玄的思緒。

李玄放下望遠鏡，緩緩回過頭。來人身材魁梧如熊，一張飽經風霜的國字臉上，幾道縱橫交錯的刀疤非但沒有讓他顯得猙獰，反而平添了幾分忠厚與勇悍。此人正是李牧的親衛隊長，在玄甲軍中威望頗高的老卒，鐵牛。

“鐵叔，”李玄見是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將手中那沉甸甸的望遠鏡遞了過去，“你看，今年的草似乎比往年枯黃得更早一些。我記得去年這個時候，草色尚有青綠。”

鐵牛接過望遠鏡，有些笨拙地學著李玄的樣子，瞇起一只眼睛朝北邊看了半天，這才咧開大嘴笑道：“少爺就是心細，俺們這些粗人可瞧不出這個。可不是嘛，這鬼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估摸著又是個難熬的死冬天。不過草黃得早，狼騎的馬就膘肥體壯不了，對咱們來說，倒也算是件好事。”

鐵牛的看法，代表了青石關絕大多數將士的想法。在他們看來，草原的豐饒與否，直接決定了北方狼騎部落的南侵意愿和實力。草料不豐，馬匹瘦弱，戰斗力自然大打折扣。

“未必。”李玄卻輕輕搖了搖頭。他沒有多做解釋，而是轉身走到了城樓正中那座巨大的沙盤旁。

這座沙盤幾乎占據了城樓內一半的空間，乃是父親李牧花費了近十年心血，派人走遍了北疆方圓八百里山川地理，親手督造而成。沙盤之上，山川、河流、關隘、道路，無不纖毫畢現，甚至連哪里有可供千人飲水的溪流，哪里有可供大軍藏匿的密林，都標注得一清二楚。可以說，這不僅是一座沙盤，更是整個北疆防御體系的心臟。

李玄拿起一根打磨光滑的小木桿，指向沙盤北方，那片代表著無垠草原的區域。

“鐵叔你看，”他的聲音不高，但吐字清晰，邏輯分明，“草黃得早，他們的牛羊過冬就會儲備不足。牛羊不夠吃，人就得餓肚子。人餓了肚子，就得想辦法找吃的。往年，他們或許會選擇向西，去劫掠那些更弱小、更分散的部落。但今年不一樣了。”

木桿在沙盤上輕輕一點，點在了草原深處一個插著一根微縮狼頭旗的位置。

“阿史那·蒼狼，這個用了十年時間統一了草原所有部落的雄主，他的目光絕不會僅僅滿足于幾個小部落的牛羊。他需要一場巨大的勝利，來鞏固他至高無上的地位；需要海量的物資，來喂飽他那張越來越大的嘴，以及他麾下那數十萬嗷嗷待哺的戰士。而我們大周，在他眼中，就是最大、最肥美的那塊肉。”

鐵牛聽得一愣一愣的，他雖然不太明白那些復雜的部落政治，但李玄話語里透出的那股寒意，卻讓他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兵都感到了一絲心悸。他撓了撓頭，嘿嘿笑道：“少爺說得頭頭是道，跟都尉大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過這些彎彎繞繞，都是朝堂上那些相公大人們該操心的事，咱們當兵的，守好這青石關，天塌不下來。”

李玄默然不語，心中卻是一聲輕嘆。

天，真的塌不下來嗎？

他知道鐵牛說的是軍中大多數人的心聲。他們忠誠、勇敢，卻也單純。他們相信，只要守好國門，身后的朝廷，便會是他們最堅實的后盾。

可李玄卻清楚，真正的危險，往往并非來自眼前的敵人。

父親李牧，出身將門，十六歲從軍，至今已三十載。他一手打造的“玄甲軍”，是大周最精銳的邊軍，令北方的狼騎部落聞風喪膽。李家三代鎮守北疆，可以說，沒有李家，就沒有大周這近百年的北方安寧。

但也正因為如此，“功高震主”這四個字，便如同一把無形的利劍，始終懸在李家的頭頂。

近半年來，從京城神都來的信件越來越頻繁，措辭也越來越嚴厲。從最初的“勉勵”，到后來的“申飭”，再到近期的“問責”，樁樁件件，無非是些捕風捉影的邊境小事，卻被無限放大。父親每次看完信，都會獨自在書房枯坐良久，那原本挺拔如松的背影，似乎也佝僂了幾分。

李玄雖未親見信中內容，但也從父親與幾位心腹部將的談話中，猜到了大概。一場看不見的風暴，正從千里之外的神都，向著這座孤懸北疆的關隘席卷而來。

與北方草原上那些看得見的敵人相比，那來自廟堂之上的暗箭，才真正令人防不勝防，無處可躲。

“少爺，您在想什么？”鐵牛見李玄久久不語，忍不住問道。

“沒什么。”李玄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只是在想，若是狼騎真的南下，我們該如何應對。”

他拿起代表敵我雙方的小旗，在沙盤上推演起來。這是他自小便養成的習慣，每當心煩意亂之時，便會沉浸在這方寸之間的金戈鐵馬之中，尋求片刻的安寧。

“若我是蒼狼，絕不會強攻青石關。此關易守難攻，玄甲軍兵鋒正銳，硬碰硬，他占不到便宜。”李玄的木桿在青石關兩側的山脈上劃過，“我會分兵兩路，一路佯攻，牽制主力。另一路，則會效仿百年前的舊事，從這條‘一線天’古道，繞后偷襲。”

“一線天？”鐵牛聞言，臉色微微一變，“那地方早就被都尉大人用巨石堵死了，別說是大軍，就是一只兔子也鉆不過去啊。”

“堵死的路，就不能再炸開嗎？”李玄反問道，“狼騎之中，并非全是茹毛飲血的蠻夫。我聽說蒼狼麾下，也招攬了不少中原的叛逃工匠和失意文人。他們若是有心，找到威力巨大的火藥，并非難事。”

“這……”鐵牛一時語塞，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在他看來，堵死了就是堵死了，一勞永逸。

李玄看著鐵牛臉上的茫然，心中更是沉重。連鐵牛這樣身經百戰的老將都未曾考慮到的疏漏，軍中不知還有多少。承平已久，安逸的生活，早已磨去了許多人骨子里的警惕。

他正想再說些什么，忽然，一陣急促而清晰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從城關南面的官道上傳來。

城樓上的氣氛瞬間一凝。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了南方。

只見官道盡頭，一騎快馬正卷著漫天煙塵，如同一支離弦之箭，向青石關疾馳而來。

騎士的背上，迎風招展的，是一面小小的、卻刺眼無比的杏黃旗。

那是神都信使的標志，代表著天子之命。

“是京里來的人！”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城樓上頓時響起一陣細微的騷動，所有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神色復雜地望著那越來越近的騎士。邊關將士，不怕戰死沙場，怕的，卻是自己人用冰冷的圣旨，斷了他們的歸路。

李玄的瞳孔，在看到那面杏黃旗的瞬間，驟然收縮如針。他手中的那根小木桿，“啪”的一聲，被他硬生生捏成了兩段。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知道，那封醞釀已久的、決定李家命運的信，終于還是到了。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