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初夏，一場透雨剛剛下過，青石鎮外的月牙山就漫起了白霧。山巒疊嶂，云霧縈繞在山間，樹木被雨水洗禮之后，泛著油綠的光，松柏的枝葉上挑著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小水珠，時不時還掉落下來，打在林晚秋的臉上，涼冰冰的，她背著剛剛割的半簍豬草，踩著濕漉漉的山石小路往家走，褲腳沾滿了黃色泥巴。遠遠地，她就看見磨坊的煙囪冒著裊裊青煙，那是外婆周春娥在生火做飯。不由得讓她加快了回家的步伐，一路蹦蹦跳跳一邊走一邊跑的往家的方向靠近……

外婆的磨坊坐落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是兩間公社借租的土胚瓦房。陳舊的看不出一點生氣，但如今在外婆的搭理下，感覺又熱鬧了起來。外間安著那臺全村人都稀罕的鋼磨，全村都在這磨面，鋼磨也讓外婆和家人的生活有了保障，在那個很多人餓肚子的歲月沒有為吃飯發愁，還能一年下來有很多余糧，外婆是個善良的人，經常會給沒糧食的鄰居送面送糧，人緣很好！銀灰色的鋼磨機身泛著冷光，機器轉動時會發出“轟隆隆“的聲響，在寂靜的山村格外清晰。里間是廚房和外婆的臥房，說是臥室，其實就是簡單的隔板擋著的一個小房間一個小土炕，墻壁上糊著泛黃的報紙和書皮紙，這樣塵土就不會落下來，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舊木頭掉漆色的桌子，桌腿還被外婆用布條纏著防滑……

“婆！“晚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麥香混著柴火燃燒出的特有木材煙味撲面而來。外婆周春娥正蹲在灶臺前添柴，藍布頭巾沾著磨坊勞作時的面粉灰，一身自己親手縫制的藍色的確良面料套裝上也不能幸免，粘上了很多從鋼磨上蹭到的白白面粉，她眼角的皺紋里藏著生活的煙火氣。她抬起頭，臉上立刻堆起笑，眼角的細紋像水波一樣漾開。仔細一看，外婆臉上還有剛做吃的蹭到的面粉，看看胖乎乎的外婆，讓人感覺好溫暖。

“娃回來啦？快洗手，灶上蒸著槐花糕。“外婆的聲音清亮，帶著山里人特有的爽朗。她站起身拍了拍圍裙，露出手腕上戴著的銀鐲子，那是陪嫁時帶的，已經被外婆這些年帶著，磨得锃光瓦亮。

晚秋跑到水缸邊舀水洗漱，眼角瞥見外間的鋼磨。去年冬天外婆托人從縣城買來的，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還欠了隊里二十塊錢。之前村里人磨面都要去十里外的公社，自打有了這臺鋼磨，磨坊就成了全村最熱鬧的地方。有時半夜遠路來的人還會喊外婆去磨面，確實也很辛苦，時長從早到晚停不了機器，吃飯都沒個固定時間，外婆說磨面的人都是等著吃的，不能拖，所以外婆很忙很忙的在照顧磨坊的事情。

“今天王嬸家磨了二十斤苞谷，說給娃子做糊糊吃。“外婆端著槐花糕走出廚房，白瓷盤里的糕點泛著淡黃色，撒著一層白糖?！翱斐?，涼了就不甜了?！?

晚秋拿起一塊塞進嘴里，槐花的清香混著糯米的軟糯在舌尖化開。她含糊不清地問：“婆，我媽今天能回來不？“外婆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笑著說：“你媽在公社供銷社上班忙，等收了麥子就回來了?！?

正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隔壁的張奶奶扶著大肚子的兒媳婦走了進來。張奶奶的兒媳婦捂著肚子直哼哼，額頭上全是汗?！按憾鹈米?，你快看看，這丫頭怕是要生了！“張奶奶急得聲音發顫。

外婆立刻放下盤子，快步走過去扶住產婦?！皠e急，先躺里屋去?！八笓]著晚秋燒熱水，自己從柜子里翻出個布包，里面裝著紅布，剪刀、紗布和草木灰。這是她接生用的家伙什，村里一半的娃都是她接的生。

“別怕，深呼吸?！巴馄诺穆曇舫练€，手在產婦肚子上輕輕按著。晚秋蹲在灶臺前添柴，聽著里屋傳來的呻吟聲，心里既緊張又好奇。她知道外婆不光會磨面，還會縫衣服，給人接生，甚至能釀出酸溜溜的糧食醋，村里人都說外婆是個能人。

鋼磨靜靜地立在外間，機身還殘留著白天磨面的溫度。墻上掛著個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各家磨面的賬：李家五斤麥子，趙家三斤黃豆，王家二十斤苞谷......外婆說記賬要清楚，不能占人家便宜。墻角的小賣部貨架上擺著針頭線腦、火柴肥皂，還有孩子們愛吃的水果糖，用透明玻璃罐裝著，亮晶晶的。

不知過了多久，里屋傳來嬰兒響亮的哭聲，晚秋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外婆掀開門簾走出來，額頭上沾著汗，臉上卻帶著笑意：“是個大胖小子，六斤三兩！“張奶奶連忙道謝，從布兜里掏出十個雞蛋放在桌上，這是給外婆的謝禮。

送走張奶奶一家，天色已經擦黑。外婆坐在門檻上納鞋底，月光透過槐樹葉灑在她身上，銀鐲子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晚秋靠在她懷里，聽著遠處傳來的狗叫聲，問：“婆，我外公咋不來看我們？“

外婆的手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外公在鎮上忙，等他不忙了就來?！巴砬镏劳馄旁隍_人，她見過外公一次，在鎮上的供銷社，他抱著一個小男孩，看見她們就躲開了。媽媽說外公和外婆吵架了，外婆就帶著媽媽回了娘家，再也沒回去過。

磨坊的燈一直亮到深夜，外婆在燈下給別家趕制著縫補衣服，縫紉機有節奏的在外婆的彈奏下發出“嗒嗒”聲，鋼磨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像個沉默又強大的巨人。晚秋躺在床上，聽著外婆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漸漸視線模糊的進入了夢鄉。夢里，她看見媽媽回來了，暖暖的笑著，手里拿著水果糖，外婆站在槐樹下微笑，鋼磨轟隆隆地轉著，磨出滿地的槐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