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零三分，電子鐘的熒光在黑暗里洇開一圈淡藍的暈，像塊浸了水的冰。林硯盯著電腦屏幕上那行卡了三個小時的句子——“她站在鏡前，忽然覺得鏡里的人有點陌生”——指尖懸在鍵盤上，指甲蓋泛著用力過度的青白。

窗外的路燈被濃霧裹著，只漏出一點模模糊糊的暖黃，勉強在窗簾縫里投下道細長的光帶，落在地板上，像道沒封死的傷口。公寓里靜得過分，只有冰箱制冷時偶爾發出的低嗡，還有她自己的呼吸聲，重得像灌了鉛。桌上的馬克杯里剩著半杯冷咖啡，褐色的液體沾在杯壁上，形成幾道彎彎曲曲的痕跡，像某種沒寫完的符咒。

她是個懸疑作家，靠編織別人的恐懼為生，可此刻，真正攥著她心臟的，是創作瓶頸帶來的窒息感。這篇《鏡中謎》已經卡了快一周，主角面對鏡中異常的恐懼總寫不真切——她沒經歷過，只能靠著想象堆砌形容詞，可那些文字像隔了層玻璃，碰不到溫度，也抓不住心跳。

“再去洗把臉吧。”林硯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低聲說，聲音在寂靜里散得很快，連回聲都沒有。她起身時，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道刺耳的“吱呀”聲，嚇得她自己打了個哆嗦。

這套公寓是祖母去年去世后留給她的，老城區的電梯樓，戶型不大，但處處留著祖母的痕跡：玄關掛著的藍布門簾，是祖母親手繡的山茶；客廳的木沙發扶手上，還搭著祖母織了一半的米白色圍巾；就連衛生間里那面嵌在紅木框里的鏡子，也是祖母用了幾十年的老物件。以前她總覺得這些舊物透著暖意，可今晚，不知是霧太濃還是夜太深，那些熟悉的東西都籠著層說不出的冷意，像在暗處盯著她。

從臥室到衛生間要經過客廳，林硯沒開燈——她怕強光刺得眼睛更疼，也怕燈光照亮那些空落落的角落。她扶著墻走，指尖觸到墻壁上的壁紙，有點潮，像沾了露水。路過玄關的穿衣鏡時，她下意識地把頭偏向一邊，腳步也快了半拍。

祖母生前總說：“晚上別盯著鏡子看太久，尤其是午夜過后，鏡子里的‘東西’會醒。”那時候她只當是老人的迷信，笑著反駁“奶奶，我寫的故事都比這個嚇人”，可現在，腳步卻誠實地避開了鏡面。

衛生間的燈是老式的白熾燈，按開關時“啪”的一聲，燈光閃了三下才穩定下來，冷白色的光瞬間填滿整個空間，把影子拉得又細又長，貼在瓷磚墻上，像個站著的人。林硯走到洗手池前，彎腰擰開水龍頭，冷水“嘩啦啦”地流出來，濺在手心，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她抬起頭，看向面前的鏡子。

紅木框的邊緣有些磨損，露出里面淺棕色的木頭紋理，鏡面不算特別清晰，邊緣甚至有點模糊，像是蒙了層薄灰。鏡子里的自己臉色蒼白，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臉頰旁，顯得格外憔悴。

“連自己都快認不出了。”林硯扯了扯嘴角，想擠出個自嘲的笑，可鏡子里的人動作慢了半拍——她的嘴角剛動，鏡中的人才跟著揚起嘴角，而且那弧度有點怪，不像她自己的笑，倒像是在模仿，卻沒抓準分寸。

她愣了一下，以為是燈光閃爍造成的錯覺。剛才燈不是閃了幾下嗎？說不定是視覺殘留。林硯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睜開時，又對著鏡子做了個動作：她抬起右手，摸了摸左邊的臉頰。

這次，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手已經碰到臉頰了，鏡中的手還懸在半空，遲滯了大概半秒，才慢悠悠地落在鏡中臉頰的相同位置。

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林硯的呼吸頓了頓，冷水帶來的清醒感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后頸往上爬的寒意。她湊近鏡子，鼻尖幾乎要碰到鏡面，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空氣傳過來，讓她的鼻尖泛白。

鏡中的人也跟著湊近，眼睛睜得很大，瞳孔漆黑，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林硯盯著鏡中的眼睛，想從里面找到自己熟悉的慌亂，可沒有——鏡中的眼神很平靜，甚至帶著點……玩味？

不對，這不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里全是疑惑和緊張，可鏡中的眼神是冷的，像結了冰的湖面，連一點波瀾都沒有。

“怎么回事……”林硯的聲音發顫，指尖下意識地碰到鏡面，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哆嗦。就在這時，鏡中的人突然動了——不是跟著她動，是自己動了。

鏡中的林硯，嘴角慢慢向上勾起，先是右邊的嘴角，然后是左邊，形成一個極其陌生的冷笑。那笑容一點溫度都沒有，嘴角咧開的弧度很大，幾乎要碰到耳根，露出一點潔白的牙齒，在冷白的燈光下泛著寒光。

林硯的頭皮“嗡”的一下，像是有無數根針同時扎進去，密密麻麻的疼。她想后退，想轉身逃跑，可雙腳像灌了水泥，釘在原地，動不了分毫。

然后，她聽到了聲音。

那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耳朵，卻又異常清晰，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戲謔。而且，那聲音和她自己的聲音一模一樣，卻又透著股不屬于她的冷意——

“你跑什么？”

林硯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她猛地眨了眨眼，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可再看鏡子時，鏡中的人還保持著那個冷笑，眼神里的玩味更濃了，仿佛在看一個落荒而逃的獵物。

“啊——！”

尖叫卡在喉嚨里，只發出一點破碎的氣音。林硯終于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轉身就往衛生間外跑，肩膀重重地撞在門框上，疼得她眼淚都快出來了，可她不敢停，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

她跌跌撞撞地穿過客廳，高跟鞋跑掉了一只，腳趾撞到了沙發腿，鉆心的疼，可她還是拼命往前跑。臥室的門就在前面，她伸出手，指尖碰到門把手時，幾乎要哭出來——那冰涼的金屬觸感，此刻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砰”的一聲，她撞開臥室門，反手關上，然后死死地抵住門板，胸口劇烈起伏，喘得像剛跑完馬拉松。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的，像擂鼓一樣，震得耳膜發疼。

衛生間的方向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公寓里又恢復了之前的寂靜，可林硯卻覺得，那寂靜里藏著什么東西，正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靠近。

她不敢松開抵著門板的手，也不敢回頭看臥室里的東西。她的目光掃過床頭柜，那里放著她的手機，屏幕是黑的，倒映出一點她的影子；她又看向書桌，桌上的相框里放著她和祖母的合影，相框的玻璃反光，也能看到她的輪廓；還有書桌上的水杯，里面剩著半杯水，水面平靜，卻也能映出她的臉——

所有能反光的東西，此刻都像一個個陷阱，等著她掉進去。

林硯的身體開始發抖，不是冷，是怕。她想起祖母說過的話，想起鏡中那個冷笑的自己，想起那句“你跑什么？”，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慢慢蹲下身，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里。黑暗中，她能感覺到那些反光物的“注視”，像是有無數雙眼睛，從手機屏幕里、從相框玻璃里、從水杯里，靜靜地盯著她，等著她抬頭，等著她再次看向那些鏡面。

“別過來……別過來……”林硯小聲地呢喃著，聲音帶著哭腔。她不敢開燈，也不敢閉眼，只能保持著這個姿勢，身體僵硬地抵著門板，聽著自己的心跳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被濃霧模糊的車聲。

時間過得很慢，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直到天邊泛起一點微光，透過窗簾縫照進來，落在地板上，形成一道淡淡的光帶，林硯才稍微放松了一點。

她慢慢抬起頭，眼睛因為長時間沒閉而干澀得發疼。臥室里的東西在晨光里逐漸清晰，手機、相框、水杯……那些能反光的東西，此刻看起來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可林硯還是不敢靠近。

她扶著門板慢慢站起來，腿麻得厲害，差點摔倒。她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點窗簾，晨光涌進來，帶著點暖意，落在她的臉上。窗外的霧散了些，能看到樓下的梧桐樹，葉子上沾著露水，亮晶晶的。

可即使是這樣的晨光，也沒能驅散她心底的恐懼。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仿佛還能感覺到鏡中那個冷笑的溫度；她晃了晃頭，那句“你跑什么？”還在耳邊回響，揮之不去。

她不敢再去衛生間，也不敢看任何反光的東西。她走到衣柜前，找出一塊厚厚的深色圍巾，然后把臥室里所有能反光的東西都蓋了起來：手機屏幕被圍巾裹得嚴嚴實實，相框被翻扣在桌上，水杯被拿到廚房，倒扣在瀝水架上。

做完這一切，她才癱坐在床上，長長地舒了口氣，可心里的石頭還是沒落地。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只要那面鏡子還在衛生間里，只要午夜還會到來，那個鏡中的“自己”，就還會出現。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還在微微發抖。晨光里，她的影子落在床單上，細長而清晰，可她卻不敢多看一眼，仿佛那影子下一秒就會變成另一個模樣，對著她，勾起一抹陌生的冷笑。

凌晨五點，天已經亮了大半，可林硯的世界里，卻還是一片冰冷的黑暗。她蜷縮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等待著天亮，也等待著下一個午夜的到來——她知道，這場和鏡中人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