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云，弦月城。

天風劍門。

燭影搖曳，映照著華室精雕的木格窗欞，檀香幽微，卻壓不住空氣里一絲緊繃的凝滯。

“我希望你能扮演你哥。”

話音落下，如同冰珠墜玉盤，清脆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姜默手腕一抖，剛夾起還在冒著熱氣的玲瓏餃子，“啪嗒”一聲，直直掉進了盛滿深褐色醬料的青瓷小碗里。

油星四濺，在華貴的紫檀木桌面上炸開幾朵突兀的油花。

他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冰針定住了穴道，動作瞬間凝滯，連呼吸都屏住了。

那雙往日里平靜如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純粹的驚愕與難以置信，死死地釘在對面女子的臉上。

眼前的女子，正是他的嫂子——龍晴雪。

燭光下，她宛如月宮寒潭中升起的一株孤蓮，肌膚勝雪，欺霜賽雪，仿佛上好的羊脂玉，透著清冷的瑩潤光澤。

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疏淡的陰影，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帶著冷感的淺緋。

一頭鴉羽般的青絲松松挽了個簡單的髻，只斜插一支素雅的青玉簪子，幾縷碎發垂落頰邊，更添幾分難以言喻的脆弱與疏離。

她穿著素凈的月白云紋長裙，身形纖細，靜坐如畫，周身卻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如同霜雪初霽般的寂寥寒意。

姜默是接到嫂子緊急傳訊，連夜兼程趕回天風劍門。

本以為能在兄嫂的居所見到兩人，卻不料推門而入，偌大房間內，唯有龍晴雪一人獨坐。

桌上擺著一盤剛出鍋的白氣裊裊的餃子。

她說：“想著你趕路辛苦，也該餓了。”

那時姜默心底已隱隱浮起一絲異樣，但轉念一想，兄嫂情深，舉城皆知，定是自己多心了。

可此刻，這石破天驚的一句“扮演你哥”，猶如一道驚雷，將他那點僥幸劈得粉碎。

深夜、孤室、餃子、嫂子、扮演兄長……

這幾個詞在姜默腦中瘋狂組合、碰撞，一個極其香艷又極其危險的答案呼之欲出。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額角滲出細密的晶瑩汗珠，順著鬢角滑下。

姜默感覺喉嚨發干，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幾乎無法呼吸。

“嫂…嫂子……”

姜默猛地彈起身，踉蹌著后退一步，慌亂地連連擺手，聲音都變了調：“這……這萬萬不可！就算我哥做錯了什么，惹您不快，也…也不能這般…這般……”

“夫君……”

龍晴雪的聲音極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清晰地蓋過了姜默的慌亂。

她打斷了姜默的話，素白纖長的指尖緊緊攥著一張邊緣已泛起焦黑之色的符紙，用力到指節都泛了白。

燭火在她那雙清澈卻盛滿破碎波光的眸子里跳動，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

已經開始喊“夫君”了？

姜默心里苦，正準備說什么，就聽到了龍晴雪下一句話。

“死了。”

“死了”二字輕飄飄的，卻像帶著千鈞之力，終止了姜默的胡思亂想，狠狠砸在姜默心頭。

姜默所有荒謬的揣測瞬間冰消瓦解，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寒冷。

他看著龍晴雪單薄如紙的柔肩劇烈地顫抖著，一時竟失語。

那個無敵的哥哥……死了？

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驚與荒謬感過后，姜默第一反應是懷疑。

他聲音干澀，試探著問：“被…被誰殺的？”

“不知道。”

龍晴雪輕輕搖頭，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一滴殷紅的血珠，悄然從她緊咬的下唇沁出，在那蒼白的唇瓣上暈開一抹妖異的紅，愈發刺眼。

“一旦本命符完全化作墨色……便是生機斷絕……”

姜默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張徹底失去光澤、如同死寂灰燼般的符紙上，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如同蒙上了一層陰霾。

他修為不高，但常識還是有的。

本命符與性命相連，符紙徹底轉黑，意味著魂魄已散，身死道消。

姜默逐漸理解了一切，明白了龍晴雪深夜召喚，提出那匪夷所思要求的真正緣由。

他與姜胥是孿生兄弟，容貌身形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若非極為親近之人，根本難以分辨。

幼時，兩人就常常互換身份，戲耍旁人。

從樣貌而論，他確是扮演姜胥的不二人選。

至于為何非要有人扮演……答案殘酷而簡單。

姜胥一生放浪不羈，結下的仇家多如過江之鯽。

他不僅實力強橫，更喜在擊敗對手后極盡羞辱之能事。

當年與風劍仙一戰，便是將對方衣袍盡數斬落，赤身受辱于萬人之前，甚至用浮影珠記錄下那不堪一幕四處傳看。

類似之事不勝枚舉，加之他斬殺的魔修不計其數，天下間欲取其性命、啖其血肉者，不知凡幾。

這些年無人敢動天風劍門，全因姜胥兇名太盛，無人敢攖其鋒。

即便是那幾個能與姜胥匹敵的絕頂人物，也忌憚兩敗俱傷。

可一旦姜胥身死的消息泄露……

或者別說身死了，哪怕只是他“虛弱”的傳聞坐實，那些積壓已久的仇恨便會如火山般噴發，將整個天風劍門，以及所有與他血脈相連之人，徹底吞噬殆盡。

“看來……你懂了。”

龍晴雪一直留意著姜默的眼神變化，見他從震驚到恍然，再到凝重，心中微松一口氣。

她慶幸姜默足夠清醒，看透了這生死攸關的困局。

龍晴雪抬起那雙盛滿破碎星光與無盡哀傷的眸子，望著姜默，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懇切：“現在……只能靠你了。”

“可是……我沒有修為。”

姜默苦澀道，巨大的壓力讓他感到窒息。

他不過是個勉強混口飯吃的算命師，怎么就成了那震懾天下的天風劍門門主？

穿越過來二十多年，這是他二十多年來聽過最荒謬的事情。

“你不是算命師嗎？”

龍晴雪看著他，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冀：“你應當……很擅長‘扮演’。”

算命師擅長扮演？

姜默內心苦澀，心想你是想說擅長騙人吧？

“嫂子，這……”他艱難地開口，“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了。”

“可你應該明白。”

龍晴雪對他的反應早有預料，聲音雖輕，卻字字如刀，扎在姜默心口：“你若不肯，我們都得死。他們……不會因為你沒有修為，就放過‘姜胥’的親弟弟。”

她特意強調了“親弟弟”三個字，帶著冰冷的現實。

姜默沉默了。

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清楚，龍晴雪所言非虛。

姜胥的仇家，行事狠辣，斬草除根是常理。

姜家血脈本就凋零，他是姜胥最親近也最明顯的目標之一。

終于，姜默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仿佛帶著鐵銹的味道。

姜默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向龍晴雪：“嫂子……準備如何幫我？”

要扮演姜胥，單憑一張臉遠遠不夠，沒有龍晴雪的全力協助，寸步難行。

“放心。”

龍晴雪眼中終于掠過一絲微光，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寫滿蠅頭小楷的素箋，遞了過來，墨跡猶新。

“這是……”

“這幾日，我將夫君平日的習慣、神態、說話方式、需注意的關節……都仔細記下了。你先看看。”

她頓了頓，補充道：“若有不明之處，盡管問我。”

姜默接過那沉甸甸的紙，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只覺一陣頭皮發麻。

這功課量，比他當年寒窗苦讀時還要繁重百倍。

姜默硬著頭皮，應道：“好。”

接下來的時間，房間里只剩下姜默逐字逐句研讀紙張的沙沙聲，間或夾雜著他低聲的詢問和龍晴雪細致入微的回答。

燭火將兩人的影子長長投在墻壁上，氣氛凝重而專注。

龍晴雪顯然早已深思熟慮，對答如流。

不知過了多久，姜默終于將那張紙上的內容勉強刻入腦海。

姜默放下紙，長長吁了一口氣，試圖穩住狂跳的心臟，也明白從這一刻起，他過往的生活將徹底顛覆。

“那我……今夜住哪兒？”

姜默很清楚自己沒法再回去了，聲音帶著疲憊。

“以后……你都住在這里。”

龍晴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一抹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紅暈悄然爬上她冰雪般的臉頰，燭光下美得驚心動魄，卻也帶著孤注一擲的凄然。

她頓了頓，那雙破碎又堅定的眸子凝視著姜默，清晰地吐出最后幾個字：

“包括……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