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木看著被雨水打濕的窗臺，起身離開書桌，走到窗邊關上了半開的窗戶。

窗外的雨像被誰猛地掀翻了桶，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匯成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水痕，把遠處的樹和房子都泡成了模糊的影子。風裹著雨絲斜斜地掃過來，窗沿上的積水被吹得簌簌發抖，偶爾有幾滴水珠順著縫隙鉆進來，在窗臺積成小小的水洼，映著屋里昏黃的燈，晃出細碎的光。

樓下的路早就成了河，汽車駛過濺起的水花比車輪還高，雨刷器瘋了似的左右擺，卻怎么也刮不干凈玻璃上的水汽。

許木垂著眼，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將窗臺上的雨水擦干。

“咚咚咚....咚咚咚”，敲門聲壓住了雨水打在窗戶上噼里啪啦的聲音。許木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瞬的厭惡。

許木站在門后，指尖搭在冰涼的門把上，外面的敲門聲像隔著層玻璃，模糊又遙遠。

那扇漆皮剝落的老舊大門被推開時，發出一聲冗長的“吱呀——”聲，像生銹的鐵軸在吃力地轉動，又像久病的人從喉嚨里擠出的喘息。

冷風裹著雨絲闖進來，帶著他父親身上的濕冷——襯衫貼在骨架上，發梢的水珠子順著下頜線往下掉，在鎖骨處積成小小的水洼。許木的目光在他父親濕透的褲腳停頓半秒，又移開，落在對面墻上掛著的那張女人照片上。

許宏偉抹了把臉，低頭看了看自己沾著泥點的鞋，似乎想說什么，抬眼時，許木已經轉身往房間走，留下一句自己收拾后就反鎖上了房門。

中考最后一場的鈴聲還沒響，許木坐在考場里，筆尖在答題卡上頓了頓。窗外的蟬鳴聒噪得厲害，他突然想起出門前母親余林扶著門框咳嗽的樣子，臉色白得像宣紙，卻還是把熱好的牛奶塞進他書包，說“考完媽給你燉排骨”。

考場外的樹影晃了晃，許木捏緊筆。他知道母親這陣總說累，藥盒在茶幾上堆了小半摞，可每次許宏偉打電話回來，她都只會說“沒事，你忙你的”。父親的工程隊在鄰市趕工期，已經半個月沒回家，昨晚視頻時，許木看見他眼角的紅血絲，聽見他粗啞著嗓子說“等考完試，爸帶你們去吃火鍋”，背景里是機器轟鳴的雜音。

交卷時，走廊里的風帶著熱意撲過來，許木摸出手機，想給母親發消息，卻看見班主任急匆匆跑過來，臉色比窗外的陰天還沉。他跟著老師往校門口走，腳步越來越沉，直到看見警車閃著的紅燈——像極了母親床頭柜上那盞總亮到深夜的小夜燈。

醫院的消毒水味嗆得人發暈。許宏偉是從工地直接趕來的，工裝外套上還沾著水泥點子，頭發亂得像草，抓住醫生的胳膊反復問“怎么會這樣”，聲音粗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在發抖。許木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窗看見母親躺在病床上，胸口沒有起伏，那床他前幾天幫著曬過的被子，此刻蓋得整整齊齊。

后來才知道，母親是在送他進考場后倒的，手機里是一張許宏偉和別的女人的親密照。許宏偉趕回來的路上，手機里全是未接來電，可那時他正在澆筑混凝土的關鍵節點，手機調了靜音。

那天的陽光把考場的地板曬得發燙，可他覺得渾身發冷，像掉進了冰水里。父親蹲在醫院走廊的墻角，背對著他，肩膀抖得厲害，他卻沒有走過去。

走廊的長椅泛著冷硬的塑料味，許木坐下時，后背抵著墻，冰涼的觸感順著脊椎爬上來。許宏偉還蹲在那里，像塊被雨泡透的舊石頭，粗啞的嗚咽聲斷斷續續飄過來，混著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讓人覺得窒息。

許木的視線落在父親那雙手上——關節粗大，虎口處有道淺褐色的疤。那是很多年前留下的，那晚父親喝了酒，把玻璃杯往墻上砸，碎片濺到母親胳膊上，他沖過去推父親，被父親揮開時撞在桌角，手在碎玻璃上劃了道口子。母親抱著他發抖，父親卻紅著眼摔門而去，整夜沒回。

后來母親總說“他改了”。許木也確實見過父親把酒瓶扔進垃圾桶，見過他在工地上累得倒頭就睡，工資一分不少交給母親。可那些被酒精燒紅的眼睛，那些砸在門上的拳頭，那些母親手臂上藏在袖子里的淤青，像刻在骨頭上的紋路，怎么也磨不掉。就像這次，他總說“忙完這陣就好”，可“這陣”永遠沒有盡頭，母親等了又等，最后連杯溫水都沒等到。

許宏偉終于站起來，轉身時看見許木，腳步頓了頓，喉結滾了滾，想說什么，聲音卻卡在喉嚨里，只剩下粗啞的氣音。他走過來，想碰許木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縮回去，指甲在褲子上摩挲。

許木站起身，沒看他，徑直往病房走。玻璃窗里，母親的臉平靜得像睡著了，許木盯著她嘴角那點淺淺的弧度，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醉醺醺地回家，母親總是把他護在身后，輕聲說“別怕，爸爸只是累了”。

原來有些累，是要用一輩子去償還的。

走廊的燈忽明忽暗，許宏偉跟在后面，腳步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許木沒回頭，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那些父親笨拙地給他掖被角的夜晚，那些他把零花錢塞進他書包的瞬間，突然都蒙上了一層灰。就像母親總說的“他心里是有的”，可這份被酒精和暴躁扭曲過的“有”，終究還是沒能留住她。

病房門被推開時，帶著一陣風。許木站在床前，看著母親蒼白的手，想起她最后一次給他整理衣領時，指尖的溫度比平時涼了許多。身后的許宏偉發出一聲壓抑的哽咽，許木卻始終沒有回頭。

有些債，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清的。有些傷，一旦刻進骨頭里，就連時間都磨不平。

......

隨著“咔噠”一聲，大門又一次被關上，許木閉上眼昏昏睡去。

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屏幕光刺破房間的暗，許木瞇著眼摸過來，看清聯系人時，指尖頓了頓。

“喂？”他的聲音還裹著沒睡醒的啞，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停了，只剩空調外機低低的嗡鳴。

“又在睡覺？”陳宇清的聲音帶著點無奈，背景里有自行車鈴鐺的輕響，“我在你家樓下，剛路過便利店，給你帶了點吃的。”

許木坐起身，窗簾沒拉嚴，縫隙里漏進樓下的路燈，在地板上投出細長的光。他沒應聲，陳宇清那邊又傳來窸窣聲，像是把塑料袋換了只手拎：“下午發消息你沒回，猜你可能在補覺……不方便的話我放門衛那兒？”

“等會兒。”許木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樓下路燈下，陳宇清穿著件白色連帽衫，背著雙肩包，手里拎著個鼓鼓囊囊的袋子，正仰頭往樓上看，路燈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出一小片陰影。

“你上來吧”。

樓道里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亮起來，昏黃的光里浮著細小的塵埃。打開門時，陳宇清眼睛亮了亮，把袋子遞過來：“買了三明治和熱牛奶，你晚飯是不是又沒吃。”

袋子上還帶著他手心的溫度，許木接過來，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陳宇清微微一怔。

“進來坐？”許木側身讓他，聲音依舊淡淡的，卻沒像對別人那樣拒人千里。

陳宇清點點頭，跟著他進了門。客廳沒開燈，只有陽臺透進來的月光，落在許木沒整理的沙發上。陳宇清把書包放在門口，目光掃過茶幾上孤零零的一個馬克杯，又很快移開，落在許木背影上——他正彎腰把牛奶倒進杯子，動作慢得像在數秒。

“今天模擬考的卷子，老師讓我給你帶一份。”陳宇清從包里拿出試卷，遞過去時，看見許木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是上次搬書時被書架劃的，當時還是他找的創可貼。

許木接過卷子，指尖在“歷史”兩個字上停了停。陳宇清突然說：“你早上沒來，我看你座位空著，有點擔心。”

空氣靜了靜，只有冰箱制冷的低鳴。許木轉過身，月光剛好落在他臉上，把他下頜線的弧度襯得很清瘦。“沒事。”他說，卻沒解釋為什么缺席。

陳宇清沒追問，只是從袋子里拿出三明治，拆開包裝遞給他：“先墊墊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許木咬了一口，面包的溫熱混著火腿的咸香漫開，他突然想起很久前，母親也是這樣，總在他熬夜做題時，把溫好的牛奶和三明治放在手邊。喉結動了動，他沒抬頭，卻聽見陳宇清小聲吐槽：“要是沒有我你就要餓死自己了”。

窗外的云飄過去，月光亮了些，照在陳宇清微翹的發梢上。許木看著他眼里的光，像落了點星星，突然覺得客廳里的冷清好像被沖淡了一點。

“不會”他說，聲音卻比剛才軟了些，“卷子……謝了。”

陳宇清笑了笑，“你這人能不能別這么有禮貌”。

等許木吃完，兩個人便一起刷起了今天的作業。

許木捏著筆，卻沒立刻寫，目光落在窗外——月亮從云里鉆出來，亮得晃眼。手機還放在茶幾上，屏幕暗著，沒有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