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風，像一把浸透了冰水的鈍刀，一下下刮過黑松溝的每一寸土地，卷著殘雪，發出嗚咽般的呼嘯。我叫李明遠，剛從醫學院畢業，畢業照上的墨跡未干，便婉拒了城里醫院的聘書，回到了這個生我養我的東北小山村。車輪在村口布滿坑洼的土路上顛簸著停下，車門打開，一股混合著雪粒子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腐敗氣息的寒風便迫不及待地灌了進來，讓我打了個寒噤。

迎接我的，并非預想中鄉親們熱情的笑臉，而是一種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整個村子像是被一張無形的巨網籠罩，家家戶戶的木門都異常早地緊閉著，窗戶里透出昏黃而微弱的燈光，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潛伏在外的兇物。村頭王大爺家更是如此，那扇熟悉的木門此刻如同怪獸的巨口，死死閉合，只有幾縷若有若無的黑煙，帶著一股刺鼻的、混合著草藥焦糊味與隱約鐵銹血腥味的怪異氣息，從煙囪里有氣無力地飄出，旋即被寒風撕扯得支離破碎。

人群遠遠地圍在王大爺家院墻外，像一群受驚的羊，縮著脖子，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每個人臉上都清晰地刻著驚懼與不安。他們不時地朝著某個特定的陰影或角落投去驚恐的一瞥，仿佛那里潛藏著擇人而噬的猛獸。

“明遠回來了？”鄰居張嬸一把拉住我，她的手冰涼刺骨，聲音更是抖得不成調子，“快，快別過去了！王屠戶……他、他好像是撞客了，被‘夜鷺神’給纏上了！”她說話時，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原始的、對未知力量的恐懼，同時，她下意識地朝黑漆漆的老林子方向縮了縮脖子，壓低聲音補充道，“不，不對……聽老輩人說，林子里還有更……更厲害的東西，比夜鷺神還早，烏大師這次，怕是也……”她沒再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言帶來的寒意，卻比冬風更甚。

“夜鷺神？”我眉頭緊鎖。這是黑松溝流傳已久的滿族古老傳說中的一位神祇，有的說他是掌管夜晚的兇神，專吸人精氣，中招者輕則瘋癲，重則喪命；也有的說他是森林的守護者，懲罰那些不敬自然的人。我受過現代醫學教育，對這些自然是不信的。我回鄉的欲望很簡單：用我所學，為鄉親們解除病痛，改變村里落后甚至愚昧的醫療觀念。或許，內心深處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細察的執念——孩提時代，那些關于黑松林深處神秘存在的傳說，曾在我心中種下恐懼與好奇交織的種子，如今，我渴望用科學的利刃剖開這些迷霧。王大爺是我看著長大的長輩，如今他病了，我豈能袖手旁觀？

“張嬸，我是醫生，讓我去看看。”我撥開人群，推開了王大爺家那扇沉重的院門。

一股更為濃烈的、混雜著艾草、刺鼻的未知植物以及一種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我劇烈咳嗽，眼睛也感到一陣灼痛。屋里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王大爺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雙目圓睜，布滿了駭人的血絲，瞳孔反常地縮小到針尖大小，正死死地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他的嘴里發出含混不清、野獸般的嘶吼與尖嘯，四肢以一種詭異的、非人的規律劇烈抽搐著，那樣子確實比任何恐怖電影中的場景都要駭人。他老伴兒王大娘在一旁泣不成聲，炕邊則坐著一個身形枯槁的人，正是村里近幾年聲名鵲起的薩滿——烏大師。

烏大師約莫五十多歲，面容清瘦蠟黃，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唯獨那雙眼睛卻異常銳利，閃爍著一種令人不安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寒光，更像是一種捕食者在暗中打量獵物的眼神。他身穿一件綴滿了暗淡銅鏡和五彩斑斕卻顯得骯臟油膩的布條的薩滿服飾，那些銅鏡隨著他身體的輕微晃動，發出一陣細碎而不祥的“嘩啦”聲。此刻他正手持一個雕刻著怪異扭曲圖騰的木制法器，法器頂端還鑲嵌著一塊看起來異常古老、泛著幽光的獸骨，口中念念有詞，聲音時高時低，帶著一種詭異的、令人心神不寧的節奏。

他見我進來，眉頭猛地一挑，那銳利的目光如冷電般射向我，停下了吟唱：“李家小子？你回來做什么？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夜鷺神正在發怒，凡人退避！”

“烏大師，我是醫生，王大爺病了，我來看看。”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但心中已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醫生？”烏大師發出一聲短促而尖刻的冷笑，嘴角咧開一個古怪的弧度，“凡俗醫術，怎能驅逐神靈？王屠戶沖撞了夜鷺神，這是神罰！是他咎由自取！”

“我看王大爺的癥狀，更像是某種急癥，比如急性腦膜炎，或者藥物引起的癲癇發作。”我試圖從醫學角度解釋，同時仔細觀察著王大爺的每一個細微反應。

王大娘哭得更兇了：“明遠啊，你不知道啊！前幾天你王大爺去后山砍柴，回來就說頭暈眼花，身上發冷，夜里就開始發起狂來，嘴里不停地喊著‘夜鷺神饒命’、‘老林子的東西放過我’……烏大師說，是夜鷺神在林子里設了禁制，你王大爺闖進去了，還可能……還可能驚動了林子里更深處的東西！”

我走到炕邊，想給王大爺做初步檢查，測量他的脈搏和體溫。烏大師卻如鬼魅般一步攔在我面前，手中的法器幾乎戳到我的胸口，他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脅：“退下！你若驚擾了神明，褻瀆了此地的規矩，整個黑松溝都要跟著遭殃！”他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厲色，那眼神讓我脊背發涼。

村長趙老四也在這時從外面擠了進來，他是個看起來精明強干的中年人，臉上堆著看似和善的笑容，但在村里卻極有威望。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微微一晃：“明遠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也是咱們村飛出去的金鳳凰，高材生。但咱們黑松溝有黑松溝的規矩，烏大師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薩滿，他的話，咱們不能不信。王屠戶這事，我看還是全權交給烏大師吧。”

趙老四的話語權顯然很重，周圍的村民們也紛紛點頭附和，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滿了不贊同，甚至還有一絲畏懼，仿佛我才是那個會帶來災禍的人。我心里憋著一股火，但也明白此刻硬來無益。王大爺的癥狀確實兇險，但絕非簡單的鬼神作祟。我的動機在這一刻更加明確了：不僅要治好王大爺，更要找出這“夜鷺神”背后真正的秘密，以及張嬸口中那“更厲害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徹底破除籠罩在黑松溝上空的迷信與恐懼。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不應被這樣的陰影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