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外的十里長亭，柳絮紛飛如雪。

陸昭然斜倚著朱漆剝落的欄桿，指尖把玩著一枚青銅劍墜。

對面的蘇璃已經數次整理裙裾上并不存在的褶皺，繡著云紋的袖口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貝齒輕咬下唇。

“我說了多少次，玄天學院的入學考核根本就是給世家子弟準備的。”

她第三次將青瓷茶盞重重擱在石桌上，驚飛了檐角打盹的麻雀，“那些考官連御劍術都要考？我修的是正統心法！”

陸昭然望著遠處起伏的黛色山巒，喉間滾動的笑聲驚起幾只白鷺。

他故意把最后一口桂花釀含在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所以蘇大小姐又要去參加什么‘清心普善咒’的比試？”

酒液順著下巴滑落，在雪白的中衣上洇開深色痕跡。

少女耳尖瞬間漫上薄紅，袖中靈力流轉時帶起一陣清風，吹得陸昭然額前碎發亂舞，“你！”

她指尖凝聚的冰晶在距離少年咽喉三寸處堪堪停住，“反正明日我就要啟程去南疆，你這逍遙散人...”聲線微顫，夾雜著絲絲哽咽。

話音未落，陸昭然突然翻身躍上亭頂。

他倒懸著身子，腰間佩劍叮當落地，驚得蘇璃后退半步。

“不如這樣。”

少年晃了晃酒葫蘆，琥珀色的液體濺在臉上，“我教你三招醉劍，保證比那些老學究的破口訣有趣。”

“定讓你通過那無趣的劍修考核。”

暮色四合時，長亭里橫七豎八倒著七個空酒壇。

蘇璃發間別著的白玉蘭不知何時插在了陸昭然鬢角，她望著少年即興編造的劍招——明明是劈砍的動作卻帶著幾分醉態的踉蹌，劍鋒劃過空氣竟帶出細碎的銀光。

“這招叫‘月下獨酌’。”陸昭然旋身斬落一串柳枝，斷口處滲出晶瑩的汁液，“還有這個...”他突然踉蹌著扶住蘇璃肩膀，劍尖在青石板上拖出火星，“名曰‘醉眼朦朧’...”

“三劍曰...‘沉魚落雁’。”劍茫剛落，一切...便靜了。

少女觸電般推開他的瞬間，陸昭然終于收起玩笑神色，他望著蘇璃眼中閃爍的決絕，喉結動了動：“當真不與我同行？”

“陸昭然！”

蘇璃聲音發顫，“你可知我若錯過今年考核，就要再等三年？雖然你我關系...“夜風卷起她腰間玉佩，清脆的撞擊聲驚散了滿亭酒氣。

“你我關系如何?！”

少年忽然笑了，那笑容讓蘇璃莫名想起三月里開得最肆意的野棠。他拔劍在青石上刻下深深溝壑，劍氣掃過處，石屑簌簌如雨。

“那便祝你...”劍鋒突然轉向自己心口方向，“劍閣折桂。”劍顫長鳴，陸昭然后又收劍入鞘，望向遠方那淺墨色的天穹，輕躍于亭檐，向東方疾馳，引得烈風大作。

就于少年離去片刻，恒日初升，第一縷陽光穿透蒙蒙薄霧，守亭的老樵夫只發現滿地酒漬、一塊刻著歪扭劍訣的青石和醉眼迷離的少女。

風中飄來陸昭然最后一句帶著酒氣的呢喃：“待我釀出天下第一的...醉生夢死...”

誰也沒看見，少年離去時袖中滑落的半塊玉佩，正泛著與少女頸間一模一樣的幽藍光芒。

“定來！尋你...”

誰也沒看見...少年離去時，臉頰兩行清淚。

捂著砰砰起伏的胸腔，蘇璃指尖輕撫那一壺小酒，“醉生夢死...嗎？陸昭然......這次離別，你我或許都明白，往后，再無相見的可能。”

又忽的神情一愣。

“等等...這是...陸昭然的...青銅劍墜。”蘇璃抬眸看去，提起劍墜，旁邊一張紙條秀麗的提了幾個小字——‘此物贈予你了’

五指捏住壺身，猛灌了口酒，“咳，咳，咳。”烈酒嗆得她臉頰暈紅。

眼前又忽的浮出那左手提劍，右手一壺小酒，身后長發飄飄，稚嫩卻雜夾著滄桑的身影，“蘇璃，不會喝酒就不要喝這么烈的酒...很傷身的。”

我喝烈酒，與你何干......眼眶泛紅。

“也應啟程了，再見...陸昭然...”輕觸頸間玉佩，亮起星星藍光。

隱約瞧見，仙霧中漸行漸遠的墨點。

淚花濺落，落于待開花苞，欲放。

……

嗒，嗒，嗒

踏上青石小路，陸昭然抽出腰間一兩小酒，輕抿了口，眉間舒坦，又狂灌一口。

“酒為吾伴，亦能消愁。”心中難言離別之愁，一酒下肚，愁解三分。

一劍。

一酒。

永世相伴。

“盡管命運不公。”劍茫一挑，直指前方。

也能...

乘風而起，衣裳飄飄。

劍落之處，劍茫乍起。

酒飲之時，愈挫愈勇。

劍與酒，酒與劍。

我乃青蓮君士，尋官謀職踏中華。

我乃俠客，放蕩不羈行大陸。

這，便是他，陸昭然。

袖中玉佩傳出淡淡曖意，疾馳雙腿也慢了些許，“蘇璃應已去南疆，算了，不能滅了酒欲，此事，往后不再提論。”

可他心里明白，蘇璃乃世家子弟，十年前那場玩笑般的婚約早已隨著她的修行之路變得可有可無，但仙人需入仙界，不可于凡界久留，而他一介平民，終究只能永世困在這片土地，但命運從不曾公平，就像玄天學院的入學考核，從來都是為世家子弟鋪就的青云路。

“穿越至此七年，劍術未得一絲長進，唉。”再抿一口。

此刻，萬縷情愫在心頭奔涌，有那離愁，有那傲骨，有那逍遙......在同刻間碰撞而起，激得心神一顫，身邊浮出陣陣劍茫，手中之劍霎時離鞘，懸于胸前。

細汗密密排在額間，陸昭然頓時神色一正，酒壺別于腰間，旋即盤膝而坐，引導靈力朝全身經脈流淌，瞬間！瓶勁一破，朝更深處奔騰。

感受靈力變力，身體變得輕盈了些許，左手反手提劍，往上輕劃，乳自色的劍茫擦著青石磚飛疾而去，頓時穿透百里之外的百米楊樹！

“哈哈哈哈哈！”

陸昭然仰天大笑，劍尖指天，心中無比舒坦。

“誰言劍修心需歸一，七情六欲亦為劍之大補，誰言劍只能配盾，亦可配酒，酒助劍威，劍助酒味。”

“此劍術正謂，劍酒！式一即為...離愁...人有聚，亦有散，齊聚喜，離別愁，悠悠不舍，悠悠愁！”。

“劍酒。”他忽然起身，劍鞘輕拍掌心，發出清脆的聲響。

昨夜長亭里，他借著醉意隨手指點的三招醉劍，不知她可還記得？「月下獨酌」、「醉眼朦朧」、「沉魚落雁」——他當時醉眼迷離，劍招歪歪扭扭，卻偏偏讓她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劍尖點地，靈力流轉，他足尖輕點，身形如風，劍光如虹。

“式一，離愁！”

劍鋒劃過空氣，帶起一陣尖銳的嘯鳴，仿佛在訴說昨夜長亭里未盡的話語。柳絮被劍氣卷起，如雪般紛飛，又緩緩落下，落在他的肩頭，落在他的劍刃上。

他收劍而立，劍鋒垂地，一滴露水從劍尖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醉眼一正，劍鋒一揮，空中畫圓。

“離合正如一圓。”他望著遠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一次分離，便為下次合而準備。”

可他心里清楚，有些離別，便是永別。

“劍成！”

正欲再飲，卻壺中見底，只剩點點酒漬垂于壺口。

“看來需去酒店買幾兩桂花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