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秋，金陵。

中心路口人潮洶涌，一座座佇立在城區心臟地帶的龐然大物亮著燈牌，白日霓虹像艷麗的尸體，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搖。

雪茄與脂粉的渾濁，張揚著權錢喧囂，此乃戎裝權貴跟裘氅貴婦的地界。

然而梧桐落葉下，封于地底的陰冷死寂，悄然彌漫。

寧燼的后脊緊貼警用鐵匣，掌心死死握住方向盤，十指如釘，用力到褪盡血色，透出失血的白色。

他死死釘住“林氏國際飯店”的金漆招牌，后背一股陰寒滲出——那非尋常物理溫度，亦非人間之陰寒。

“壓壓驚？”煙卷忽遞至眼前。

趙??，警校故舊，如今搭檔。

他叼著煙火，繃緊的下頜朝頂樓一揚——那幾扇鏤空窗，正朝他們肆意散發著不詳之意。

“第三個了。”

趙??煙蒂驟亮驟黯，，“林家千金，這次可戳到了大動脈了。”

煙灰飄落而下，照出他眼底的沉重。

金陵深秋，接連死了三位女子。

初秋時的柳柳案，金陵女學生柳氏，家世清白，實是好學生，平時愛看書，可卻離奇墜死在了高處。

法醫指出她死時手腕有暗紅的怪異符號。

寧燼那時俯身細察那圖案時，腦袋深處眩暈如潮。

校方施壓要求勒緊案卷。

最終，案子被匆匆蓋棺定論為意外。

不久的次殞者：留法女畫師蘇青居西郊孤院。

其畫作神秘詭異，圈內評價也紛爭不斷。

離奇暴斃畫室，重門深鎖，死時卻未見鮮血淋漓。

寧燼跟趙??破門而入時，畫布上赫然顯示著與柳柳案類似的紅色咒線！

那是一張詭異的紅色油畫，畫室中滿是狂亂絕望的氣息。

消息亦被極力封鎖，圈內也避之不談，相同細節皆定義為“巧合”。

最終被定性為“創作壓力過大導致精神崩潰自殺”。

這是第三位。

林府那位留洋歸來的千金，竟也橫死于自家顯赫之地。

她的死，終于將那兩樁沉入陰溝的秘聞生生揭開。

林家的權勢，非但未能消弭這死氣，反讓那橫陳在金陵權貴眼前化作一記悶雷，震得上流社會骨縫里都害怕起來。

這一次，輕飄飄的“意外”二字，也蓋不住那濃濃的腐味了。

“再去現場篩查，看漏了什么。”寧燼率先推開車門，冰冷的秋風裹著濕氣灌進來，非但沒散去他心底的寒意，反倒像浸透了布的冰水，將那冷冽加深。

他越過片片的人影，步入大樓。

空氣里，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浮游，如同腐敗的花。

寧燼對這種氣息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職業所需是其一，更深層的是他總能感受到常人無法企及的——那些游蕩、扭曲的“東西”。

無形無質，無法用邏輯的衡量，更像一種無聲的秩序外的不安。

此刻，直覺在尖叫：這三起案件纏繞的詭異與相似，絕非出自常人之手。

有什么……更黑暗的東西，正悄然攪動著金陵城的夜色。

現場保持著原貌，卻干凈得令人心頭發毛。

空無一物。

無跡可循。

沒有擦拭的殘痕，門窗嚴絲合縫，鎖扣完好如初。

透著一股子令人不安的、墳墓般的整潔。

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林家那位留洋歸來、前途無量的千金——死在自己家燈火輝煌的頂層，這便是最令人惶恐的不平靜。

法醫的初步結論，與前兩案如出一轍：體表無創，無毒物反應，死因——不明。

這結果，砸在林家這棵商政兩界均有涉獵的參天大樹上，顯得格外荒誕。

她本人自身更是一張無暇的白紙：學業頂尖，情路單純，無債無怨，世俗一切尋死或被害的由頭，在她身上找不到半點影子。

“自殺”這個解釋，此刻分外蒼白無力，連掙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更不會被林家接受。

“自殺？”趙??聲音干澀的打破沉默，帶著一絲嘲諷。

“拿什么自殺？用眼神嚇死自己嗎？還是用那個鬼畫符詛咒自己？”

他轉向寧燼，壓低聲音，“老寧，這他媽…這案子，它根本就不是‘謀殺’或者‘自殺’能框住的玩意兒！它不對勁！”

寧燼并未接茬，站在窗邊，鼻翼不可察覺的微微顫動，捕捉到了那空氣當中的一絲異樣。

他轉頭詢問：“你有沒有聞到一股怪異的香？”

趙??停下探尋的步伐，也學著他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確實有？你是覺得這香跟此案有關？”

寧燼肯定的點頭。

“你可別嚇我。”趙??指了指桌上骨瓷盒裝著的的脂粉：“有點香味不是很正常？”他試圖常理解釋道。

“不，你細想，門窗緊閉這么多天沒有人進，且前不久剛剛下過小雨，按照常理，這屋內最應該有的應是潮濕沉悶帶著微霉氣的“梅雨味。”寧燼頓了頓：“可是本該有的“梅雨味”被這股香巧妙的壓了下去。”

窗外的光線透過厚密的雕花木窗打了進來，仿佛灰塵都沾染了一絲詭異。

可能這起案件其本質，已超出了“謀殺”或“自殺”這些人類定義的詞匯當中了。

普羅大眾對于超自然現象，更多為民間怪談。

官方為避免引起的不必要的恐慌，通常將無法解釋的案件歸咎于意外，沾染不詳與認知以外的案件，只留存在內部檔案里，永久的封存下去。

但寧燼是警察。他的職責，就是在物證冰冷的面容下尋找真相，哪怕最終拼湊出來的樣子，足以讓最理性的頭腦墜入瘋狂的邊緣，超出常人的接受范圍。

首都警察廳刑偵總隊，特別調查組。

窗外是金陵城依舊閃爍不休的鬼魅霓虹，窗內則是另一種令人喘不過氣的壓抑。

辦公桌上，三摞厚厚的卷宗：

柳柳、蘇青、陳漫因——三樁離奇命案卷宗上，都被蓋上了刺目的“特急”印戳，如同凝固的血。

“砰！”一份加急電報被重重拍在桌面上。

刑偵總隊的王處長，一個平日還算沉穩的老警探，此刻面色鐵青，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上面直接拍桌子了！”他手指幾乎戳到電報上。

“金陵重地，三案連環，影響極壞！著令首都警察廳務必立即破案，擒拿真兇，平息物議！否則…！”

王處長沒念出“否則”后面的內容，瞬間凍僵了辦公室里的空氣。

他目光掃過肅立的寧燼、趙??，以及臨時抽調來的幾位精干警探，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三案并一案！上面認定這是連環兇案，兇手這是公然挑釁！是在打我們首都警察廳的臉！是在打整個金陵城的臉！”

處長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指著那三摞卷宗：“你們手里，現在握著整個金陵城的安寧，也握著警察廳上下的前程！我要你們——不惜一切代價！挖地三尺！給我把真兇揪出來！聽清楚沒有？！”

“是！處長！”眾人齊聲應答，聲音在壓抑的房間里顯得有些空洞。

王處長目光最后釘在寧燼臉上：“寧燼！你是組長！這案子，你全權負責！需要什么資源，盡管開口！我只要結果！上面只給了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之內我要看見兇手，明白嗎？！”

“明白！”寧燼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下頜線條繃緊如刀鋒，肩上的壓力重若千斤。

王處長拂袖而去，留下滿室令人窒息的沉寂。

寧燼走到桌邊，一一掃過那三份卷宗封面上死者的名字和照片。

三個截然不同的人生，卻在死亡時被同一種異曲同工的線索纏繞，現場或尸身都發現了那詭異的圖騰。

“老趙。”寧燼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三案卷宗，所有物證、筆錄、現場照片，交叉比對時間線交叉點、社會關系重合點、一絲疑點都不要放過！”

“好。”趙??聲應道，立刻開始動手，卷宗、照片、證物袋迅速鋪開、分類。

空氣中帶著舊紙張、廢報紙的混合氣息。

寧燼拿起紅色鉛筆，在身后巨大的金陵城區地圖上，重重標出三個醒目的紅點：蘇青公寓（城區邊緣）、柳柳最后出現點（金陵大學圖書館）、陳漫因（林氏國際飯店）。

三個點相隔甚遠，毫無地理關聯。

“小陳。”寧燼指向一位年輕精干的警探，你帶兩個人，立刻重新走訪三名死者生前最后時辰里所有接觸過的人！

家屬、朋友、同事、同學、鄰居、常去的店鋪老板！

重點問：是否察覺死者異常？是否收到過不明物品？筆錄要細，眼神、語氣、遲疑都不能漏。”

“是！”小林立正，迅速點頭離去。

“老馬！”寧燼轉向另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刑偵：“你帶技術科的人，把三處現場，——統統提取！送法證科做最精細的分析！”

“明白！”老馬神色凝重，立刻招呼技術科人員。

寧燼最后看向整理物證的趙??和自己：“這兩天你跟我，動用所有線人，黑市、藥鋪、古玩店…誰知道認識這種符號。”

寧燼的聲音壓得更低：“…還要查所有涉及特殊香料、香水、熏香、甚至….宗教儀式用香的店鋪、作坊、范圍擴大到整個江南！”

“行”趙??眼中兇光一閃：“各種邪門歪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路數！”

電話鈴此起彼伏、腳步聲急促、紙張翻飛。

巨大的壓力碾壓著每個人的神經，卻也激發出前所未有的專注。

寧燼站在地圖前，三個紅的刺眼的標記點像眼睛般冰冷地注視著他。

窗外霓虹的光詭異地飄入，在寧燼輪廓分明的側臉映出變幻的光影，另外一半臉則沉在深不可測的陰影里，下頜線剛毅而流暢，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他站在那，身姿挺拔如松，沒有絲毫的輕浮，更襯出他干凈利落的硬朗之氣，亦被那份凜然正氣牢牢緊扣，沒有絲毫流氣或陰柔。

無聲之死寂拉開了序章，分秒都沉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