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街巷，晨霧未散。

馬蹄踏碎薄霧，一隊輕騎自東門入城。為首者年約十八，玄色錦袍壓暗金云紋，腰懸玉帶，面如冠玉，眉眼含笑。他坐在馬上姿態從容，可指尖輕叩馬鞍，節律紊亂，指節泛白。三日疾行，未歇驛站，衣襟沾塵，鬢角微汗，卻始終未卸下那副溫潤笑意。

城門斑駁，木紋皸裂如舊案卷邊角。他抬手按額，閉目一瞬，再睜眼時，眸光已斂。

“到了。”

聲音清潤，像春水拂過石階。隨從低聲應諾：“侯府已至。”

他頷首，笑意加深，眼底卻無溫。

岳陽侯府朱門半啟，仆從列于階下。侯爺親自迎出，年近五旬，身形微胖，腳步卻虛浮，扶著青玉椅背才穩住身形。笑語盈盈，眼角堆起褶皺，可目光游移，不敢直視來人雙眼。

“瑯兒遠道而來，辛苦辛苦。”

“表叔不必多禮。”青年落座主位，不動聲色掃過廳中——屏風歪斜半寸，茶具缺一盞，香爐煙線偏斜，仆從垂首，眼神躲閃。

他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溫聲道：“表妹近日可安？可還在習繡？”

“寧兒……很好，很好。”侯爺連聲應道，袖中手微抖，茶水潑出，浸濕袖口也未察覺，“前日還畫了幅蝶戀花，待會兒拿給你看。”

青年頷首，又問：“表叔近來可清閑？氣色似不如前。”

侯爺一僵，茶盞輕顫，擱回案上時發出細微磕碰聲。“無事，舊疾……舊疾罷了。”他強笑，“老了，經不得春寒。”

青年垂眸，指尖在案上輕劃三下。

三日來，這是他第三次見人回避“近況”二字。

他放下茶盞，笑意不減：“崇州民風淳厚，治安一向安穩。前些日子聽說西街有賊人作亂，可屬實？”

侯爺猛地抬頭，瞳孔微縮，隨即垂眼：“些許 petty小賊，衙門已處置妥當，不勞掛心。”

青年點頭，不再追問。片刻后起身告辭：“一路疲乏，先去歇息。”

“該該，我已命人收拾好東苑小樓，清凈得很。”

青年緩步而出，袖中手悄然握緊。階前石縫里一株枯草被風卷起，打著旋兒飄向院角。他未回頭，卻知那扇窗后，有人正望著他。

宋寧在廊下等他，十七年紀，杏眼桃腮，發間簪一支銀蝶步搖，見他便雀躍上前：“表哥！你可算來了！”

他眉目柔和下來：“寧兒長高了。”

“我帶你逛市集去！新來了蜀繡鋪子，還有西域香料！”她不由分說拉他袖角，“你才來，總不能悶在府里。”

他略一遲疑，點頭應允。

市集喧囂，人聲鼎沸。貨郎吆喝，孩童追逐，油紙包著的糖糕熱氣騰騰。宋寧提著剛買的繡鞋，笑聲清脆如鈴，忽而驚叫一聲：“我的錢袋！”

一灰影自人群竄出，貼著攤位疾奔，轉瞬拐入柳巷。

青年眼神一凜，低喝：“走！”

二人疾追。柳巷狹窄，兩側高墻夾峙，污水橫流，腐臭撲鼻。盡頭是死胡同，灰影猛然轉身，手中匕首寒光一閃，獰笑：“再逼，捅了你！”

青年正欲出手，卻見屋檐之上一道青影掠下。

那人束發戴巾，作少年打扮，身形利落如燕。未見拔刀，只一步踏前，左手錯腕擒拿，匕首當啷落地；右膝上撞，小賊悶哼跪地；反手一擰，雙臂反剪，動作連貫如行云流水。

“第三回了。”她冷聲開口，字字如釘，“送你去衙門。”

聲音清冷，卻帶著不容欺瞞的銳利。

青年駐足，目光從她手背的繭盯到腰間佩刀——刀鞘陳舊，銅扣磨損，刀柄纏布泛黑，顯是常握所致。她提著小賊轉身，目光掃過青年，無波無瀾，如看街邊石墩。

可那一眼，卻讓他心頭微震。

那雙眼，清明如雪后初陽，藏著不容欺瞞的銳利。

她走過時，衣角帶風，他嗅到一絲鐵銹與皂角混雜的氣息。

宋寧想追上去道謝，被他輕輕拉住。

“哥？”

“……是個高手。”他望著那遠去背影，聲音極輕，“也是個謎。”

他袖中手悄然握緊——這城，不對勁。

表叔手抖，言辭閃爍，廳中仆從眼神躲閃，顯非尋常病痛所致。西街賊案，衙門處置“妥當”，卻仍有人當街行竊，且手法熟練，似早有預演。而那女子，女扮男裝，徒手擒賊，動作干凈利落，絕非普通捕快所能為。

他回府途中，步履未變，神色如常，可指節再度輕叩腰側——那里本該懸劍，但他入城前已命隨從收起兵刃，以“探親”之名，不得張揚。

東苑小樓靜謐，他推窗望外，暮色四合。遠處街角，一道青影背著長條木匣，走入衙門側門。

他閉目，再睜，眸光如刃。

次日清晨，他遣隨從打探三事：一、岳陽侯近月是否接見外客；二、崇州衙門近半月拘押賊犯名錄；三、柳巷一帶夜間巡更路線。

隨從領命而去。

他立于院中，手中把玩一枚銅錢，指尖一彈，銅錢飛旋而起，落回掌心，字面朝上。

同一時刻，崇州衙門后堂。

沈璃解開束發巾，長發垂落肩頭，取下佩刀擱在案上。刀鞘上一道裂痕，深及三分，是昨夜反擰時磕在石棱所致。

她倒出小賊懷中贓物：一只繡鞋荷包，一枚銀鐲，還有一塊青銅令牌，刻著半邊虎紋，邊緣燒灼痕跡明顯。

她盯著那令牌，良久未動。

門外腳步聲近，同僚探頭：“沈姐，東街王婆子又鬧著要見你，說她孫女昨夜夢見黑衣人站在床前，手里拎著紅燈籠。”

“不見。”她頭也不抬，“夢話也拿來當案情？”

“可她哭得厲害，說孫女醒來……腳底全是泥。”

她筆尖一頓。

片刻后起身，取刀系腰。

她推門而出，衣角帶風，穿過長廊。

衙門前石階上，一只麻雀啄食殘谷，忽而振翅飛走。

她踏上臺階，右腳剛抬起——

石縫里，一截斷繩微微顫動，像是被人踩過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