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第一次見到那面鏡子時，是在祖父的棺材里。

那年他十六歲，北方的雪下得正緊，靈堂里的白幡被穿堂風卷得獵獵作響。八個抬棺人正要封棺，他突然撲過去按住棺蓋，指節(jié)抵著冰涼的木板時，看見祖父緊握的右手里，露出半片青灰色的鏡緣。

“讓我看看。”陳硯的聲音發(fā)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守靈的族人竊竊私語，三叔公拄著拐杖走過來：“大不敬！逝者安寧為重。”

“他攥著東西。”陳硯掰開祖父僵硬的手指，那面鏡子終于完整地露出來——巴掌大的橢圓形，鏡框是暗銅色，爬滿蛛網(wǎng)狀的銹跡，鏡面蒙著層白霧，像結(jié)了薄冰的湖面。最奇怪的是鏡背，刻著串歪歪扭扭的符號，像某種失傳的象形文字。

祖父是鎮(zhèn)上的鐘表匠，一輩子與齒輪、發(fā)條打交道，從沒人見過他藏這樣的鏡子。陳硯把鏡子塞進棉襖內(nèi)袋時，鏡面突然發(fā)燙，燙得他心口一陣發(fā)慌，抬頭時正撞見三叔公陰鷙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鋼針。

出殯那天，雪停了。送葬隊伍剛走到鎮(zhèn)子東頭的石橋，陳硯忽然聽見鏡身發(fā)出細碎的開裂聲。他偷偷摸出鏡子，發(fā)現(xiàn)鏡面裂了道縫，縫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雪地上洇出小小的血斑。

“快走！”前面有人催促。陳硯慌忙把鏡子藏好，可那道裂縫像是活的，每走一步就拓寬一分，到祖父下葬時，鏡面已經(jīng)碎成了三瓣，裂紋里的紅光越來越亮，像有團火在里面燒。

夜里守靈，陳硯坐在祖父的工作臺前，借著油燈的光拼湊碎鏡。當三瓣鏡片對齊的瞬間，鏡面突然亮起白光，他看見里面映出個陌生的房間——灰磚地，木格窗，窗臺上擺著盆枯萎的仙人掌，墻角的陰影里，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正背對著他梳頭。

女人的頭發(fā)很長，垂到腳踝，梳齒劃過發(fā)絲的聲音清晰得像在耳邊。陳硯嚇得手一抖，鏡子摔在地上，白光瞬間熄滅。他撿起鏡子時，發(fā)現(xiàn)裂紋消失了，鏡面光滑如新，只是映出的自己，左眼變成了暗紅色。

“你看到了什么？”三叔公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拐杖在地上敲出篤篤的響。陳硯把鏡子往身后藏：“沒什么，不小心摔了?！?

“那是‘墟鏡’。”三叔公突然說，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皺紋里像藏著無數(shù)秘密，“咱們陳家，每代人都要守著它，也都要毀在它手里。”

陳硯愣住了。他想起父親——十年前的一個雨夜，父親也是在這張工作臺前失蹤的，桌上只留下半塊咬過的饅頭，和一攤至今沒擦掉的暗紅色污漬。母親說父親是跑了，可陳硯總覺得，父親是被什么東西帶走了。

“你父親也見過鏡里的女人?！比骞叩脚_前，指著桌面上一道淺痕，“這是他用刻刀劃的，說那女人的后頸有塊月牙形的胎記?！?

陳硯猛地摸向自己的后頸——那里確實有塊胎記，像枚褪色的月牙。

鏡面第二次亮起，是在七天后的深夜。

陳硯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墻。他住的閣樓是祖父年輕時蓋的，木墻早就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可這次的聲音很有規(guī)律，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畫某種圖案。

他摸出枕頭下的墟鏡，鏡面泛著冷光。借著光走到發(fā)聲的墻前，陳硯發(fā)現(xiàn)灰撲撲的墻皮上，浮現(xiàn)出淡紅色的紋路，和鏡背的符號一模一樣。更詭異的是，那些紋路在緩慢地起伏，像在呼吸。

“別碰它?！比骞穆曇魪臉翘菘趥鱽?，他手里提著盞馬燈，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是‘界墻’，鏡里的東西想出來。”

“鏡里是什么地方？”陳硯追問。三叔公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本線裝的舊書，紙頁黃得像煙葉。“這是陳家的族譜，你自己看吧。”

族譜里夾著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是個穿長袍的年輕人，眉眼和陳硯有七分像，懷里抱著的，正是那面墟鏡。照片背面寫著：宣統(tǒng)三年，陳顯藏鏡于棺。

“陳顯是你的曾祖父。”三叔公指著族譜上的記載，“他當年是宮廷的造鏡師，專為太后打造西洋鏡。有天他在鏡庫里發(fā)現(xiàn)了這面墟鏡，從此就瘋了，說鏡里有個叫‘阿月’的女人，要帶他去‘鏡中墟’。”

族譜上的字跡越來越潦草，到祖父那一頁，只寫了三行字：

“民國三十八年，鏡裂?！?

“1987年，長子失蹤?！?

“2006年，孫輩當知：勿對鏡照左眼?！?

陳硯的心猛地一沉——他第一次看鏡時，用的正是左眼。

這時，刮墻的聲音突然變快了，界墻上的符號開始滲血，順著墻縫往下流。陳硯聽見鏡里傳來女人的笑聲，很輕，像羽毛搔過耳廓。他忍不住再次看向鏡面，這次里面的場景變了——是條狹長的巷子，青石板路上鋪著厚厚的落葉，穿藍布衫的女人正站在巷口，緩緩轉(zhuǎn)過身。

她的臉很模糊，像蒙著層水汽，可后頸的月牙胎記卻清晰得刺眼。陳硯忽然想起父親失蹤前的那個早上，曾在飯桌上說過一句奇怪的話：“月牙要圓了，該回去了。”

“她在找你?！比骞珚Z過鏡子扣在桌上，“每代陳家男丁，左眼都是‘通墟眼’，能看見鏡中墟的景象。而阿月，專找有月牙胎記的人?！?

話音剛落，閣樓的門突然被風吹開，馬燈的火苗劇烈搖晃。陳硯看見院子里的老槐樹下，站著個熟悉的身影——穿藍布衫，后頸有月牙胎記，正是鏡里的女人。

她抬起頭，左眼是暗紅色的，和鏡中映出的陳硯一模一樣。

女人在黎明前消失了。

陳硯追出去時，只在槐樹下?lián)斓狡虢沟穆淙~，葉脈里嵌著點金屬光澤。他把落葉掰開，里面藏著枚銹跡斑斑的鑰匙，形狀像只蜷縮的鳥。

“這是‘墟門’的鑰匙?！比骞哪樕茈y看，“曾祖父當年為了困住阿月，用自己的骨頭做了這把鑰匙，鎖死了鏡中墟的入口?，F(xiàn)在鑰匙出來了，說明墟門要開了?！?

陳硯捏著鑰匙，指尖傳來刺骨的寒意。他突然想起祖父棺材里的場景——當時祖父緊握的手里，除了鏡子，似乎還有個小小的凹槽，形狀正好能放下這把鑰匙。

“祖父是不是早就知道？”陳硯追問。三叔公沉默了很久，才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里面全是祖父的日記。

最新的一本停留在三個月前：

“鏡身發(fā)燙，阿月說要帶小硯走，他是唯一能讓墟界平衡的人。”

“鑰匙藏在老槐樹的第三根枝椏里，必須在月圓夜插入墟鏡，才能暫時封住入口?！?

“如果我死了，讓小硯忘了這一切，去南方，永遠別回頭?！?

陳硯的眼眶熱了。原來祖父不是突然去世，是知道自己護不住他，才用這種方式留下線索。他翻到日記的最后一頁，上面畫著張簡易的地圖，標注著鎮(zhèn)子西頭的廢棄窯廠，旁邊寫著：“阿月的真身，在窯底?！?

當天下午，陳硯和三叔公去了窯廠。

廢棄的窯洞像頭蟄伏的巨獸，洞口爬滿枯黃的藤蔓。陳硯用那把鳥形鑰匙撬開銹死的鐵門，一股混合著硫磺和腐葉的氣味涌出來。洞里很暗，手電筒的光柱掃過之處，能看見墻壁上畫滿了和鏡背一樣的符號，符號中間嵌著塊巨大的青石板，上面刻著“鏡中墟”三個篆字。

“這是當年曾祖父燒制墟鏡的地方。”三叔公的聲音在洞里回蕩，“他把阿月的魂魄封在了窯底，墟鏡就是連通兩界的媒介?！?

陳硯走到青石板前，發(fā)現(xiàn)上面有個鑰匙孔，形狀和他手里的鳥形鑰匙完全吻合。就在他準備插入鑰匙時，石板突然震動起來，從縫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煮沸的血。

“小心！”三叔公將他推開，自己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拽向石板。陳硯看見石板下伸出無數(shù)只蒼白的手，抓著三叔公的腳踝往下拖，那些手的后頸，都有月牙形的胎記。

“記住月圓夜！”三叔公的吼聲越來越遠，“別信阿月的話！她要的是你的眼睛——”

最后一個字被石板吞沒時，窯洞突然陷入一片黑暗。陳硯的手電筒掉在地上，光束朝上照著，他看見洞頂?shù)膸r壁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全是暗紅色的，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而他懷里的墟鏡，此刻燙得像塊烙鐵，鏡面亮起白光，里面映出的巷口，女人正朝著他招手，手里提著盞燈籠，燈籠上寫著個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