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一中的高三(七)班，像一個被知識煮沸的悶罐。六月的熱浪裹挾著蟬鳴，蠻橫地擠過老舊窗欞，與頭頂風扇有氣無力的呻吟攪在一起。空氣里彌漫著書本油墨、汗水和青春期特有的躁動荷爾蒙混合的味道。高考倒計時牌上猩紅的數字——“47”——像一只冰冷的獨眼，無聲地注視著每一張被習題和焦慮刻滿痕跡的臉。

午休的鈴聲像是短暫的赦免令，緊繃的空氣松弛了一瞬。蘇晴如常般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細框眼鏡后的目光掃過攤開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白皙的手指握著筆，在草稿紙上演算著復雜的數列，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她的背景樂。她的世界，目標清晰如坐標軸上的點：清北大學金融系。

“咳咳咳...水！快...水！”一聲急促的嗆咳打破了角落的平靜。林薇捂著脖子，小臉憋得通紅，幾縷被汗水黏在額角的碎發隨著她的咳嗽顫動，嘴角還粘著一點顯眼的辣條碎屑——她偷吃得太急，樂極生悲。

“哈哈哈！林小薇，讓你貪嘴！”唐笑笑立刻像只靈動的鹿蹦過來，一邊大笑著拍打林薇的背，一邊不忘揶揄，“瞧你這點出息，一包辣條就給你整趴下了？”她扎著幾股彩繩編織的小辮，隨著動作俏皮地甩動，像躍動的音符，與這沉悶的教室格格不入。

蘇晴蹙起秀氣的眉，被打斷思路的不悅一閃而過。但她沒說什么，只是放下筆，從自己擺放得一絲不茍的書包里拿出保溫杯，倒了半杯溫水遞過去，聲音清冷：“慢點，吃東西別說話。”她的動作帶著一種精準的克制，順手抽了張紙巾，精準地擦掉濺到她那本神圣的“五三”封面上的一點刺目紅油，仿佛在清除某種污染。

旁邊的陳璐，自始至終沒抬頭，也沒參與笑鬧。她正埋首于一道解析幾何難題，眉頭緊鎖，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那點飛濺過來的油星，不偏不倚落在她習題冊的空白處。她立刻停下筆，拿起橡皮，用與蘇晴截然不同的、帶著點焦躁和心疼的力道，使勁地、反復地擦著那片污漬，仿佛那點油漬是壓垮她緊繃神經的最后一根稻草。習題冊的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窗外陽光白得晃眼，蟬鳴聲浪一陣高過一陣，仿佛在嘲笑教室里的苦行僧。一本被翻得卷了邊、封面女星笑容甜膩的娛樂雜志，不知被誰悄悄塞到了四人中間。

“看這個！”蘇晴的指尖點向雜志內頁一張照片。照片里，玻璃幕墻反射著紐約的藍天，一個穿著剪裁精良黑色套裙的亞裔女性，正自信地站在一群西裝革履的精英中間發言。蘇晴鏡片后的眼睛瞬間被點亮，那是一種近乎信仰的光芒。“我的目標，頂尖大學金融系，然后去這里。”她的指尖精準地落在背景中那座著名的摩天大樓上，語氣篤定，不容置疑，仿佛那宏偉的藍圖早已刻入骨髓，成為她呼吸的一部分。

唐笑笑立刻湊了過來，幾乎把鼻尖貼上光潔的彩頁，她的目光被另一頁牢牢抓住：一個皮膚曬成小麥色、笑容比陽光還燦爛的女孩，背著幾乎和她一樣高的登山包，站在巍峨潔白的雪山腳下，張開雙臂擁抱整個世界。“哇！這才叫生活！”她驚嘆，小鹿般的眼睛里盛滿了純粹的向往和憧憬，“自由自在，用腳步丈量地球，用眼睛記錄風景！這才是我想要的！”她的手指劃過那些充滿異域風情的照片，仿佛能觸摸到自由的脈搏。

林薇沒怎么看雜志，她單手托著腮，目光早已越過窗框，牢牢鎖定在遠處籃球場上那個奔跑跳躍的熟悉身影——周揚。他穿著醒目的7號紅色球衣，每一次漂亮的運球、突破、上籃，都像在撥動她心上的弦。她圓潤的杏眼里漾起甜絲絲的笑意，嘴角不自覺地上翹。“周揚說啦，”她的聲音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和篤信，“等高考結束，就帶我正式見他爸媽！他說他媽媽可喜歡我了，夸我懂事又可愛。”她的未來藍圖里，充滿了粉紅色的泡泡和兩個人并肩的甜蜜剪影。

陳璐的目光，也終于從習題冊上移開，落在雜志內頁。她看的不是精英，也不是風景，而是一個穿著米白色簡約連衣裙的模特，站在明亮寬敞、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手里拿著一份文件，自信地微笑著。那裙子剪裁流暢，質感看起來很好。陳璐的目光在那裙子上停留了很久，又移到模特身后那張整潔寬敞的辦公桌，最后落在模特自信的笑容上。她低下頭，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更像是對自己的低語：“以后...要是能月薪五千，想買什么裙子...就買什么。”這句話，輕飄飄地落下，瞬間被風扇的嗡鳴和唐笑笑咋咋呼呼的笑聲淹沒，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在她自己心里漾開一圈微瀾。

蘇晴不易察覺地瞥了陳璐一眼，沒說什么，只是不動聲色地將雜志翻回了華爾街精英那一頁。她的世界，不需要“月薪五千”這樣模糊的目標。空氣里，青春的熱望、現實的沉重、清晰如刻的規劃與朦朧模糊的憧憬，在這個燥熱的午后無聲地交織、碰撞。她們分享著同一本雜志，呼吸著同一片空氣，卻仿佛站在各自命運的起點，眺望著完全不同的地平線。講臺前，那塊寫著“高考加油”的沉重黑板，在刺目的陽光里，像一個巨大的問號，又像一個沉默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