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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紅衣沉尸,摸骨斷魂

爺爺的手搭在我肩上時,我總感覺像是被剛從冰河里撈出來的水鬼骨頭硌著,又冷又硬,帶著一股子散不掉的陳年香燭和腐朽氣息。

那天撈河漂子的王老癩在河邊嚎破了嗓子:“紅衣裳!穿紅嫁衣的女尸啊!”

爺爺枯爪般的手指按上女尸脖頸的剎那,整條河的水都結出了冰碴。

他七竅滲著血絲對我說:“骨相藏煞,紅衣索命…這村子要沒了?!?

當夜我被綁在百里外的破廟柱子上,夢里摸到了自己碎裂的頸骨——和那具女尸一模一樣。

就在我驚醒的瞬間,懷里爺爺給的命燈火苗,“噗”地一聲滅了。

爺爺的手又搭在了我肩頭。

那實在不能算是一只活人的手。五指枯瘦得像是河邊被水泡透又曬干的老柳枝,嶙峋的骨節頂著薄薄一層蠟黃發青的皮,冰涼刺骨。每次被他這么一按,我都忍不住一個激靈,仿佛肩上落下的不是人的手掌,而是一塊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浸透了尸水的沉年老骨頭。那股子味道也隨之鉆進鼻子——劣質線香燃盡后嗆人的焦糊味兒,混雜著地下深處泥土的陰濕霉腐,還有一種更淡、卻更讓人心頭發毛的甜腥,像是血在陰暗角落里悄悄干涸了很久很久。

“小川,”爺爺的聲音嘶啞低沉,像是破舊風箱在抽動,刮擦著我的耳膜,“跟緊點。河沿子滑?!?

我縮了縮脖子,努力想把那股縈繞不散的陰冷和怪味甩開,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腳下是七里澗渾濁的泥灘。剛下過一場急雨,渾濁的河水裹著枯枝敗葉和上游沖下來的爛泥,咆哮著奔流,水色泛著一種不祥的黃褐。岸邊稀爛的黑泥吸著腳,每拔一步都費勁,發出“噗嘰噗嘰”令人牙酸的聲響??諝庥譂裼种兀恋榈榈貕涸谛乜?,混雜著河水特有的土腥味、腐爛的水草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難以言喻的……像是死魚爛在淤泥最深處的惡濁氣息。這味道我熟,每次爺爺去“辦事”,身上總會帶回一點,只是今天格外濃重刺鼻。

爺爺佝僂著背走在前面,像一張被歲月和陰氣壓彎的老弓。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深灰色對襟褂子,肩上斜挎著一個磨得油亮的舊褡褳。褡褳里鼓鼓囊囊,我知道里面有什么——幾卷浸透朱砂的墨線,幾枚邊緣磨得溜光、刻滿符文的生銹老銅錢,一把用油布仔細包著的、細長尖銳的銀針,還有幾疊粗糙發黃、畫著扭曲符文的草紙。這些都是他吃飯的家伙什,一個“摸骨匠”的家當。

我們村,還有十里八鄉,都這么叫他。沒人知道他的大名。都說陳老瞎子那雙枯手,能摸透死人骨頭里藏著的冤屈、辨清橫死的根由,更能鎮住那些不肯安息的兇魂厲魄。通陰陽,曉鬼神。小時候我聽著這些,覺得爺爺厲害得像個神仙。可當我漸漸長大,看著他一次次從墳塋地、從淹死過人的深潭邊、從吊死過人的老槐樹下回來,帶回一身洗刷不掉的陰冷和疲憊,看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那對總是半開半闔、渾濁得如同蒙著一層白翳的眼睛……神仙的念頭就淡了,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像這七里澗岸邊的爛泥,黏糊糊地裹在心上。

他很少帶我來這種地方。今天破天荒。

“爺,”我忍不住開口,聲音被河風刮得有些飄,“到底啥事?非得這當口來?水這么大?!?

爺爺腳步沒停,只是那枯瘦的背影似乎更僵硬了些。他沒回頭,沙啞的聲音混在嘩嘩的水聲里,有些模糊:“撈著了……不該撈的東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還想再問,一陣撕心裂肺、變了調的嚎叫聲猛地刺破了沉悶的河風,遠遠地從下游傳了過來。

“來人啊——!死人!撈著死人啦——!”

那聲音凄厲得不像人聲,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尾音劈了叉,抖得不成樣子。是王老癩!

王老癩是村里的老光棍,干瘦得像根竹竿,膽子卻出奇的大,就靠著在七里澗撈“河漂子”賣給苦主家掙點陰德錢過活。死人他見得多了,能把他嚇成這樣的……

爺爺猛地加快了腳步,雖然依舊佝僂,但速度卻快得驚人,像一道貼著爛泥灘滑行的灰影。我心頭狂跳,也顧不上爛泥陷腳,深一腳淺一腳地拼命跟上。

繞過一片被洪水沖得東倒西歪的蘆葦叢,下游一處水流相對平緩的洄水灣出現在眼前。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大量枯枝敗葉形成的漩渦。岸邊已經稀稀拉拉圍了幾個被驚動趕來的村民,一個個伸著脖子,臉上混雜著恐懼和一種令人不舒服的、病態的好奇。他們指著水面,低聲議論著,聲音嗡嗡的,像一群受驚的蒼蠅。

王老癩癱坐在爛泥里,離水邊只有幾步遠。他渾身濕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褲腿和破草鞋上全是黑泥。那張枯樹皮似的臉此刻煞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哆嗦著,牙齒咯咯打顫,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著水面,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景象。他一只枯瘦的手痙攣般地指著河心,另一只手死死摳進泥里,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紅……紅的……衣裳……”他喉嚨里嗬嗬作響,像破風箱在抽氣,“穿紅……紅嫁衣的女尸?。」恚∷硭髅鼇砝病?!”

最后一句,他是用盡全身力氣嚎出來的,帶著哭腔,凄厲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都死死釘在了王老癩手指的方向。

渾濁翻涌的黃褐色河水中,一個模糊的、慘白的輪廓沉沉浮浮。水流裹挾著它,緩緩打著旋,一點點被推向岸邊洄水灣的淺灘。

近了。

更近了。

那慘白的輪廓逐漸清晰。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身紅。不是喜慶的正紅,也不是艷麗的桃紅,而是一種被水浸泡得發烏、發暗、像凝固了太久鮮血的暗紅。濕透的厚重綢緞緊緊貼在下面那具軀體上,勾勒出僵硬扭曲的線條。寬大的袖口和裙擺隨著水流無力地漂蕩,像某種深海怪物的觸須。那是一件樣式極其古舊的大紅嫁衣,金線繡的繁復花樣已經被淤泥和水草糊得看不清原貌,只剩下大片大片猙獰扭曲的暗紅。

然后,是那張臉。

或者說,是那張臉上唯一能看清的東西——頭發。

烏黑、濃密、濕漉漉的長發,像無數糾纏在一起的水草,海藻般散亂地鋪滿了整張臉,只露出一小截慘白得沒有一絲生氣的下巴,和一段同樣慘白、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脖頸。

它就那樣靜靜地半浮在渾濁的水里,暗紅的嫁衣,慘白的皮膚,烏黑如海藻的長發。洄水灣的水流輕輕推著它,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岸邊的爛泥,發出輕微的“噗噗”聲。每一次撞擊,都像撞在圍觀村民的心尖上,引起一陣壓抑的抽氣和低低的驚呼。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順著我的脊椎骨猛地竄了上來,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這不是尋常尸體的陰冷,而是一種更深沉、更怨毒、仿佛帶著實質粘稠惡意的冰寒。它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連咆哮的河水聲似乎都低了下去,周圍村民的議論聲更是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呼吸,還有王老癩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小小的河灘。

就在這時,爺爺動了。

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多看那些驚恐的村民一眼。他佝僂的身影在爛泥灘上移動得異常沉穩,徑直走向那具被水流推到最淺處的紅衣女尸。渾濁的河水浸沒了他破舊的千層底布鞋,淹沒了他的腳踝,又漫上小腿。

他走到女尸旁邊,渾濁的河水在他腿邊打著旋。他伸出那雙枯瘦得如同鳥爪的手,沒有去碰觸那身刺眼的紅嫁衣,而是探向了女尸被濃密黑發覆蓋的頭部下方——那截慘白纖細的脖頸。

爺爺的手,那雙常年接觸死物、冰冷僵硬的手,此刻卻微微顫抖著,指尖的皮膚繃得發白。他深吸了一口氣,渾濁的老眼里那層白翳似乎凝滯了一瞬。然后,他枯瘦的食指和中指,并攏如劍,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和決絕,輕輕地、穩穩地,按在了女尸那截露在水面外的慘白頸子上。

就在指尖觸及冰冷皮膚的剎那——

“嘶……”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仿佛響在每個人耳邊的吸氣聲,從爺爺干癟的嘴唇里逸出。

緊接著,異變陡生!

以爺爺枯瘦的手指落點為中心,一圈肉眼可見的、淡淡的霜白色寒氣,猛地擴散開來!這寒氣并非虛幻,它觸碰到渾濁的河水,水面竟發出細微的“咔…咔…”聲,瞬間凝結出一層薄薄的、帶著渾濁氣泡的白色冰碴!這層冰碴迅速蔓延,像一張急速凍結的蛛網,轉眼間覆蓋了女尸周圍一小片水面,連帶著女尸暗紅的嫁衣下擺和幾縷漂浮的黑發,都被凍結在了冰層里!

河灘上死一般的寂靜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村民無法抑制的、充滿恐懼的倒抽冷氣聲和低低的驚呼!王老癩更是嚇得“嗷”一嗓子,連滾帶爬地向后縮去,爛泥糊了一身也渾然不覺。

冰寒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席卷了整個河灘。剛才還濕重悶熱的空氣,此刻變得刺骨陰冷,呵氣成霜。我離得近,只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陰風順著衣領、袖口瘋狂地往里鉆,凍得我骨頭縫都在發顫,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起來。

爺爺的身體猛地一震!他那張布滿深深溝壑、如同風干老樹皮的臉,在接觸到女尸頸骨的瞬間,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比女尸的皮膚還要慘白!渾濁的眼珠驟然收縮,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劇烈地翻涌了一下,隨即被巨大的驚駭和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絕望的凝重死死壓住。

他的手指并沒有離開女尸的脖子,反而更深地按了下去。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枯瘦手背上繃起的青筋,像幾條扭曲的蚯蚓。他半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感知、去“閱讀”指下那冰冷的骨頭傳遞出的信息。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凝結的薄冰在渾濁的水流沖擊下,發出細微的碎裂聲,以及周圍村民壓抑到極致的粗重喘息。

爺爺枯槁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幅度越來越大,像是寒風中即將折斷的枯枝。按在女尸脖頸上的手指,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他渾濁的眼珠劇烈地轉動著,仿佛在承受著某種無形的、恐怖絕倫的巨大沖擊。

“呃……”一聲痛苦到極致的悶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如同破舊風箱被強行撕裂。

隨即,更駭人的景象出現了!

兩道細細的、蜿蜒如蚯蚓的暗紅色血線,毫無征兆地從爺爺緊閉的左眼角和右鼻孔里緩緩滲了出來!那血色在慘白如紙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眼、妖異!緊接著,他的右耳孔和嘴角,也相繼滲出了同樣的暗紅!

七竅滲血!

我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臟,讓我幾乎無法呼吸!我從未見過爺爺這個樣子!哪怕是最兇險的“過陰”,他也只是臉色難看些,從未……從未如此!

“爺!”我失聲尖叫,聲音都變了調,抬腳就想沖過去。

“別過來!”爺爺猛地睜開眼,發出一聲嘶啞到極致的低吼,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那雙眼此刻布滿血絲,渾濁的眼白里像是要滴出血來!他死死地瞪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嚴厲和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悲愴!

他沾著血的嘴唇哆嗦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窟窿里撈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絕望:

“骨相……藏煞……紅衣……索命……”

他死死盯著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烙進我的靈魂深處,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殘存的生命力,沉重地砸在我心頭:

“這村子……要沒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枯槁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猛地一晃,“噗”地噴出一口濃稠的、發黑的污血!血點子星星點點,濺落在渾濁的河水和他身前凍結的薄冰上,瞬間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他像一根被徹底抽去了脊梁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爛泥灘上,濺起一片污濁的水花。

“爺爺——!”

我的嘶吼聲撕破了河灘上死寂的恐懼。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無邊的冰冷和恐慌,身體卻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深一腳淺一腳,冰冷的爛泥和刺骨的河水也全然不顧。

“陳老瞎子!”

“天爺?。⊥卵耍 ?

“快!快搭把手!”

短暫的死寂被打破,岸上幾個膽子稍大的村民也反應了過來,驚恐的喊叫聲此起彼伏。有人跟著我沖下河灘,爛泥飛濺。

我撲到爺爺身邊,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褲腿。他仰面躺在黑泥里,雙目緊閉,臉上那幾道蜿蜒的血痕在慘白的臉上觸目驚心,嘴角還殘留著大片的烏黑血漬,胸口幾乎看不到起伏。

“爺!爺!你醒醒!你別嚇我!”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忙腳亂地去擦他臉上的血,入手一片冰涼粘膩,那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我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托不住他的頭。

“快!抬上去!抬上去!”趕過來的村民七手八腳,有人抬肩,有人抱腿,合力把爺爺沉重的身體從冰冷的泥水里拖起來。他的身體軟綿綿的,像一袋浸透了水的破棉絮。

混亂中,我下意識地又瞥了一眼那具紅衣女尸。

它依舊半浮在淺水處,暗紅的嫁衣在渾濁的水流里沉沉浮浮,濃密如海藻的黑發覆蓋著臉龐。被爺爺按過的慘白脖頸處,似乎留下了一點極其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暗青色指痕。周圍的薄冰正在水流沖刷下緩緩融化。

就在這一瞥之間,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粘稠的注視感猛地攫住了我!仿佛那濃密黑發覆蓋之下,有一雙怨毒至極的眼睛,穿透了發絲的縫隙,穿透了冰冷的河水,死死地釘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渾身汗毛瞬間倒豎!猛地回頭,卻只看到那女尸靜靜地漂著,毫無異狀。

是錯覺?那冰冷的、充滿惡意的感覺卻真實得可怕,像一條毒蛇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別愣著了!快搭把手!”一個村民的吼聲把我驚醒。

我強壓下心頭的悸動和恐懼,手忙腳亂地幫著把爺爺抬上河岸干燥些的地方。他的身體沉得像鐵,冰冷得像塊剛從墳里刨出來的石頭。有人脫下外衣墊在地上,我們把爺爺放平。

“老陳叔!老陳叔!”有人拍打著爺爺的臉頰,掐他的人中。

爺爺毫無反應,臉色灰敗,只有嘴角還在極其微弱地往外滲著暗紅的血沫子。

“不行,得趕緊送回去!找大夫!找張瘸子!”有人喊道。

“對對對!快!弄個門板來!”眾人七嘴八舌,亂成一團。

就在這時,爺爺緊閉的眼皮忽然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醒了!老陳叔要醒了!”有人驚喜地叫道。

我連忙湊過去,心提到了嗓子眼:“爺?爺!你怎么樣?”

爺爺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那雙渾濁的老眼此刻黯淡無光,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瞳孔似乎都有些渙散。他的目光艱難地轉動著,掠過一張張焦急惶恐的臉,最后,極其緩慢地、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臉上。

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深不見底的恐懼,有濃得化不開的悲涼,有難以言喻的疲憊,最終,都匯聚成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

他用盡全身力氣,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抬了起來,一把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冰涼的指骨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

“走……”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小川……走……離開村子……越遠……越好……”

他攥著我手腕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指甲深深陷進我的皮肉,冰冷的觸感混合著劇痛,還有一股陰寒的氣息順著手腕直往我身體里鉆!

“現在……就走!”他猛地嘶吼出來,聲音雖然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瘋狂和絕望,“別回頭!聽見沒有!別回頭——!”

吼完這最后一句,他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攥著我的手猛地一松,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頭一歪,再次徹底昏死過去,只有嘴角那縷暗紅的血沫還在無聲地流淌。

“爺!”我失聲痛哭,巨大的恐慌和無助瞬間淹沒了我。

“快!抬走抬走!”村民也慌了,手忙腳亂地抬起爺爺,急匆匆往村里趕。我抹了把眼淚,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腦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爺爺那雙充滿絕望和瘋狂的眼睛,還有那句帶著血腥味的嘶吼:“走!別回頭!”

剛跑出幾步,身后那冰冷的、被窺視的感覺再次如跗骨之蛆般襲來!我猛地頓住腳步,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一種難以抗拒的、源自骨髓深處的沖動,驅使著我,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去。

渾濁的七里澗水依舊咆哮著奔流。洄水灣處,那抹刺眼的暗紅已經消失不見。

紅衣女尸……不見了。

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岸邊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爛泥,和空氣中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陰寒水腥氣,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并非噩夢。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打了個寒噤,再不敢停留,瘋了一樣追著抬爺爺的隊伍沖回了村子。

爺爺被抬回了我們那間低矮昏暗的泥坯老屋。他身上那件沾滿泥污和血漬的灰褂子被脫了下來,露出里面同樣臟污的單衣。我打來冰冷的井水,用布巾蘸著,一點一點擦拭著他臉上、脖子上的血污和污泥。他的手冰冷僵硬,指甲縫里還殘留著黑泥和……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暗紅色痕跡,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某種東西的碎屑。

村里的赤腳醫生張瘸子被連拖帶拽地請了來。他給爺爺號了脈,翻了翻眼皮,又看了看他七竅滲血的慘狀,那張干瘦的老臉皺成了苦瓜,連連搖頭嘆氣。

“邪氣攻心……陰煞入體……太兇了……”他捻著自己稀疏的山羊胡,渾濁的老眼里滿是驚懼和無奈,“老陳這身子骨,怕是……怕是抗不過去這一遭??!我……我開點安神止血的藥試試,能不能熬過去……看天意了。”

張瘸子留下幾包氣味刺鼻的藥粉,逃也似地走了,仿佛多待一刻都會被這屋里的晦氣沾染?;璋档挠蜔粝?,爺爺躺在土炕上,蓋著打了補丁的薄被,臉色灰敗得如同糊窗戶的舊紙,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只有胸膛極其微弱地起伏著。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我守著爺爺,一遍遍用濕布擦拭他發燙的額頭,喂他一點溫水和碾碎的藥粉,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爺爺不能死!他不能死!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的天色從昏黃徹底沉入濃墨般的黑暗。夜風嗚咽著從破舊的窗欞縫隙里鉆進來,吹得桌上那盞豆大的油燈火苗忽明忽滅,在斑駁的土墻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屋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草藥味、血腥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敗氣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后半夜,爺爺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他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在瘋狂地轉動,干裂的嘴唇哆嗦著,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破碎的音節,像是極度驚恐下的囈語。

“……走……走啊……”

“……鎖……鎖住了……”

“……骨頭……碎了……頸骨……”

“……煞……煞……”

“……逃……快逃……”

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在空中無意識地亂抓,指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青白的光,仿佛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又像是在徒勞地抵擋著什么看不見的恐怖侵襲!

“爺!爺!我在這兒!小川在這兒!”我撲到炕邊,死死抓住他那只冰冷僵硬、在空中亂舞的手,試圖給他一點支撐和安慰。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我抓住他手的瞬間,爺爺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那雙渾濁的老眼此刻瞪得極大,眼白里布滿駭人的血絲,瞳孔卻異常地收縮著,直勾勾地盯著黑漆漆的屋頂房梁,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極致的恐懼!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更像是一種看到了某種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源自幽冥深處的終極恐怖!

他枯瘦的手腕爆發出最后一股驚人的力量,死死地反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摳進我的骨頭里!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肉,凍得我半邊身子都麻了!

“小……川……”他喉嚨里擠出最后幾個破碎的音節,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百……百里外……破廟……柱子……綁……綁緊……”

他的目光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從房梁移到我臉上,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深入骨髓的恐懼,有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有難以割舍的痛楚,最終,都凝固成一種近乎瘋狂的、不容置疑的決斷!

“……活……下去……”

最后一個字吐出,他攥著我的手猛地一松,身體劇烈地一挺,隨即像被抽空了所有骨頭般癱軟下去,眼睛依舊死死地圓睜著,瞳孔里的光徹底散了,空洞地倒映著油燈跳動的火苗。

“爺——!”

凄厲的哭嚎沖破了喉嚨,撕心裂肺。我撲在爺爺冰冷僵硬的尸體上,巨大的悲痛和冰冷的恐懼瞬間將我吞噬。

屋外,風聲更緊了,嗚咽著,像無數冤魂在哭泣。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眼淚還在無聲地流淌。油燈的火苗已經微弱得只剩一點黃豆大小的光暈,屋里的一切都沉在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破舊的木門被推開了。

一股陰冷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油燈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門口站著幾條沉默的黑影,為首的是村長陳富貴,他身后跟著村里幾個最強壯的后生。他們手里拿著麻繩和粗木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麻木和一種……被巨大恐懼驅使下的決絕。

陳富貴渾濁的老眼掃過炕上爺爺僵硬的尸體,又落在我身上,聲音干澀嘶啞,沒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讀判決:“老陳……交代了。他救不了村子,只能救你?!?

他頓了頓,目光在我手腕上殘留的青紫色掐痕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處似乎也閃過一絲不忍,但隨即被更深的恐懼淹沒。

“對不住了,小川?!彼麚]了揮手,聲音冰冷,“動手。綁結實點,送去百里外的老君廟。綁在……廟里那根最粗的柱子上?!?

那幾個后生沉默著圍了上來,動作粗魯卻帶著一種奇怪的、不容反抗的堅定。冰冷的麻繩瞬間纏繞上我的手腳,粗糙的纖維摩擦著皮膚,帶來火辣辣的痛感。我像一截木頭般被他們架了起來,拖出了這間充滿了死亡和冰冷氣息的老屋。

沒有掙扎,沒有哭喊。巨大的悲痛和一種更深沉的、源自爺爺最后眼神的恐懼,已經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氣。我只是木然地被他們拖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漆黑的村路上。兩旁的泥坯房像一個個蹲伏在黑暗里的怪獸,窗戶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整個村子死寂得可怕,連狗叫聲都聽不見一聲。

夜風冰冷刺骨,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在臉上生疼。我被綁在一輛破舊的板車上,顛簸著駛離了死寂的陳家坳,駛入了更加深沉無邊的黑暗。爺爺最后那絕望而決絕的眼神,還有那具暗紅嫁衣、黑發覆面的女尸,在黑暗中不斷交織、放大,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不知顛簸了多久,板車終于在一處荒涼破敗的山坳里停下。一座黑黢黢的廟宇輪廓出現在眼前,斷壁殘垣,破敗不堪,半扇腐朽的山門歪斜地掛著,在夜風中發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牌匾早已不知所蹤,只有門框上模糊的刻痕,隱約能辨出“老君”二字。

這就是百里外的老君廟了?;膹U多年,香火斷絕,連野狗都不愿靠近的鬼地方。

我被粗魯地拖下車,拖進了陰森破敗的廟堂。里面漆黑一片,濃重的灰塵味和腐朽的木頭味嗆得人喘不過氣。借著慘淡的月光,勉強能看見廟堂正中矗立著一根粗大的、落滿灰塵的柱子,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些褪色的、模糊的彩繪痕跡。

幾個后生一言不發,手腳麻利地用帶來的粗麻繩把我死死地捆在了這根冰冷的石柱上。繩子勒得很緊,深深陷入皮肉,幾乎要勒斷骨頭。他們捆得異常認真,打了無數個死結,仿佛不是在捆一個人,而是在封印一個即將破籠而出的惡魔。

做完這一切,他們甚至不敢多看這陰森的廟堂一眼,更不敢看我,如同躲避瘟疫般,匆匆轉身,推著板車,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

破廟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死寂。絕對的死寂。只有風穿過殘破門窗的嗚咽聲,像無數孤魂野鬼在竊竊私語。慘淡的月光從屋頂巨大的破洞和墻壁的裂縫里漏下來,在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地面上投下斑駁陸離、扭曲晃動的光斑。角落里,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移動、窺視。

手腕和腳踝被粗糙的麻繩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冰冷的石柱緊貼著后背,寒意不斷往骨頭縫里鉆。巨大的孤獨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我緊繃的神經。

爺爺死了。村子……也要沒了?那紅衣女尸到底是什么?爺爺最后摸到的,究竟是什么?

無數個念頭在腦子里瘋狂沖撞,最終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眼皮越來越重,意識在極度的恐懼和悲傷后,終于支撐不住,沉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冷。

刺骨的冷。

不是被夜風吹拂的冷,也不是石柱傳導的冷。是一種濕漉漉的、仿佛沉在冰河最底層的陰寒,帶著河底淤泥的腥臭和腐爛水草的氣息,無孔不入地包裹著我,滲透進我的皮膚,凍結我的血液,侵蝕我的骨髓。

我猛地睜開“眼”。

眼前一片漆黑,濃得化不開的墨汁般的黑。沒有破廟,沒有月光,沒有石柱。只有無邊無際的、沉重的、粘稠的黑暗和冰冷。

我在哪里?

身體無法動彈,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死死禁錮著。只有意識在一片混沌的冰寒中沉浮。

突然,一點微弱的、暗紅色的光暈在絕對的黑暗中亮起。那紅光極其微弱,搖曳不定,像墳地里飄忽的鬼火。它慢慢地靠近,越來越近……

紅光映照下,一片濕漉漉的、沉重如墨的黑發出現在視野下方。濃密的發絲緊緊貼在慘白的皮膚上,還在往下滴著渾濁的、帶著腥味的黑水。

是頭發!

那暗紅的光暈,似乎就來自這黑發覆蓋之下……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巨大的恐懼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所有意識!

那暗紅的、如同凝固污血的光暈,一點點向上移動,穿透了濃密濕重的黑發……一張臉的輪廓,在搖曳的紅光中,若隱若現。

慘白。毫無生氣的慘白。皮膚被水泡得腫脹發皺,像是糊了一層劣質的白紙。嘴唇是一種詭異的深紫色,微微張著,隱約能看到里面同樣慘白、毫無血色的牙齦。整張臉都被那濃密如海藻般的濕發覆蓋了大半,只有下半部分暴露在這詭異陰森的紅光里。

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無法控制地死死盯住了那慘白脖頸和下巴的連接處——那截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頸骨!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沖動,一種無法抗拒的召喚,驅使著我抬起手。在夢中,我似乎又能動了。

我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顫抖著,伸向那截慘白的、在暗紅幽光下顯得無比脆弱的脖子。

指尖越來越近……

冰冷的觸感!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冰涼的皮膚!那觸感滑膩、濕冷,帶著河底淤泥特有的腥腐氣息,仿佛摸在一塊被河水沖刷了千年的冰冷石頭上!

就在指尖接觸到皮膚的剎那——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在耳膜深處炸開的脆響!

我摸到了!

我的指尖清晰地感覺到,那截纖細的頸骨……碎裂了!不是斷裂,是寸寸碎裂!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瞬間碾成了無數細小的、不規則的碎片!尖銳的骨茬刺穿了內里早已失去彈性的筋肉和皮膚,隔著那層冰冷滑膩的皮,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下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支離破碎的觸感!

而更恐怖的是,覆蓋著這張臉的濃密濕發,在暗紅的光暈中,無聲無息地向兩邊滑開了……

那張臉……那張被濕發覆蓋了大半的臉,終于完整地顯露出來!

慘白腫脹的皮膚上,一對眼睛猛地睜開!

沒有瞳孔!只有兩個深不見底、如同凝固污血般的暗紅色窟窿!那窟窿死死地、怨毒地盯住了我!

一股無法形容的、帶著滔天怨念和冰冷死意的洪流,瞬間從那對血窟窿中爆發出來,順著我觸碰她脖頸的手指,瘋狂地涌入我的身體!直沖腦海!

“嗬——!”

我喉嚨里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極度驚駭的抽氣聲,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就在這意識即將被無邊恐懼和冰冷怨念徹底吞噬的瞬間——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燭火熄滅的聲音,在我懷中響起。

我猛地驚醒!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喉嚨里還殘留著那聲驚駭抽氣的灼痛感。手腕腳踝被麻繩勒出的劇痛,后背緊貼冰冷石柱的寒意,破廟里腐朽的灰塵氣味,夜風穿過破洞的嗚咽聲……所有感官瞬間回歸,清晰得可怕。

剛才那一切……是夢?可那冰冷滑膩的觸感,那頸骨寸寸碎裂的恐怖聲響,那對暗紅血窟窿里滔天的怨毒……真實得如同烙印,刻進了我的骨頭里!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爺爺最后塞給我的,是一個小小的、用油布仔細包著的扁圓形銅盒,里面放著一小截特制的燈芯和一撮燈油。他說這是“命燈”,燈在人在,燈滅……人亡。

此刻,那銅盒正緊貼著我的胸膛。盒蓋不知何時松開了。

銅盒里,那一點黃豆大小、原本應該溫暖搖曳的橘黃色火苗……徹底熄滅了。

只剩下一縷極其微弱的、帶著焦糊味的青煙,裊裊升起,在破廟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爺爺的命燈……滅了。

與此同時,手腕處,被爺爺最后死死攥住的地方,那殘留的青紫色掐痕深處,一股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陰寒氣流,如同蘇醒的毒蛇,正順著我的手臂,悄無聲息地向上蔓延……

版權:創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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