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殘陽如凝血，一只烏鴉穿過暮色，羽翼割開凝固的昏黃，悄無聲息地落在玄骨供案左側的木窗欞上。它的喙低垂，漆黑的眼珠倒映著案頭將熄的燭火，喉間擠出三聲短促的哀鳴——“嘎…嘎…嘎”——嘶啞如裂帛，每一聲都敲在死寂的空氣里，蕩開無形的漣漪。

玄骨的身影自蒲團上浮起，寬大的黑袍流水般垂落。他行至供案前，修長蒼白的手指探向香筒，動作輕得像拈起一片蝶翅。三根暗金色的線香被抽出，尖端觸上燭焰的剎那，火星驟然膨起，青煙扭動著攀向穹頂，裹挾著沉檀苦澀的香氣彌漫開來。香根沒入青銅煙爐的冷灰中，三縷煙跡筆直如弦，仿佛在虛空中刻下通往幽冥的符咒。

烏鴉振翅，黑羽掠過煙氣，穩穩棲在玄骨左肩。骨爪扣住衣料的窸窣聲里，玄骨推開了左側那扇雕著往生蓮的楠木門。門外是一條車流如水的柏油路，一只幼小的白貓躺在路中間，身軀如揉皺的雪絹，腹腔塌陷，血跡在柏油路上洇成暗紅的殘梅。它的眼還半睜著，琥珀色的瞳孔凝固著最后一瞬的天真。

玄骨袖袍倏然翻卷，蒼白的掌心向上展開。寬大的袖口內仿佛藏著一淵夜色，濃墨般的陰影自他袖中奔涌而出，貼著地皮蔓延、攀升，如活物般吞噬光線。

濃墨般的陰影正從玄骨袖中奔涌而出，貼著柏油路面蛇行蔓延。這暗影是活的結界——尋常人眼中，此路頃刻化作施工圍擋或塌方深坑，導航信號紊亂偏移，趕路的車輛紛紛咒罵著調頭，行人也因一通“巧合”來電或鞋帶斷裂拐進岔道。暗影過處，貓尸、半干的血痕、甚至輪胎碾過的塵跡，都如同被橡皮擦去的炭筆畫，即將歸于虛無。

就在暗影即將吞噬貓尸的剎那——

“等等！那…那是不是只貓？”

一聲驚叫刺破障眼法的帷幕。

玄骨瞳孔驟縮，袖袍猛地一收！翻卷的陰影如退潮般倒灌回他腕間，袖口布料瞬間繃緊如鼓面，殘留的幽冥之力震得他指尖發麻。遠處，一對本已走遠的夫妻竟折返而來，女人焦灼的呼喊讓本已扭曲的空間法則轟然崩塌——調頭的車輛重新駛回路中，繞道的行人身影再現，喧囂市聲浪頭般拍回現場。

玄骨已閃至百米外槐樹尖梢，黑袍與夜色融為一體。肩頭烏鴉喉中滾出一聲壓抑的咕噥，眼珠鎖定下方變故。

女人張開雙臂沖入車道，長發被車燈拉成跳動的金線，手臂揮舞如風中蘆葦：“停下！都繞開啊！”刺耳剎車聲里，她筑起一道血肉屏障。男人已撲到貓尸旁，顫抖著掰斷兩截枯枝，像持手術鑷般弓身屏息，用枝尖輕托起那團癱軟的雪白。小貓脖頸軟軟垂下，沾血的絨毛掃過他手背。

“當心…當心碾著你！”女人嘶喊著護住丈夫倒退，后背幾乎蹭過公交車后視鏡。

直到那具小身體被安放在花壇泥地上，她才癱跪下來，眼淚砸進土里。男人用樹枝掘開腐葉層，女人十指扒開板結的土塊，指甲縫很快塞滿黑泥。他們埋得很深，最后拔起花叢中自由生長的蒲公英和小野草蓋在小貓咪埋葬的地方——仿佛那不是墳墓，而是為冬眠生靈鋪的床。

槐樹梢頭，烏鴉突然猛啄自己翅根，一根墨羽打著旋兒飄落。玄骨攤開掌心，一縷螢火蟲似的微光從新墳升起，穿過喧囂街市落在他手中——光暈里蜷縮著一只通體透明的小貓，琥珀色眼睛瞪得滾圓。

渡塵司內，線香青煙筆直如柱。玄骨垂眸看著供案前的小貓魂靈，它正歪頭用虛影爪子拍打香爐邊緣，爐灰上綻開梅花般的淺痕。

“鴉鳴三聲。”玄骨修長的手指掠過它虛幻的耳尖，冷玉般的聲音在煙霧中沉降，“你的血債已隨那捧土入殮。”

小貓魂體驟然亮了一瞬，發出只有通靈者能聞的呼嚕聲。

“若不知魂歸何處——”玄骨袖中陰影漫出，凝成一座綴滿星塵的貓窩，“便暫棲此間。待看盡云霞，再言輪回。”

玄骨褪下黑袍的剎那，暗影如退潮般從衣料褶皺間滑落，露出內里素白如初雪的禪衣。候在一旁的小童立刻上前——他名喚轉恒，是玄骨三千年前從獵戶剝皮刀下奪回的一尾白狐。如今雖化人形，茸耳與蓬尾仍難自藏，接袍時指尖透出幼獸特有的微顫。

“主上今日…”轉恒仰臉，鼻尖輕聳——黑袍上未染血銹味，亦無亡魂的陰潮氣，只有一縷蒲公英種子的清澀。他鼓起勇氣拽住玄骨袖角：“可是遇見善緣了？”琉璃似的眼珠里晃動著三千年未見的澄亮。

玄骨未答，徑自走向殿心往生蓮盆。

墨玉雕琢的蓮盆感應到他氣息，閉合的瓣尖倏然綻放。盆底并非清水，而是涌動著融金般的暖泉，水紋間浮沉著細碎星芒。他將修長的手浸入泉中時，纏繞指骨的業力黑絲發出細密灼響，化作青煙逸散——那對夫妻指尖的泥土、貓毛的血腥、護持亡魂時沾染的淚咸…皆被星泉滌凈如新生。

“有人以肉身代行了渡塵之職。”玄骨抽出手腕，水珠沿指尖滴落，每一顆都在磚石上綻開半透明的蓮花虛影。“他們為孽靈承了反復輾身之苦——”

轉恒突然打了個噴嚏。玄骨袖間飄落的蒲公英種子正粘在他鼻尖。

“此善必償。”玄骨凌空一點，那顆蒲公英籽驟然迸發金光，顯露出纏繞其上的因果線——

女人護夫時險些被公交車碾過的驚魂一刻，已化作金絲纏上車輪軸承；

男人指甲縫里的血痕滲入土壤，滋養了明年春日的野薔薇叢；

而他們埋貓的十指溫度，正絲絲縷縷匯向三途川畔某盞將熄的命燈…

“我去補全他們今生錯漏的福報。”玄骨拂袖轉身，星泉水霧在他身后凝成一道虹橋，直貫幽冥與人間的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