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四星飯店

王棟梁盯著那盤金黃的鮑魚，筷子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

肉是好肉，醬汁濃郁，香氣撲鼻。可此刻在他嘴里，卻仿佛嚼著一塊浸了黃連的蠟。

今天是王棟梁外甥浩浩即將上班的前幾天，姐姐王麗華請客。

“棟梁，吃啊，發什么愣？這肉可是你姐特意點的，知道你喜歡。”坐在對面的姐夫陳胖，笑瞇瞇地招呼著，可王棟梁卻總覺得那笑容里藏著虛情假意。

他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應了聲：“哎，吃著呢。”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主位。他的姐姐王麗華，正滿面春風地舉著紅酒杯，聲音不高不低，卻足以讓整個包廂都聽得清清楚楚：

“……所以說啊，孩子教育這事兒，真得上心！我們家浩浩，你們是知道的，從小就不讓人操心。這不，剛拿到某國企的Offer，實習期工資就這個數——”她優雅地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一萬！還只是實習呢！說是畢業轉正，直接按年薪談！福利待遇那更沒得說啊！”

“哎喲！一萬！”“國企啊！真是國內最好的企業，最好的待遇了！”“麗華姐，你真是好福氣，浩浩太爭氣了！”

贊嘆聲、恭維聲瞬間淹沒了小小的包廂，仿佛王麗華和她口中那個叫王浩的兒子，是這飯局的太陽，光芒萬丈。

王棟梁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坐在一群成功者中間，努力維持著體面，內里卻早已千瘡百孔。

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坐在自己旁邊的王小偉——近二十歲的大小伙子，正低著頭，手指在桌子底下飛快地點著手機屏幕，顯然又沉浸在游戲世界里了。上著大專，整天窩在學校打游戲，回到家也看游戲直播。說不得，一說就炸毛。

再看看另一側，小女兒王小雨，十三歲，正是貓嫌狗厭的年紀。此刻正噘著嘴，用筷子百無聊賴地戳著碗里的米飯粒，對滿桌佳肴毫無興趣。

“棟梁，小偉呢？現在怎么樣？不知道將來工作好不好找？”姐姐王麗華的聲音適時響起，目光掃過王小偉低垂的腦袋。她問得一本正經，可王棟梁卻總覺得那語氣里藏著居高臨下的關切。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王棟梁感覺臉皮有點發燙，喉嚨發緊。“哦……小偉啊，還不著急，等他快畢業了，可能就業形勢就好一點了，不急。”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些。

“是啊是啊，男孩子嘛，晚點成熟也正常。”姐夫打著圓場，“你得多跟你姐取取經，人家培養孩子是有一套！”

王棟梁只能點頭，嘴里附和著“是是是，得學習”，心里卻像被塞進了一團濕透的棉花，又沉又悶。他能感覺到妻子李梅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他一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他懂她的意思：別丟人，別接話茬兒。

飯局在持續的“王家優秀教育成果展”中艱難推進。誰家兒子考上了公務員，誰家女兒拿了全額獎學金出國……每一句炫耀，都像一根細小的針，密密匝匝地刺在王棟梁的心上。

他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坐在一群成功者中間，努力維持著體面，內里卻早已千瘡百孔。

終于熬到散場。走出酒店，夏夜悶熱的風吹在臉上，王棟梁卻覺得渾身發冷。

王小偉一出酒店門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點開了游戲直播，耳機一戴，瞬間與世隔絕。王小雨拉著李梅的手，嘰嘰喳喳地說著要去買新出的盲盒。

其實王棟梁現在一點也不想參加聚會。到了這個年紀，在一起就是聊孩子的話題，誰家考上了重點中學，誰家拿了獎學金，誰家孩子考上了公務員……王棟梁每次參加都覺得很丟臉。

“唐唐，你別學你舅舅他家孩子……”隱約間，王棟梁似乎聽到走在前面的姐姐，正低聲對她小兒子說，后面的話被風吹散了，但那語氣里的優越感和憐憫，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的神經。

“棟梁，發什么呆？走了！”李梅回頭喊他，眉頭微蹙，“明天小偉那個什么……報駕校，他說同學都有，你看……”

“報！報報報！”王棟梁突然煩躁地低吼一聲，把李梅嚇了一跳。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聲音低沉下來，“回家再說吧。”

其實王棟梁最關心孩子了。兒子上高中時，他就一直操心他的學習。可每次一管孩子，妻子總要及時地坐到兒子跟前，替兒子說話。她的挑撥讓王棟梁騎虎難下。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多。王小偉徑直鉆進自己房間，房門“砰”地一聲關上，游戲音效立刻隔著門板隱隱傳來。王小雨洗漱完，也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客廳里只剩下王棟梁和李梅。

“你今天怎么回事？在姐面前那樣子？”李梅一邊收拾茶幾，一邊數落，“小偉這么大，不要總說他。還有小雨的學習，你管她干嘛，過兩天她自己就懂事了……”

“能懂事嗎？”王棟梁憋了一晚上的火終于找到出口，聲音不由得提高，“我說他聽嗎？我說一句他頂十句！還有小雨，再不管就上天了！你倒好，我一管你就攔著！合著家里就我一個惡人！”

“我攔著？我不攔著你們父女倆打起來？”李梅也火了，把抹布往桌上一摔，“王棟梁，你沖我吼什么？有本事你出去多掙點錢回來！你再看看咱們家？將來小偉結婚，彩禮、房子、車子……那都是錢！錢！你寫那些破字兒，能當錢花嗎？”

“破字兒？”王棟梁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瞬間泄了氣。他張了張嘴，想反駁，想告訴她，他除了上班，晚上寫的東西有人看過說好，他寫的歌旋律真的不錯……但看著妻子的臉，一想到兒子大專畢業，可能就要結婚，這個巨額彩禮、還要再買一套房子的費用，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化成了沉重的嘆息。

“……我去洗把臉。”他頹然地轉身，走向狹小的衛生間。

王棟梁其實對孩子挺不錯，兒子在學校根本不想專升本，說了多少次都不聽。沒辦法他想辦法剛花了1萬給兒子報了社會上的專升本。這不學駕照又是4680元。他在攢勁給兒子畢業找工作提前安排能力。

冰涼的水撲在臉上，稍微澆熄了一些心頭的燥火。鏡子里映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眼袋浮腫，鬢角染霜，眼神里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一絲……不甘。

他甩甩頭，擦干臉，沒有回臥室。客廳的燈已經熄了，李梅顯然氣還沒消。他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走向陽臺角落——那是他用一個舊書架和一塊簾子勉強隔出來的“秘密基地”。

一張小折疊桌，一臺風扇嗡嗡作響的老舊筆記本電腦，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他打開電腦，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映亮了他臉上尚未褪盡的郁色。他沒有立刻開始寫，而是點開手機，屏幕亮起——一張土味十足的圖片占據了整個屏幕：

“你馬上就要風生水起！！！”

“堅持住，成功就在下一秒！”

這張圖是他半年前在一個雞湯公眾號上下載的，當時只覺得又土又好笑。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它成了他手機唯一的屏保，成了他快要溺斃時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盯著那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深深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胸腔里那股憋悶的濁氣，似乎隨著這口氣吐出去了一些。

然后，他關掉手機屏幕，打開了電腦上一個名為《秦始皇傳奇》的小說文檔。文檔里，主角少年正被逼入絕境，面對強大的敵人不知道該怎么辦。

王棟梁的手指放在鍵盤上，眼神瞬間變得不一樣了。疲憊和頹唐被一種奇異的光芒取代，那光芒里混雜著專注、興奮，還有一種近乎偏執的狂熱。

他開始敲擊鍵盤，速度越來越快。屏幕上，文字如溪流般涌現。主角在絕境中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個精妙絕倫的情節在他筆下成型。

他完全沉浸了進去，忘記了飯局上的難堪，忘記了妻子的埋怨，忘記了兒子的不爭氣，忘記了壓在肩頭沉甸甸的房貸和彩禮……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嘴角不自覺地咧開，甚至因為一個特別出彩的反轉情節，他激動地無聲地揮了一下拳頭，差點碰倒了旁邊的水杯。

“太棒了！就是這樣！”他在心里無聲地吶喊，指尖在鍵盤上飛舞，仿佛在指揮一場驚心動魄的交響樂。

不知過了多久，這個高潮情節終于寫完。他長舒一口氣，靠在椅背上，臉上洋溢著創作帶來的純粹滿足和亢奮。這種激動無處宣泄，他急需分享。

他興沖沖地拉開簾子，走到臥室門口。李梅背對著他躺著，似乎睡著了。

“梅子？梅子？”他壓低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我剛寫完一段，絕了！主角在絕境被神仙救了……”

“嗯……知道了……睡吧……”李梅含糊地應了兩聲，連身都沒翻。

王棟梁的熱情瞬間被澆滅了一半。他頓了頓，轉身走到兒子房門口，里面游戲音效和主播激昂的解說聲清晰可聞。他敲了敲門。

“小偉？爸跟你說個情節，特別精彩……”

“爸！別吵！我推高地呢！關鍵時刻！”王小偉不耐煩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伴隨著手機游戲的激烈敲擊聲。

王棟梁剩下的一半熱情也涼透了。他握著門把手的手緊了緊，又慢慢松開。

“姐，沒睡吧？我剛寫完小說一個特別關鍵的情節，主角特別爽！我跟你講講……”

“哦？還在寫小說呢？”王麗華的語氣聽起來溫和，但帶著一種長輩式的寬容，“有愛好挺好，放松放松心情。不過棟梁啊，也別太投入，注意身體。對了，浩浩今天打電話說，他那篇論文被國際會議收錄了，這孩子，就是太拼了（聲音稍微遠了一點，顯然是對旁邊人說的）……浩浩，聽見沒？學學你舅舅的堅持勁兒，不過別學他搞這些‘不務正業’的，你的精力得放在正途上……”

王麗華后面還說了什么，王棟梁已經聽不清了。那句“不務正業”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精準地刺破了他剛剛構筑起來的、脆弱的興奮泡沫。

他臉上的光彩徹底消失了，只剩下麻木的灰白。

“哦……知道了姐……那你……早點休息。”他干巴巴地說完，幾乎是逃也似地掛斷了電話。

陽臺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老舊風扇固執的嗡鳴。剛才創作時那股澎湃的激情，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巨大的空虛和冰冷的孤獨感。

他慢慢坐回那張吱呀作響的折疊椅上，看著屏幕上剛剛誕生的“精彩情節”，那些文字此刻看起來如此蒼白無力。

沒人懂。沒人需要。沒人覺得有價值。

他像個在黑暗舞臺上賣力表演的小丑，唯一的觀眾，只有自己。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城市燈火都稀疏了大半。然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緩緩拿起手機，拇指按亮屏幕。

“你馬上就要風生水起！！！”

那行巨大的金色藝術字，在黑暗中固執地發著光。

王棟梁死死地盯著它，眼神空洞，又漸漸凝聚起一種近乎絕望的狠勁。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冰冷的屏幕，仿佛要從中汲取最后一絲熱量和勇氣。

喉嚨里滾動著無聲的嘶吼，最終化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長長的嘆息，消散在沉悶的夏夜里。

他關掉電腦，屏幕的光熄滅，陽臺徹底陷入黑暗。只有手機屏幕上，那行“風生水起”的金字，像一個虛幻的燈塔，在絕望的深海中，孤獨地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