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望潮村的風與洞

望潮村的風，是帶著咸腥味的。

大清早天剛蒙蒙亮，海風就卷著浪沫子撞在村口那棵老樟樹上，葉子嘩嘩響，像無數只小巴掌在拍。柳雨辰縮著脖子往村西頭走，身上那件打了三四個補丁的粗布褂子被風灌得鼓鼓囊囊，活像揣了只不安分的海兔子。

“嘖，這風要是能分點給王屠戶家的肉案子就好了。”他低頭瞅了瞅自己細得像晾衣桿的胳膊，自嘲地撇撇嘴，“吹得我直晃，吹得肉案子上的油星子估計能少半分。”

望潮村是東海邊上一個巴掌大的漁村，村里人大半靠打漁為生。名字里的“望潮”，是東海里一種巴掌大的小章魚，潮漲時趴在礁石上探頭探腦，村里人覺得討喜，就給村子起了這名。柳雨辰打小在這兒長大，閉著眼都能聞出今天的浪大不大——浪大時風里帶的鹽粒能齁得人嗓子眼發緊，浪小時就帶著點魚汛的鮮氣。

可今天這風里，除了咸，還有點別的。柳雨辰摸了摸懷里揣著的那幾枚磨得發亮的銅板，指尖發顫。這是家里最后的積蓄了，夠給娘抓三副“潤肺湯”。

他娘劉氏上個月染了風寒，咳得直不起腰，起初還硬撐著織網，后來一咳就渾身冒汗，連下床都難。村里的赤腳醫生李大夫來看過，搖頭說“得補，得養”，可家里那點存糧剛夠填肚子，哪有閑錢補？柳雨辰只好每天天不亮就去海邊撿貝殼、摸小海螺，攢了半個月才湊夠這幾枚銅板。

“再抓三副，娘肯定能好。”他把銅板往懷里又按了按，步子邁得更急。瘦是瘦了點，可腿桿子還算利索，畢竟是每天在礁石灘上蹦跶的人。

村道是用碎礁石鋪的，坑坑洼洼。柳雨辰走得急，差點被一塊突出的蠣殼絆倒，踉蹌了兩步，引得路邊曬漁網的張嬸直喊：“雨辰慢點！你這小身板，摔一下怕不是要散架？”

柳雨辰回頭沖張嬸咧嘴笑，露出兩排白牙：“散不了張嬸，我這骨頭硬著呢，比礁石還經磕。”

話是這么說，他自己心里門兒清——上次幫王大爺抬漁船，被船幫輕輕撞了下腰，疼得他齜牙咧嘴躺了兩天。這“硬骨頭”的話，也就騙騙張嬸這樣的熱心人。

剛過了村頭的曬魚場，一股腥甜的海風裹著更濃的藥味飄過來，那是村西頭的“回春堂”。柳雨辰眼睛亮了亮，加快了腳步，腳底下的碎石子被踩得咯吱響。

就在這時，斜刺里突然竄出四個影子，“呼啦啦”把他圍在了中間。

柳雨辰心里“咯噔”一下，抬頭看清來人，眼皮子直跳。

領頭的是王大胖，他爹是村里的漁霸，仗著有兩條大漁船，在村里橫著走。王大胖繼承了他爹的胖，卻沒繼承力氣，一身肥膘晃悠悠的，跑兩步就喘，偏生喜歡欺負人。跟在他身后的三個，一個是瘦得像根柴火的“瘦猴”，一個是說話總打結的“結巴李”，還有一個是腦袋不太靈光的“憨子”。這四個湊在一起，堪稱望潮村的“小霸王天團”，專挑軟柿子捏。

柳雨辰顯然就是他們眼里最軟的那個。

“喲，這不是柳、柳……柳雨辰嗎？”結巴李先開了口，手指著柳雨辰，笑得一臉欠揍，“這、這是去、去哪兒啊？”

王大胖往前邁了一步，肚子上的肉抖了抖，擋住了柳雨辰面前的陽光：“柳雨辰，手里揣啥好東西呢？給胖爺瞧瞧。”

柳雨辰往身后縮了縮，把揣銅板的手往懷里按得更緊：“沒、沒什么，我去給我娘抓藥。”

“抓藥？”王大胖眼睛一斜，上下打量著柳雨辰，像看一只待宰的海蝦，“你娘那病，抓藥管用嗎？我看啊，還不如扔海里泡一泡，說不定能好得快點。”

瘦猴在旁邊接茬，尖著嗓子笑：“就是！你娘那咳嗽，跟夜里沙灘上的老鱉叫似的，聽得人頭皮發麻。”

憨子沒聽懂，跟著傻笑，一邊笑一邊用袖子擦鼻涕。

柳雨辰的臉騰地紅了，不是羞的，是氣的。他娘是他的逆鱗，誰都不能說。他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可看著王大胖那身肉，再看看自己細胳膊細腿，拳頭又悄悄松了。

“你們別胡說！”他咬著牙，聲音有點發顫，“我娘會好的。”

“會好？”王大胖嗤笑一聲，突然伸手去搶柳雨辰懷里的東西，“讓胖爺看看，你這窮酸樣，能抓得起什么好藥？該不會是撿了些海草冒充藥材吧？”

柳雨辰猛地側身躲開，王大胖撲了個空，差點摔個趔趄，頓時惱了：“嘿，你還敢躲？給我打！”

瘦猴動作最快，躥上來就往柳雨辰腿上踹了一腳。柳雨辰沒站穩，“哎喲”一聲往前撲去，手掌按在碎石子上，頓時被硌得生疼，掌心火辣辣的，估計是破了。

“跑啊！你倒是跑啊！”瘦猴得意地嚷嚷。

憨子也學著樣子，抬腳就往柳雨辰屁股上跺，只是他沒瞄準，一腳跺在地上，震得自己齜牙咧嘴。

柳雨辰顧不上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們搶了銅板，娘還等著藥呢！他猛地一翻身，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管方向，拔腿就往村后的山坳跑。

“想跑？追！”王大胖吼了一聲，帶著三個跟班追了上去。

望潮村后面的山叫“臥牛嶺”，其實不高，就是坡陡，長滿了帶刺的野薔薇和半人高的灌木叢。柳雨辰平時常來這兒采野菜，對山路熟得很。他跑得飛快，感覺自己像被貓追的耗子，心臟“咚咚”跳得快要撞碎肋骨，嗓子眼又干又疼，像吞了一把沙子。

“柳雨辰，你、你給我站住！”結巴李在后面喊，聲音都跑調了。

王大胖跑得呼哧帶喘，胖臉憋得通紅：“別、別讓他跑了！抓住他，我請你們吃、吃烤海蠣子！”

這話一出，瘦猴和憨子頓時來了勁，跑得更歡了。

柳雨辰回頭瞥了一眼，看見王大胖離自己還有段距離，可瘦猴已經快追上來了。他心里一急，腳下沒留神，被一根橫在地上的樹藤絆了一下，“啪”地摔在地上，膝蓋磕在一塊尖石頭上，疼得他眼淚差點掉下來。

“抓住他了！”瘦猴興奮地叫著，伸手就要去拽他的后領。

柳雨辰咬著牙，猛地往前一滾，躲開了瘦猴的手，順勢爬起來，繼續往山上沖。他現在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跑”這個字。風聲在耳邊呼嘯，身后的叫罵聲、腳步聲像催命符一樣跟著他。

跑著跑著，他瞥見左邊山坡上有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半人高，葉子邊緣帶著小刺，平時沒人愿意靠近。柳雨辰想都沒想，一頭扎了進去。

“嘩啦”一聲，灌木的枝葉掃過他的臉，刮得臉頰生疼，可他顧不上了，蜷起身子往深處縮，把自己埋在枝葉下面，大氣都不敢喘。

剛藏好，就聽見王大胖他們的腳步聲跑了過來。

“人、人呢？”結巴李喘著氣問。

“剛、剛才還在這兒的……”瘦猴四處張望著，“該不會是摔、摔下山崖了吧？”

憨子探頭往山坡下瞅了瞅，那里是片亂石灘，深不見底，嚇得趕緊縮回頭：“不、不會吧……”

王大胖叉著腰，呼哧呼哧地喘氣，胖臉油光锃亮：“搜！給我仔細搜！他肯定藏附近了！”

柳雨辰在灌木叢里屏住呼吸，連眼皮都不敢眨。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像擂鼓，震得耳朵嗡嗡響。他看見王大胖的胖腳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晃動，嚇得后背都濕透了。

瘦猴在附近扒拉了幾下灌木叢：“沒、沒在這兒啊……”

結巴李也撓撓頭：“難、難道跑、跑山頂上去了？”

王大胖抬頭看了看陡峭的山坡，又低頭瞅了瞅自己汗濕的衣襟，撇撇嘴：“算了算了，一個窮酸樣，身上能有啥好東西？估計是跑回家了，下次再收拾他！走，吃烤海蠣子去！”

說著，他帶頭往山下走，瘦猴和結巴李趕緊跟上，憨子愣了愣，也顛顛地跟了上去。

聽著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在山坳里，柳雨辰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癱在灌木叢里，渾身軟得像沒骨頭。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又酸又脹，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不是因為疼，是因為委屈——他就是想給娘抓個藥，怎么就這么難？

緩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坐起來，檢查自己的傷勢。手掌被磨破了一大塊，滲著血珠；膝蓋磕青了，一動就疼；胳膊被灌木叢的刺劃了好幾道血痕，火辣辣的。最慘的是，跑的時候太急，一只草鞋跑丟了，光著的那只腳底板也被石子硌出了好幾個小血泡。

“真是倒霉透頂。”柳雨辰自嘲地抹了把臉，把眼淚擦掉。他摸了摸懷里，銅板還在，硬硬的硌著胸口，這讓他稍微安心了點。

他扶著旁邊的樹干，一瘸一拐地從灌木叢里鉆出來，想先找個地方歇歇腳，再慢慢下山去抓藥。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個東西。

在他剛才藏身的灌木叢斜后方，大約十幾步遠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青藤，青藤后面似乎隱隱約約有個黑黢黢的影子。柳雨辰皺了皺眉，走近了些，用沒受傷的手扒開青藤。

那竟然是一個山洞！

洞口不算大，也就勉強能容一個人彎腰進去，被青藤和雜草擋著，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洞口里黑黢黢的，像一張沉默的嘴，深不見底。一股涼絲絲的風從洞里吹出來，帶著點土腥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淡淡的奇異氣味。

柳雨辰愣住了。他在臥牛嶺轉了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這個山洞。望潮村的老人說，臥牛嶺上有不少老林子和隱秘的地方，但這山洞，他敢肯定，村里沒人說起過。

他往洞里瞅了瞅，里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感覺到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可不知怎么的，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就像……就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等著他。

不是那種兇神惡煞的等待，而是一種很微妙的、仿佛在輕輕呼喚的感覺。像有人在他耳邊用氣聲說：“過來呀……進來看看呀……”

柳雨辰的心跳又開始加速了，這次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莫名的沖動。他明明應該趕緊下山抓藥，明明知道這陌生的山洞可能藏著危險——說不定有蛇，有野獸，甚至有村里人說的“山精鬼怪”。

可他的腳像被釘住了一樣，挪不開。眼睛盯著那片黑暗，心里像有只小爪子在撓，癢癢的，忍不住想進去看看。

風從洞口吹出來，帶著那股奇異的氣味，拂過他的臉頰。他仿佛聽到洞里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又像是一聲悠長的呼喚。

柳雨辰咽了口唾沫，攥了攥拳頭。手掌的傷口被攥得生疼，讓他稍微清醒了點。

“柳雨辰啊柳雨辰，你瘋了？”他在心里罵自己，“娘還等著藥呢，趕緊下山才是正事。”

可目光還是忍不住往洞口瞟。那黑黢黢的洞里，到底藏著什么？為什么會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召喚他？

他猶豫了片刻，最后咬了咬牙。

反正已經耽誤這么久了，不差這一會兒。進去瞅一眼就出來，看看里面到底有啥，總不能比王大胖那伙人還嚇人吧？

這么想著，他深吸一口氣，彎腰，朝著那片神秘的黑暗，邁了進去。